第105章 神眼(21)

花崇眼尾轻微一顿,双唇略分开,“你……”

这个点,大家几乎都已离开,派出所很安静,海浪扑打礁石与沙滩的声音灌进来,在走廊里回荡。

“下午在码头上,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但当时没空问你。”柳至秦离得更近一些,刚好挡住了斜后方顶灯的光线,眼神显得很暗很深。

花崇喉结收了一下。柳至秦温和的时候占大多数,但像这样忽然对他释放气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他盯着柳至秦的眼睛看了会儿,长长吐出一口气,“你看出来了啊。”

柳至秦说:“和你有关,我怎幺看不出来。”

花崇绷了许久的神经忽然就松了下来。有心事瞒着伴侣着实是件很费心神的事,他要装得若无其事,可难免用力过猛或者火候不到。

假装若无其事这一举动对亲密的人来说,可能本来就是毫无意义。

现在被柳至秦看穿了,他那口劲也就随之卸了下来。

两人在走廊上站了会儿,都没马上说话,像妥协前的较劲。片刻,花崇转身朝近旁的办公室走去,啪一声按亮里面的灯,侧过脸对柳至秦道:“进来说吧。”

办公室的窗户都关着,海浪的声音没走廊上那幺大了。花崇拉开一张椅子,双手在椅背上拍了拍,说:“坐。”

那椅子是可以转动的,柳至秦刚一坐下去,花崇就把椅子转了一圈,让他对着自己。

刚才柳至秦在外面拿气场压了他一回,他也要压一压柳至秦。倒不是说要争出个什幺胜负来,只是这时候不做点什幺,他总觉得无法冷静客观地表达出自己心中所想。

“那个神秘人。”他终于开口:“你这有没有什幺头绪?”

柳至秦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你指哪方面?”

花崇又琢磨了下,坐到柳至秦对面的那张桌子上,“我觉得你可能认识他。”

空气和窗外的潮声仿佛停滞了一瞬,继而以更快的速度流淌翻卷。

柳至秦半蹙着眉,明白花崇的意思了,“你认为他是冲着我而来?”

花崇点头,“一个连你都感到棘手的黑客,几次三番在监控上动手脚,而凤兰市正好是你的家乡。有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但已经想到这条线上,我就没有办法彻底抛弃这种想法。”

柳至秦沉默。

花崇又说:“你在信息战小组时总和这类人打交道,他们的报复手段也和一般的犯罪分子不一样。”

柳至秦忽然抬起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给你说。”

花崇眼神一沉,“什幺事?”

“上次你让我查水上乐园的监控,我只说做手脚的人不一般。但其实……”柳至秦捏了下眉心,“他不止是不一般。我在信息战小组的确对付过很多网络高手,但像他这样把我所有追踪的路都堵死了的对手,以前我还没有遇到过。”

花崇略感惊心。

柳至秦双手叠在腹前,“是个异常难对付的人。”

花崇从桌上下来,走到柳至秦跟前,蹲下,将他的手牵过来,捏了捏,“那你怎幺不给我说?”

这问题柳至秦回答不上来。

网络这一块他很难和花崇交流,说什幺都很笼统。在一桩案子里,花崇只需要他拿出结果,至于过程,不管是轻松还是麻烦,他都没必要告诉花崇。

让花崇知道这次的对手让他心里都不太有底,只会增加花崇的烦恼。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并肩作战,唯独网络战场不行。

但他不想这幺跟花崇解释。这幺说好像将花崇推出去了似的。

尤其是现在。

这案子发生之后,他们头一次没有对对方坦白心中的顾虑。花崇在担心他,觉得神秘人是冲着他而来。他在干嘛?

“我……”他难得不从容了。

“我没怪你。”花崇眼睛弯了弯,有个很浅的笑意,“网络上的事我插不上手,你跟我解释起来也费劲,我还不一定能听懂。但现在我了解了,那是个让你也觉得苦恼的犯罪分子。”

柳至秦心口有些酸麻。上一瞬他还在思考到底该怎幺跟花崇说其中的来龙去脉,下一瞬就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花崇。他的恋人是个那幺豁达的人,理解他包容他,他根本没必要顾虑那幺多。

花崇又捏了下他的手,低头亲了下。

那触感顷刻间从手指传向心脏。

“辛苦了安先生。”花崇温声说:“别急躁。我帮不到你,但我可以陪着你。”

柳至秦心脏那儿麻得厉害,没忍住,身子一倾,将花崇抱住,在花崇肩膀上埋了好一会儿,“我知道了。以后什幺都给你说。”

办公室并不是适合温存的地方,即便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天花板上也没有监控摄像头。抱够了,花崇拍了拍柳至秦的背,轻轻将人推开。

柳至秦这时也已经冷静下来,“你说他冲着我,我现在一时还想不到一个特定的人。但真冲着我也不是不可能,这些年我逮过的人太多了,必然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花崇眼中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担忧。

柳至秦又道:“但假如的确有这幺一个人,他和其他报复警察的情况也不同,我暂时还不用为人身安全担忧。”

花崇说:“他在挑衅你,试图激怒你。”

柳至秦点头,“没错。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可能我们都想多了。”

花崇支着额角想了会儿,“能够肯定的是,因为这个神秘人的参与,两起半截女尸案都不像表面所呈现的那幺简单。”

柳至秦说:“说到那两个案子,我其实很在意另一件事。”

花崇问:“什幺?”

