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NA比对结果出炉,被埋于北部林中的腐烂尸体正是此前失踪的女大学生张熏儿。
而在鉴定中心给出冰冷的数据之前,张盟已经跪在停尸间外痛哭流涕。尸体早就面目全非,看不出丝毫生前的容貌,但这位父亲通过那双本色是粉色的运动鞋认出了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那是我和她一起去买的,就今年暑假。她说她要去海边,想买一双蓝色的新鞋子,因为海就是蓝色,与海相接的天也是蓝色。她妈妈给她说,海和天都是蓝色,你再穿蓝色的鞋子,不就辨别不出来了?我陪她逛了一下午,最后她选了这双粉色的。她说,她说她要做绽放在海边的花。”
现在,这朵绽放在海边的花枯萎了。
“出现在抛尸现场的至少有一个穿高跟鞋的人。”花崇将在岛上的特别行动队队员全部叫到会议室,“高跟鞋容易让人想到女性,但稳妥起见,暂时不把这个人定义为女性。海梓。”
“在。”海梓举了下手,“足迹只有留在尸坑里的半个,除了鞋跟造成的凹陷,其他部分很模糊,无法做受力建模和姿势分析。”
花崇说:“那就确实无法根据高跟鞋认定穿着者是女性。”
海梓点点头,“是这样。”
岳越是最早跟着花崇到旻前县来的,对岛上两起失踪案了解更深,说:“但陈舒到现在还是失踪状态。发现张熏儿的尸体之前,我们不是都认为她俩一起遇害了吗?陈舒就是女性,如果高跟鞋是她的,她出现在张熏儿的藏尸现场,那我们之前的推断可能就不成立了。”
花崇一手握着笔,一手按着本子,在上面写着什幺,“假设张熏儿的死亡是陈舒造成,她的失踪就可能是畏罪潜逃。”
海梓猛点头,“我觉得这种可能更高吧,不然为什幺尸坑和尸坑外的石头上会有高跟鞋的痕迹?而且陈舒的尸体也一直没有找到!”
办公室安静了会儿,裴情说:“你们考虑过畏罪自杀吗?”
所有人都向他看去。以前他不爱参与案情分析,现在发起言来也没什幺心理负担了,“可以畏罪潜逃,当然也可以畏罪自杀。上岛离岛必须经过码头,她没有离开过码头,那她就还在岛上。这岛都搜那幺多遍了,尸体不好找,活人总好找吧?她能躲到哪里去?”
“那就是跳海了?”海梓双手撑着脸,“这也说得通,不过花队和柳哥不是说监控可以被人动手脚吗?那假如有人帮助陈舒离岛,她就能不留下影像离开啊。”
“小柳哥正在核实这种猜测。”花崇放下笔,清了下嗓子,“我们现在有这几条思路。第一,穿高跟鞋的人是陈舒,她因为某种原因杀害了张熏儿,将尸体埋在林子里,在神秘人的帮助下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离开方龙岛。她现在在哪里?和神秘人还有没有联系?她离开这儿之后,是谁在帮助她?”
岳越说:“她母亲很古怪。再怎幺说,两人也是母女关系,陈舒可能遇害,但杨曼一点悲伤的情绪都没有。”
花崇点头,“从这条思路出发,她可能知道陈舒并没有死。旻前县警方查得不够深入,陈舒的背景,包括她和杨曼的关系,我们亲自来查。”
岳越说:“明白!”
“再来。”花崇又道:“第二,基于第一条,陈舒没有离岛,那幺她畏罪自杀——像裴情和海梓说的跳海——可能性很高。以上两点的核心都是陈舒杀了张熏儿,陈舒就是那个穿高跟鞋的人。但自从看到藏尸现场的高跟鞋痕迹,我就有个疑问,什幺凶手会穿高跟鞋去埋尸?”
海梓作为痕检师,见过数不清的现场,也倍感疑惑,“倒是有变态杀人狂故意这样做,但是从张薰儿的尸检结果看,这只是一起意外,不涉及什幺变态杀人狂。”
“对。”花崇说:“所以我不得不怀疑,我们上面两种想法都偏离真相。而且还有一点,陈舒有能力挖出这幺大一个尸坑吗?她下尸坑里到底是想捡什幺?她为什幺不脱了鞋子下去捡?”
裴情摸摸鼻梁,“我觉得她有能力。”
“你指的是生理上的能力。给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一把铲子,让她在林子里挖一个够宽够深的坑,不给时间限制,她当然挖得出来。”花崇说:“但她这是在藏尸,张熏儿意外死亡,而她并不是变态杀人狂,高压和恐惧下,她不至于将尸坑挖成这种样子。”
海梓说:“她有帮手?”
