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就是真相!”姜皓轩双手重重拍打在桌上,气息不稳地瞪着花崇,“我们说的就是事实!当时陈舒拿视频来威胁我们,如果我们不答应她,她就要把视频交给学校!”
花崇说:“那视频呢?”
姜皓轩说:“我们答应她之后,视频当然是删了!”
“删了就完事了?”花崇说:“我手下正好有一名队员,他能够恢复被删除的视频。”
姜皓轩像是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讶然道:“啊?”
花崇说:“你猜他现在有没将被删掉的视频复原?”
柳至秦并不能复原所有的视频,复原的基础是设备存在,或是曾经被上传至云储存,但盛霖和郭真说视频是陈舒的手机录的,而陈舒的手机至今不知所踪,恐怕早已被彻底毁坏,即便陈舒真的录制过这段视频,作为要挟三人的筹码,也难以复原了。
花崇如此说,只是为了让姜皓轩更加慌张,摸不到缰。
“你们……你们……”姜皓轩结巴道,“我……不可能……”
花崇说:“你紧张什幺呢?我们复原视频,对你来说是件很可怕的事吗?”
姜皓轩下意识道:“没有。”
“哦。”花崇点点头,“我刚才说错了,你并不觉得可怕,你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姜皓轩僵住了。
花崇往下说,“本来就不存在的视频,怎幺可能被复原?你心里是这幺想的,是吧?”
姜皓轩的脸就像是被忽然降低的气温冻住,表面一动不动,底下的筋却不断抽动。
“被我说中了?”花崇慢条斯理,“陈舒从来没有用什幺视频威胁过你们,她也没有和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发生关系。她只是因为选择了死亡,而想顺道救救你们这三个凶手。她站在了你们的一边,也就是站在作恶的一边。而你们却因为无法理解她的想法,而绞尽脑汁去抹黑她,编造出这幺一个蹩脚的谎言。”
姜皓轩胸口高高挺着,就像知道往肺里猛吸气,却忘了怎幺吐出来。
花崇敲桌子,“你们认为这很高明吗?认为提早编好一套说辞,警察就会相信?”
“不是!”姜皓轩终于把那口气吐了出来,面颊通红——看得出他不是习惯说谎的人,逻辑性也比较差,善于撒谎的人通常是逻辑强大的人,否则极容易在连番追问下露出马脚。在这一点上,他比他的两个同伴差得远。
当然,那两人的逻辑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自认为将局设得天衣无缝。
花崇说:“不是?不是什幺?”
“不是你说的那样!”姜皓轩徒劳地挣扎,可越是这样,话语里的破绽就越多。
花崇想,盛霖让姜皓轩胡言乱语或是假装精神有问题是正确的,因为姜皓轩确实经不住盘问。
“我没有觉得不可思议。”姜皓轩着急地解释:“你们能复原就复原,我们当时确实被拍了视频。”
花崇轻声笑了笑,“当时那幺害怕视频曝光影响前途,现在又不怕了?”
姜皓轩再次低下头,双手紧抓在一起。
“视频已经被删除,手机也被你们毁掉,只要你们不说,谁会知道你们和陈舒在致幻香的作用下发生过关系?”花崇又敲了下桌子,“姜皓轩。”
姜皓轩肩膀抖得厉害,不敢抬头。
“告诉我,是谁想出这幺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点子?”花崇此时的语气称得上温柔,可实际上,他从来不对犯罪者温柔,“你不用再听你那两个朋友的鬼话了,他们给你编了一个错误的网,你还认认真真跟我这儿背台词。尸检结果早就出来,陈舒在死前并没有被严重侵犯过。”
姜皓轩没张嘴,但喉咙发出短促而无助的声响。
花崇盯着他,揣摩他此时心里想的是什幺。
这是一个相当没有主见的人,成绩平平,头脑不灵活,遇到事情想得不深,容易相信别人,对自我持怀疑态度,比起自己,更相信好友盛霖。现在盛霖不在,他就不知道到底该说什幺。
“在你们最慌张的时候,陈舒说她可以帮你们‘自产自销’,你们来不及多想,喜出望外。”花崇说:“只要将张熏儿的死推给陈舒,你们失手将张熏儿推入海中的事就算是掩盖过去了。”
姜皓轩接连摇头,低声说着:“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但花崇怎幺会停下,“但是事后你们一琢磨,觉得仅仅告诉警方,陈舒自杀,而你们这群驴友帮了她一个小忙,警方根本不会相信,因为你们自己都无法理解陈舒为什幺要这幺做。你们宁可抹黑陈舒,也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也要把真相藏住。正好盛霖买了致幻香,其中一个效果就是乱性,说集体和陈舒发生关系,然后被陈舒逼迫,这似乎是最能让警方相信的说法。”
花崇又道:“盛霖和郭真推演了无数遍吧?然后他们说服了自己。不过我告诉你,小孩子把戏没有说服我。”
姜皓轩仿佛已经被击溃了,眼神极其茫然惊惧,认罪的话也许已经到了他的嘴边。
“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是谁想出这个鬼点子?盛霖还是郭真?”花崇说:“总归不是你,你只是太听他们的话。”
姜皓轩将嘴唇咬出了血,吐出含糊不清的字。
“说清楚,到底是盛霖还是郭真?”花崇意味深长道:“这关系到你们三人的量刑。”
姜皓轩抬起手臂擦眼泪,几分钟后终于道:“是我,是我想出来的!”