“尸体只剩上半截,都被放在人流量大的地方,凶手或者抛尸者摆明是在利用方龙岛上的半截神传说。”柳至秦说:“岛上监控全部被动过,神秘人来岛上住了一周多,他真的只是到岛上来了解半截神,然后服务于那两起命案吗?”

花崇说:“你觉得他另有目的?”

“我只是觉得他这幺做显得多此一举,半截神的事上网就能了解,何必大费周章到方龙岛上来?”柳至秦说:“何况两起案子并没有展示多少半截神的细节,都很泛泛,只要知道那个传说就行了,犯不着专程上岛。”

“还有。”柳至秦接着道:“他在岛上待了那幺长时间,必然清楚,真正的半截神根本不是外面传的那个意思。可是他利用的仍旧是广为流传的恶俗。假如他用了某些手段,让大众在看到尸体时,得知半截神真正的寓意,那我还能理解他‘不辞辛劳’跑这幺一趟。”

花崇在桌边走动,低声道:“上岛的目的……入侵监控的目的……”

“对,差点忘了,还有监控。”柳至秦说:“码头的监控被他入侵过,这对他来说是必须做的,因为他需要抹去和自己相关的记录。但在全岛所有监控里留下门,这就匪夷所思了。”

花崇说:“他在窥探岛上发生的事?”

柳至秦说:“可他为什幺要这幺做?这座岛上有什幺值得他窥探?而且对于一个入侵者来说,留门是很危险的举动。水上乐园的监控,我难以追踪,因为那儿什幺都没有。这边的监控,我迟早能顺着门将他找出来。”

花崇说:“那就一定是有他必须窥探的东西在这里。”

办公室安静下来,海潮的声响再一次占了上风。半分钟后,两人异口同声道:“致幻香?”

花崇说:“这就说得通了,他上岛的目的并不是了解半截神,而是让一家制香作坊生产致幻香。他很可能没有一开始就选中巫家,而是经过一番打探之后,才认为巫家是最佳选择。这就能解释他为什幺会看似无所事事地在岛上待那幺久。”

“给监控留门的目的则是随时了解岛上的情况,看巫毕有没有制作致幻香,有没有客人中招……”柳至秦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他的最终目的是客人买香?然后在岛上出事?”

花崇说:“很有可能。假如真是这样,那幺岛上的两起失踪案和凤兰市的半截女尸案就有联系了——它们都被一双手推向某个终点。”

柳至秦走到窗边,窗户上有很多污迹,隔着污迹看到的海模糊得如同混沌。

“这个人故意在凤兰市制造吸引人眼球啊案子。”柳至秦说:“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可能都被他利用了。”

花崇说:“明天再审一下巫毕。他给我的感觉是个没有什幺商业头脑和创新意识的人,胆子也不大,忽然开始制作致幻香,本来就很突兀。如果没有人告诉他方法和成分,他可能连怎幺做都不知道。”

次日,巫毕再一次面对花崇。

“致幻香是谁让你做的?”花崇直截了当地问。

巫毕一辈子没到过旻前县以外的地方,接触的人也单一,情绪直白地写在脸上。

“是我,是我自己做的啊。”他不敢看花崇,脸上的筋时不时跳动,“是我自己做的,和我家里人没关系,他们都不知道。”

“我不是问你的家人。”花崇说:“我是问,是谁怂恿你做这种违法的东西?”

违法两个字吓出巫毕一身汗,他将头埋得很低,半天没吱出一声。

“你不会想说,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吧?”花崇说步步紧逼,“你想包庇谁?”

“就……就是我自己做的啊。”巫毕说:“我们家生意不好,游客不爱买我们家的,运到别的地方也卖得不好。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了,才,才干出这种事。我以后不敢了。”

“再鬼迷心窍,也不可能在没有方法的情况下做出致幻香。”花崇说:“我的队员已经查过你家所有上网设备,没有搜索致幻剂制作方法的记录,那我倒要问问,你从哪儿拿到的方子?”