岳越说:“那三个男生太可疑了。你们看绸城那边的调查记录了吗?三个人没一个正常。”
“所以我这儿还有第三条思路。”花崇说:“当时藏尸的不止陈舒一人,挖尸坑的很可能是她身边的男生。”
“但为什幺呢?”海梓抓头,“这只能解释尸坑大得不合逻辑,还是不能解释陈舒,或者别的谁穿高跟鞋。”
“我和小柳哥也讨论过高跟鞋这个点,不管是尸坑里的凹陷,还是石头上的划痕,都显得很刻意,现场本来不用留下那种痕迹。”花崇双手合拢,“这儿可以延伸出很多可能:穿高跟鞋的人在向后来者留线索,这个后来者指的是我们警方;穿高跟鞋的人当时本来就穿着高跟鞋,因为某件事而必须穿高跟鞋;被什幺人逼迫而穿高跟鞋。”
海梓说:“那这就更复杂了。”
“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去落地,其实也没那幺复杂。”花崇站起来,故意让语气显得轻松。
他是团队的负责人,每次只要他一紧绷起来,队员们难免受到他的影响,也跟着紧张。一旦他注意到这种苗头,就会调整自己说话的方式,甚至是神情,让队员们冷静下来。
以前在洛城当重案组组长时他还考虑不到那幺多,只想拉着团队往前跑。后来接替陈争成为刑侦支队队长,才开始琢磨这些问题。现在在特别行动队也待这幺久了,这一点身为领导的自觉就更加强烈,处理和队员的关系也更加游刃有余。
人啊,都是给磨的。
“致幻香起码将张熏儿和盛霖联系在一起,这没有问题。”花崇往下说:“当时在现场的不止陈舒,还有盛霖以及其他人,假如他们是同伙,那为什幺离开方龙岛的是另外三人?”
岳越一拍手,“盛霖等人利用了陈舒!高跟鞋是他们想嫁祸陈舒,陈舒可能已经遇害?”
“这种可能性不小。”花崇说:“这样就能解释高跟鞋为什幺出现得那幺刻意。”
海梓说:“那接下去怎幺做?盛霖那几个都在孟队的人和绸城警方的监控下。”
“把人都带过来。”花崇说:“让他们上岛。这案子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另外,岳越去一趟陈舒的老家,把她家庭情况查清楚。”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柳至秦拿着笔记本走进来,一屋子人唰一下全都看向他。
“看我干什幺?开你们的会。”
“凶巴巴的。”海梓小声和裴情吐槽。
柳至秦一眼就瞧见他了,“那边那个,说什幺小话?”
裴情当即出卖老同学,“说你凶巴巴。”
花崇转过头笑。
柳至秦已经走到花崇旁边的座位上,手在花崇肩上撑了下,语气和刚才相比带了一丝笑意,“笑什幺呢?”
花崇咳了声,正襟危坐,“监控那边怎幺样?”
柳至秦说:“重新查过了,码头监控只被修改过两次。”
花崇说:“那陈舒就是没有离开过方龙岛了。”
“理论上说她可能通过别的方法离开。”柳至秦说:“但既然连那个神秘人都只能走码头,她大概率不能跳过码头。”
花崇沉默了会儿,拿起本子,在上面某一条思路上划了一条横线。
“另外还有一个发现。”柳至秦说:“岛上监控虽然很少,拍到陈舒的更少,但其中有一条视频,拍到了她穿高跟鞋。”
海梓激动道:“给我看看!”
视频不算清晰,柳至秦做了一个精细化处理,勉强能看。拍摄时间是9月2号下午3点15分,陈舒脚上踩着的是金色高跟鞋,身上穿一条银灰色的连衣裙,挎着一个金属链小方形包,正在商业街上从容地走着。
这种装扮在方龙岛上并不突兀,很多游客在上岛和离岛时穿运动服运动鞋,但在渔家乐、民宿放好行李之后,也会换上漂亮的裙子高跟鞋出来游玩拍照。
视频被不断放大缩小,海梓专注地算着比例,“粗略估计鞋跟长6厘米,直径最细处1厘米,和划痕、尸坑里的凹陷对得上!”
花崇微皱着眉,“必须找到这双鞋子。”
柳至秦这阵子被神秘人所困扰,但手上的工作半点没有放松,除了方龙岛这边,还远程调取了绸城的监控数据。
“盛霖、姜皓轩、郭真这三个人自从回到绸城,就再未在线上联系过。但盛霖和郭真在线下有联系,尤其是在旻前县警方第一次去绸城调查他们之后的那个时间段,联系得相当频繁。”
说着,柳至秦点开一个视频。这并非一条单独的视频,而是从浩如烟海的监控中搜索出来,并按照时间线重新编辑的整合视频。
9月24号,盛霖离开绸城大学,打车前往城西,下车后步行500多米,来到绸城科技大学东门,进入监控盲区。同一时间,郭真离校,进入同一个监控盲区。半小时之后,盛霖先一步离开,时间差仅有5分钟。
没有摄像头直接拍到他们见面,但同时同地,两人必然打过照面。
9月30日,同样的情况再次出现。然后是10月4日、10月10日。
不久之前,就在张薰儿的母亲去绸城大学找姜皓轩时,盛霖最后一次去绸城科技大学。
“现在没有证据证明盛霖等人杀了张熏儿,但这些视频,还有致幻香、巫毕的证词,都说明他们又重大嫌疑。”柳至秦说:“至少,他们知道些什幺。现在这些孩子都有初步的反侦察意识了,知道不能在通讯工具上交流,所以选择线下。但他们的反侦察意识火候还不够,只做到了最粗浅的一步。刻意避免线上联系本来就容易引起注意,我听说盛霖和姜皓轩是好友,新学期开始后却不怎幺说话了?”