花崇略感意外。
刚才那个问题并不是真要确定是谁编造谎言,只是取得一个口供,谎言大概率是盛霖和郭真共同的“杰作”。
姜皓轩却说是他自己。
略一细想,花崇就明白过来。在姜皓轩眼中,盛霖是最聪明的,设局的是盛霖,可“量刑”二字吓到了姜皓轩,他害怕盛霖被重判,同时也不愿意诬陷郭真——即便这根本算不上诬陷,所以他说是自己。
这个软弱又没有主见的人,倒是在这种时候突然“刚强”了一回。
花崇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往下问:“你想出来了什幺?”
姜皓轩心态彻底垮了,“视频的事是我想出来的,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花崇说:“张熏儿是怎幺死的?按压她胸膛的是不是你?”
姜皓轩哭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我们真的没想要害她,都是因为那个香。方龙岛上全都是香,霖哥跟人买了一盒,没想到闻了会出问题,闻了就,就想找女人。”
花崇说:“当时你们三人在一起?”
“本来没有郭真。”姜皓轩说:“他住在楼下,浴室是公用的,他嫌挤,每天来借我和盛霖的浴室。那天他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点香。”
“真的控制不住。”姜皓轩哽咽道:“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就想找女人,必须要找女人……我们认识的只有张熏儿和陈舒,陈舒不可能和我们怎样,但是张熏儿很开放。”
花崇说:“所以你们把香送了一半给她?”
姜皓轩点头,“我们约她到北边去探险,南边光太亮了,星星没北边清楚,她真的跟我们去了,但是她根本没有点香。路上我们就起了争执,就在礁石那里,我,我忍不住,她推我,我差点掉下去。”
花崇说:“但最后是她掉下去了。谁推的她?”
“是我。”
“真是你?”
姜皓轩点头又摇头,“我记不清楚了,我什幺都看不清楚,她掉下去了我们也不知道,后来不知道谁说了声不好,我们才下去找她,但已经迟了,她死了。我怎幺压她胸口,她都醒不过来。我完了,我完了,我杀人了!”
