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舒的家乡挨着绸城,是个规模不大的城市。岳越到了之后马上找到陈舒的母亲杨曼,她正好要去学校给读高中的儿子送鱼汤。
“有什幺事能等我送完汤再说吗?我儿子还等着。”杨曼看上去是那种最普通的中年妇女,穿着黑色大衣,烫着当地流行的细卷发,和陌生人说话时有种不自在的躲闪。
岳越和她一起去了学校,在校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见杨曼提着保温壶出来。
杨曼接连道歉,说儿子学业繁重,念的是重点高中重点班,即便是周末也没有时间回家,所以她每周日就来送一次饭,今天这是说好了的,临时不送的话,儿子会着急。
岳越从这话里听出些许骄傲,大约在杨曼心里,在重点高中就读的儿子是她的资本。
“你的女儿陈舒已经去世了。”岳越看着杨曼的眼睛说:“就在另一名受害人的父母报警说失踪的那段时间。”
杨曼五官顿住片刻,眸子闪烁了一下,立即别开视线,半天才说:“我知道,你们已经通知过我了。”
她的神情看不出悲伤,但低落是有的。女儿和儿子,对她来说似乎是两个意义截然不同的存在。儿子是他的骄傲,女儿却是……
岳越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
几秒后,杨曼问:“那她,她是怎幺死的?被人害了吗?”
岳越摇头,“别人帮她录了一个视频,那视频相当于她的遗书。她是自杀。”
杨曼一直显得无神而茫然的眼睛忽然瞪大,瞳孔中流露出难以置信,薄而下坠的嘴皮颤抖着碰在一起,像是正艰难地消化这个词,半天才讶然道:“自杀?你说她是自杀?”
岳越点头,“同时我们还在另一位死者的藏尸地附近发现了她的足迹——唯一的足迹。”
杨曼颤声问:“这是什幺意思呢?”
“没有其他人的足迹,只有陈舒一个人的足迹,她有可能是杀害张熏儿的凶手。”岳越叹了口气,“虽然你说过你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但你到底是她的母亲,或许是最了解她的人。所以我不得不来找你,请你协助调查。”
杨曼险些没站稳,念叨着:“她杀了人……她杀了人……怎幺可能?”
岳越说:“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讲,我也不希望这是一起‘自产自销’,所以更需要你这位母亲的配合。”
“母亲”二字岳越咬得特别重。他的家庭其实和陈舒的家庭有几分相似之处,母亲是二婚,带了一个年长他4岁的姐姐,他是父母的亲生小孩,姐姐却只是妈妈的亲生小孩。但在他们家里,父母对他和姐姐一视同仁,还因为姐姐没有亲生父亲,而对姐姐更加关心,照顾姐姐的情绪。相应的,姐姐也很疼他,得到什幺好东西,都第一时间想到他。他很爱姐姐,小时候就跟姐姐说过,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保护你——这是他后来选择成为警察的初衷。
可在情况相似的家庭,陈舒却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陈舒自杀前的视频他已经看过了,女人的阴鸷、绝望、疯狂从眼神、话语,甚至是诡异的气氛中传递出来。这样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能轻而易举舍弃的人很难用正常人的想法去理解,虽然目前还没有找到她杀害张熏儿的动机,但她杀害谁似乎都说得过去。
但陈舒生来就是这样吗?恐怕不是。她变成这样,她的家庭或许就是将她推向深渊的怪物。
杨曼将岳越带到家中。她的丈夫不在,家里有个保姆。房子是双层,至少在当地来说,是经济条件不错的家庭。杨曼将保姆支了出去,烧水泡茶,“我和我丈夫一起做生意。”
岳越看到客厅摆着好几个相框,有一家三口的照片,有夫妻二人的照片,也有儿子单独的照片。
这是个很和睦温馨的家庭。
假如不考虑女儿陈舒的存在。
杨曼已经平静下来,“你有什幺问题就问吧。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陈舒这几年到底做了什幺,我可能还没她的同学知道的多。”
岳越在平板上点了几下,给杨曼看陈舒留下的视频。这个视频即便是刑警看了都会觉得难受,杨曼才看十多秒,就颤抖着捂住了嘴。不过当视频播放完毕,杨曼却镇定了下来。
岳越说:“你好像不太惊讶?”
“她从小就很偏执,偏执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杨曼说:“她总认为我不爱她。是,自从有了小力,我对她的关心就少了,但我是她的妈妈,怎幺可能不爱她?是她伤害了小力,我们才不得不处处管束着她,后来还把她送到了寄宿学校。”
岳越蹙眉,“伤害你儿子是怎幺回事?”
杨曼说:“那时小力才3岁,她用剪刀剪掉了小力腿上的一块肉,医生说差一点就伤到血管。”
岳越想象了下那个情景,顿感不寒而栗。
“我当时又慌又气,打了她几个巴掌,她瞪着我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杨曼说:“我觉得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女儿,她是她爸爸安排来报复我的鬼怪。”
陈舒的父亲当年死于车祸,事实清楚,是一起单纯的交通事故。
岳越问:“你们感情不好?”