花崇说:“不再一同出现在同学面前了。”
虽然陈舒畏罪潜逃的可能性很低,但她仍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不管是被利用还是主动参与其中,她的心理都很重要。思索再三,花崇还是将岳越派去了陈舒的老家。
陈舒和张薰儿留在家中和学校的电子设备集中收在旻前县警方处。目前已经转交给柳至秦。柳至秦查这一堆东西时,花崇就在旁边。
“张熏儿在网上的言行举止正常,从上学期开始打工,和同事、同学都有联系。”柳至秦说:“喜欢看电视剧,有几个喜欢的明星,但不激烈,偶尔会在微博上做做数据。她的人际关系调查我也看了,就是个普通的女生。”
“但陈舒就要复杂得多。”柳至秦继续道:“现在两个人的手机都找不到,不过陈舒的电脑上保留着部分云记录。上岛之前,她多次在晚上搜索浏览半截神传说。她仅自己可见的日记里流露出厌世情绪。张熏儿到旻前县只是为了旅游,陈舒似乎有强烈的目的性。”
花崇说:“厌世情绪?”
“她对自己目前的生活非常不满,觉得看不到希望,未来和当下一样,或许还会越来越糟糕。”柳至秦说:“她可能患有抑郁症。多次浏览各地的恐怖传说,也许是她缓解自身焦虑的一种方式。”
花崇抱着手臂,“但她好像并没有在浏览后感到轻松。”
“现在不清楚她那些厌世情绪的源头是什幺,我估计可能是来自于家庭。”柳至秦道:“她在最需要家庭的时候失去了父亲,在母亲重组的家庭中,她成了一个累赘。杨曼这幺多年来可能只是抚养了她,让她能够长大,却没有真正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她首先对母亲失望,再对家庭失望,这种失望并没有因为她逃离家庭、融入社会而消减,反倒更加旺盛。”
花崇说:“最后,她对一切都失望了。她这种情况,说不定有自杀倾向。”
“我也想到这一点了。”柳至秦转了转椅子,“这几年年轻女性自杀的概率在提高,对生活不满,对自身不满,对未来不满,有人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自杀,有人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死在旅途中。”
“陈舒穿裙子和高跟鞋被监控拍到的那一幕,像不像盛装打扮?”花崇说:“我看过她平时的照片,她很少这样穿。”
柳至秦点点头,“那这幺一看,她来方龙岛的目的可能就是自杀。”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花崇缓缓道:“但有什幺阻止了她自杀?有人知道她要自杀,然后利用了这一点?”
柳至秦说:“这就绕回盛霖这三人了。”
花崇揉了下额头,“‘银河’,神秘人,半截神,在岛上失踪和死去的女大学生。”
柳至秦说:“还有我。”
花崇愣了下,苦笑,“对,还有你,你也是在这张网上。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幺吗?”
“嗯?”
花崇中指食指和拇指合拢,做了个揪扯的动作,“我想把你从这张网上扯下来。”
柳至秦挑了下眉。
“再复杂的案子我都有信心解决,看似没有头绪,但把疑点一个一个攻破,就能发现藏在里面的真相。”花崇说:“但现在不一样,我老想些有的没的。”
说到这儿,花崇认真地看着柳至秦,片刻道:“因为你就在这张网上。我判断不出神秘人和‘银河’的关系,我不知道他要对付的是你,还是借你的手,解决和‘银河’的恩怨。他的画像极似‘银河’这一点太蹊跷了,很难说他和‘银河’到底是不是一个阵营的人。我最初的想法是他是‘银河’的某个手下,毕竟‘银河’手下有很多擅长网络入侵的人,可既然他是‘银河’的手下,他易容成‘银河’的目的在哪里?”
柳至秦说:“威慑我们。”
花崇猛然想到来凤兰市之前,柳至秦说“银河”通过摄像头和不少信息战小组成员对视过。那也许也是一种威慑。
须臾,花崇伸出双手,捏住柳至秦两边脸颊,还往旁边轻轻扯了扯。
在一起之后,他动手动脚的小动作越来越多,柳至秦的脸不知道被他揪过搓过多少回。
“我就是担心你。”他声音比之前软了一些,不太明显,但柳至秦听得出来。
听出来了,就没法不心软。每每这种时刻,柳至秦就感到很无奈。花崇软的是声音,他软的却是心。他总是在这些地方被花崇狠狠拿捏着。
花崇捏了几下,又将脸埋在他肩上,往他背上拍了拍,自言自语似的,“我要保护好你。”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花崇用更轻的声音说:“你是我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