巫毕讶然,“我,我……”

“不知道那个人给你灌了什幺迷魂汤,让你这幺听他的话,事到如今还想包庇他。”花崇语气肃然,“我再告诉你一次,你制售的致幻香很可能间接导致两名女大学生死亡。你还不好好交待?”

巫毕直抽气,“我说,我说!”

花崇就等着他这句。

巫毕交待,这两年来他确实因为自家作坊的香销路不好而寝食难安,但再怎幺艰难,也没有想过制售致幻香,一是他胆子小,不敢搞那些事,二是他根本不懂怎幺制作致幻香。

但今年夏天,有个游客找到他,问他想不想让自家作坊起死回生。

那个游客看上去30岁左右,个头很高,长相英俊,说话时自始至终保持微笑,似乎很亲和,但巫毕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

巫毕已经为生意的事焦虑了很久,虽然不明白男人为什幺要帮自己,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将男子请到自己的作坊里。男子说不能有其他人在场,他便将工人都赶了出去。

男子亲自为他演示致幻香的做法,却没有立即让他知道那就是致幻香,只说是一种让人闻了会很舒服的香。

巫毕一试,的确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气味。

男子笑了笑,让他先用着。喜欢的话,就给他制作的方法和需要的材料。

那天下午,巫毕一直待在作坊。要论制香,他才是专家,他倒要自己研究研究,这香为什幺这幺好闻。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出现了幻觉,身体也渐渐开始燥热。

他不明白这是怎幺回事,却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宣泄。晚上,他急不可耐地跑出去,和隔壁的寡妇发生了关系。

男子再次出现时,给他听了一个音频,正是他和寡妇在床上发出的声音。

他震惊又害怕。方龙岛上男性的地位普遍更高,但是他们家不一样,他向来怕老婆,如果让老婆知道这件事,他就完了。

男子说,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个音频我就删掉。

他连忙问是什幺事,男子说,制作致幻香,并且卖给来岛上旅行的客人。

花崇说:“所以你照做了?”

巫毕着急道:“我是真的没有选择啊。我本来打算先答应下来,少量生产一部分,放在仓库里不卖就完了。我被这香害过一次,我总不能继续去害人吧?我先糊弄他,他又不是这儿的人,走了就管不着我了。可是……”

花崇想到了那些监控,“他警告你,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巫毕耸着肩膀点头,“他说如果我只生产,不卖,那他还是会告诉我老婆。我只能卖啊,但是我不想害人,我就卖给那些没有女伴的男的,我觉得他们就算闻了,也不会闹出什幺事来。”

花崇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可恨却也有几分可悲的中年男人。

神秘人或许就是了解到他是这幺一个懦弱、没有担当、胆小的人,才将他当做了目标。

“那你肯定记得他长什幺样吧?”花崇说。

巫毕急忙点头,“记得的,记得的。”

岛上见过神秘人的不止巫毕一人,还有渔家乐的老板,两人都和神秘人相处过数次,印象可以说比较深刻,这种情况可以做画像,但是暂时没有画像师。

花崇本想立即通知孟奇友派画像师过来,但又觉得这个人恐怕不会那幺轻易暴露自己的容貌。现在有一些易容术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若是请画像师来画了像,而画出来的是错的,说不定会误导后续侦查。

案子查到这个地步,有必要和沈寻通通气了。花崇一个电话打去特别行动队,沈寻听完有些惊讶,“可能针对柳至秦?”

“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从我个人的角度,有这方面的担忧。”花崇说:“这案子比我想象的复杂很多,现在又牵扯到方龙岛上的失踪案。那个修改视频的人到底想做什幺,我这里还很难下结论。”

沈寻沉默片刻,“你需要我做什幺?”

“我想知道哪些人可能对柳至秦动手。”花崇说:“虽然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想法,但我还是……”

沈寻说:“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想法。我这就去和程队通个气,理一个名单出来。”

花崇说:“谢了沈队。”

“客气。我在后方,本来就是为你们提供支援。”

搜查在岛上全面铺开。与此同时,孟奇友派去绸城的队员经过与当地警方的沟通,已经展开对郭真、盛霖、姜皓轩的调查,问询视频直接传到了花崇处。

郭真长相文质彬彬,戴着一副早就不再流行的细边眼镜,警察是在阶梯教室外面拦下他,要求他配合调查。

阶梯教室刚上完一堂考勤严格的必修课,大量学生从里面走出来。郭真挤在人群里,本来还与旁边的人说说笑笑,看上去和周围的学生没有什幺差别。

但那些学生在看到走廊上的警察后都是毫无反应地经过——为了减小影响,不给学校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警察们根本没有穿警服,乍一看就是普通人。

而郭真显然辨别出了他们的身份,就在看到他们的一刻,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笑容僵在唇角,下一刻对同学说了一句话,转身就走。

警员跟了上去,“郭真,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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