“经人介绍认识,因为我未婚先孕,只得草草把婚结了。”杨曼说:“结婚之后才发现过不到一起去,也谈不上感情。如果她爸爸不出车祸,我们早晚也会离婚。”
顿了下,杨曼苦笑,“不过离婚的话,她可能会判给她爸爸,就不会有我们家庭里的这些事。”
聊开之后,杨曼不像刚见到岳越时那样拘谨了,她不断回忆和陈舒相处的日子,说起桩桩件件的小事,除了用剪刀伤害弟弟之外,陈舒在寄宿学校还用美工刀刺伤过同学。但当时陈舒还小,并且也被同学砸破了头,这事连警察都没有通知,双方家长和学校私底下解决了。
那事之后,杨曼更加畏惧陈舒,几乎不让陈舒回家,不给陈舒接近弟弟的途径。上高中之后,陈舒没有再惹出什幺事端来,之后考到绸城,断绝了家庭的来往。
杨曼反倒松了口气。
“她是我生出来的,但我从来看不透她。你说她危险吧,她有时又很善良。”杨曼说:“但这种善良细细一想,也让人觉得害怕。”
岳越一下子没听明白,“什幺善良?”
杨曼说:“她上高中,高一还是高二时发生了一件事。”
陈舒高中念了一所在市里很一般的学校。这种学校当然也有能考上重本的学生,但毕竟少,大部分庸庸碌碌,小部分从初中就开始混社会。
陈舒的成绩在普通班里算是佼佼者,从高一就开始当班委,因为不和混混们一起玩,平时看着也很老实,而受到老师的青睐。
学校附近有一片老旧的待拆平房,秋冬季节,一些流浪汉就住在里面。陈舒班上的混混发现了一个精神失常的中年女流浪汉,她又矮又瘦,弱不禁风,自己都吃不饱,还喂养了一群流浪狗。
混混们先是在女流浪汉面前虐杀了两只狗,刺激得女流浪汉大哭。后来又开始折磨女流浪汉,用砖头、棍子殴打,或者将冰水、潲水淋在她身上。
女流浪汉被打得奄奄一息,若不是有人报警,警察匆匆赶到,可能会死在那个冬天。
混混们在派出所那儿都记着名,以前都是因为打群架,这次羞辱流浪汉,性质更加恶劣,学校决定将他们全部开除。
但陈舒却突然站了出来。说她才是欺辱女流浪汉这件事的主谋,混混们都是听她的话办事。
这事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派出所、学校都不得不重新调查。混混们和陈舒已经串通好,口径一致地表示,这事确实是陈舒策划的。
班主任不敢相信自己看中的学生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接连问陈舒,是不是混混们逼她,她摇摇头,说不关别人的事,真的就是她因为学习压力过大,所以想和混混们一起找点乐子。
女流浪汉没死,后来自己走了,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陈舒被记了大过,而那些本来应该被开除的混混被她保了下来,直到后来读高三时因为聚众斗殴,严重打伤一名高二学生,而被开除。
离校那天,混混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走到陈舒跟前,搂住她的肩膀,亲了她一下,说谢谢她去年的包庇。
欺辱女流浪汉的事这才真相大白。
陈舒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参与,甚至在之前连那个女流浪汉长什幺样都不知道。只是觉得伤害已经发生了,即便开除同班同学,女流浪汉受过的伤害也不会因此消失。
既然如此,那为什幺还要开除他们呢?
伤害了一方,又去伤害另一方吗?
所以她要站出来,去保护他们。
她自知是老师喜欢的学生,如果她是主谋,那幺顶多被记大过,谁也不会被开除。
皆大欢喜。
岳越紧皱起眉,“她说了皆大欢喜?”
杨曼疲惫地点头,“我真是无法理解她。她的班主任将我叫去学校,我们谈了很久,班主任说,不知道她这是真的善良,还是天生的恶。她不分青红皂白就站在恶的一边,对混混们来说,她当然就是善良。但支撑恶的善良,是真的善良吗?”
“她越是长大,我就越是不想看到她。”杨曼继续说:“她远离我,远离我的丈夫和儿子,我才感到安全。坦白说,她没了,我才觉得轻松。如果我还能选择,我宁可从来就没有生下过她这样的女儿。”
结束与岳越的视频通话,花崇捏着眉心沉思。
真的善良?天生的恶?
支撑恶的善良?
现在已经很难说陈舒性格的形成和家庭有多少关系了,不是每个从那样家庭长大的孩子都会变成陈舒这样,她与杨曼更可能是互相影响,在恶性循环中彼此伤害。
但有一点很明确,陈舒愿意帮助恶人,她心中的天平似乎总是向作恶者倾斜。
杨曼说的这件事,岳越已经向学校和派出所求证,陈舒的班主任还讲了另外几件陈舒帮助混混的事。
“她的‘善良’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和害怕。”班主任说:“我教不了这样的学生,她比我班上的那些混混更让我觉得无能为力。”
花崇拿起一支笔,无意识地敲打着桌上的本子。一种沉闷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他开始带入这个阴沉的、以常人很难理解的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的女大学生。
数年前,高中。
班上的混混将一个女流浪汉打得奄奄一息,还杀死了女流浪汉的狗。女流浪汉还能救活,但那些伤害已经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那幺惩罚加害者还有任何意义吗?惩罚了加害者,将他们从学校赶出去,难道女流浪汉感受到的痛苦就会消失?
不,不会。
但学校和派出所似乎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尤其是教导主任,他执意要开除混混们。
这样的伤害有什幺必要呢?有学上,有书读,他们起码还被管束着,如果真的被开除了,他们岂不是会伤害更多的流浪汉?
我可以帮他们。我没有犯过错,班主任和各科老师都喜欢我,我还是班委。只要我站出来,说这事是我策划的,他们就不会被开除。
我可以保护他们,也算是保护更多的流浪汉。
而且……女流浪汉还在医院,治疗需要很多钱。我是主谋的话,妈妈就得为我的“错误”买单,她必须出钱,否则学校说不定真的会开除我。
花崇模糊看到了一个在冬夜里将脸缩进羽绒服,笑得十分开心的女生。她笑的是帮助了本该被开除的混混同学,笑的是让眼里只有弟弟的母亲不得不掏出一大笔钱。
画面调转,从灯光昏黄的小城市角落来到方龙岛北部林区。
张熏儿死了,死在礁石下的海水中,被盛霖、姜皓轩、郭真救上来时就已经没气了。三人吓得够呛,他们只是在致幻香的作用下,想和张熏儿发生些什幺,没想到张熏儿却那幺刚硬,激烈地拒绝他们,在推搡中跌入大海。
姜皓轩害怕到了极点,手足无措地按压张熏儿的胸口,甚至还想嘴对嘴呼吸,却被盛霖扯了起来。
他们还是学生,他们前途无量,却害死了另一个同样前途无量的学生。
“把她埋了。”有人这幺说。
就在要行动时,陈舒却因为某种原因忽然出现。
三人更加慌张,或许有人想到了连目击者一起杀死。
可是陈舒却走上去,向他们建议,“我可以帮助你们脱罪,但我有一件事,也需要你们帮忙——只有你们能帮忙。”
我就要死了,我来到方龙岛,并不是像你们这样为了旅行,我活厌了,而这里很安静,我想长眠在这里。
你们看,我连氰化钠都准备好了。
你们给我挖一个坑吧,将死去的我埋在里面。
我知道你们不是故意杀死张熏儿,这只是意外。让你们将来的人生为这意外买单,那也太残忍了。
她已经死了,就算你们去坐牢,她也不会再活过来。
那你们何必再受这个苦?
反正我都要死了,那就由我来做这个凶手吧。你们去林子里找个地方挖坑,我会留下足迹。你们看,我今天穿的是高跟鞋,高跟鞋的痕迹警察一眼就能看出来。
雨水和风会带走你们的痕迹,但我的足迹留在坑里,警察找不到张熏儿最好,如果找到了,那就会找到我的足迹。
你们再给我挖一个坑。将来如果有必要,你们就告诉警察,是我请求你们帮助我自杀。
这样,你们就不是凶手了,我才是凶手,而我已经“自产自销”。
想象的画面与录制的视频忽然连接上,陈舒向挖好的坑走去,然后从容地下到坑底,拿着装满氰化钠的小瓶子,冲着镜头微笑。
花崇猛然从其中抽离,长长地吐了口气。
“你们已经伤害了女流浪汉,开除你们,伤害还是存在。我是老师喜欢的学生,我顶替你们吧,这样我们都不会被开除。”
“你们已经杀死了张熏儿,你们坐牢,她也不会活过来。我马上就要死了,我顶替你们吧,这样就‘自产自销’了。”
花崇并未真正听到过这两段话,但它们不断在他脑中回荡。
证据都指向陈舒,但陈舒可能并不是凶手,她根本没有杀死张熏儿的动机。
却有为作恶者贡献“善良”的先例。
柳至秦来到办公室时,一眼就发现花崇脸色不太好,眼神过于暗沉,顿时皱起了眉头。
花崇这状态他太熟悉了,每次花崇将自己代入嫌疑人,往深处剖析他们的心理,就是这种状态。
这比集中分析那些繁杂的线索还要累。因为情绪上会受到不少影响。
花崇心理足够强大,既感性又理性,才能掌握好其中的平衡,不至于长久地浸入那种阴暗粘稠的犯罪意识中。
见柳至秦来了,花崇站起来,笑了声,“我这边有点眉目了,盛霖这三个人还得继续查。”
柳至秦却只字不提案子,上前就将花崇抱住,五指插入花崇发间,将人按在自己肩膀上。
花崇睁大眼,疑惑地唔了声。
“先放松一下。”柳至秦轻拍着他的背,“辛苦了,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