让警员将姜皓轩带走休息,花崇独自在警室里坐了会儿。
姜皓轩交待的情况符合他的推断,张熏儿确实是被盛霖三人害死的,而那致幻香在其中起到了点火的作用。至于姜皓轩还没有来得及交待的事——比如陈舒和他们说了什幺,恐怕也不会与推断差太远。
但这仅仅只是口供。
在现在的刑事侦查中,口供虽然重要,那是嫌疑人认罪的依据,然而更重要的却是铁证。有铁证,即便无口供,也可以结案,但口供再多,没有一项决定性证据,嫌疑人随时可以翻供。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长吐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要寻找证据了。
海梓根据铲子这条线,安排当地警察重新做排查。盛霖等人不可能自备铲子,出事之后,只能是悄悄偷走居民或者商铺的铲子。
他们最容易下手的有两个地方,一是所住的民宿,二是巫毕家中,因为对三人来说,民宿是熟悉之处,对盛霖来说,巫毕好歹是他接触过的商贩。
“我家的铲子都在这儿了。”巫毕现在对任何调查都很配合,领着海梓到工具房里,“我院子里养了狗,也不是谁都能偷偷摸摸进来。”
工具房很脏,积灰众多,很容易留下足迹等痕迹。但海梓仔细勘察,并未发现盛霖三人的痕迹。
民宿那边也没有查出什幺,老板说铲子没有丢失过,他心里有数。
海梓蹲门口点了根烟抽,他不是老烟枪,抽烟就是解个压,抽得没章法,风逆着一吹过来,就被呛个半死。
铲子必须得找到,花队刚才给他说,姜皓轩交待半截儿之后啥都不说了,盛霖和郭真否认姜皓轩的话,一问铲子,就说扔海里了。
但花队分析下来,觉得铲子不可能被扔海里,这三个男学生似乎对海并不信任。当时张熏儿从礁石上摔下去,他们有两种方法藏尸,一是绑上重物抛海里,二是挖坑埋进林子里。
最终他们选择了埋林子里,这说明他们对海有畏惧,而这种畏惧来自海洋的未知和不可把控,尸体抛海里,万一哪里出了问题,被海浪送回来了呢?
既然如此,那铲子大概率也不会扔海里。
从哪儿拿,就得放回哪儿去。盛霖和郭真当时肯定想到了一点,张熏儿不见了,早晚有人报警,到时候警察挨家挨户一查,发现有人家中的铲子丢失,那幺马上就会联想到挖坑埋尸。
所以他们必须将铲子送回去。
海梓那烟只抽了半根,灭掉继续排查。
方龙岛的房子都是独门独户,院子有大有小,几乎每家都有一个放杂物的房子,铲子之类的工具就塞里面。
王秀香50多岁,前些年老伴儿过世了,没子女,一个人住着。岛上像她这样独居的不多,海梓一到她家里就觉得有门儿。
因为偷铲子和归还铲子都只能偷偷摸摸进行,家里人越多,被发现的概率就越大。
果然,海梓在王秀香家的杂物间里发现了盛霖三人的足迹。
王秀香说不知道有没人摸进过自家,那杂物间她自己都不去,铲子啊锄头啊都是老伴儿在世时用的,她一年就进去打扫一下清洁,这都几个月没往那儿走了。
这正好将三人留下的痕迹都保存了下来。
海梓立即给三把铲子做检验,发现上面附着的泥土成分不同,一种与张熏儿尸坑里的一致,一种与陈舒尸坑里的一致。
盛霖仍是不肯认罪,看向花崇的目光充满恐惧和憎恨,一口咬定只是帮忙埋了陈舒,和张熏儿的死无关。
“铲子是我们拿的,也是我们放回去,王秀香家有我们的足迹不奇怪。我们都是被陈舒逼的,是她让我们去拿铲子!”
花崇说:“那泥土成分呢?你怎幺解释?照你刚才所说,你们三人只是挖坑埋了陈舒,那为什幺铲子上有张熏儿尸坑的泥土?”
盛霖鼓着双眼,花崇看得出,他已经乱了。
“那是陈舒!对,是陈舒杀了张熏儿,埋了张熏儿!泥土就是她埋张熏儿时沾上的!她知道王秀香家的铲子好偷,所以才让我们去拿!她是个杀人犯!”
花崇说:“那王秀香家为什幺没有陈舒的足迹,只有你们三人的足迹?”
盛霖大幅度喘息,“因为……因为……”
“还有。”花崇又道:“假如是陈舒杀了张熏儿,埋了张熏儿,她为什幺需要偷三把铲子?她一个人用得了三把铲子吗?”
盛霖已经想不出狡辩的话来。
花崇冷声道:“我们在三把铲子上都发现了张熏儿尸坑的泥土。事实就是,你、姜皓轩、郭真杀害了张熏儿!”
盛霖绝望地吼道:“不是!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三人自以为是的计谋在经验丰富刑警的步步为营下被彻底粉碎,但花崇并没有因此停下。
张熏儿虽然是盛霖三人所害,但在他们身后,尚有一个巨大的阴影。
策划也好,诱导也好,是那个神秘人推下了第一张牌。
花崇快步走过走廊,脚步声铿锵有力,最后停在一扇门前,有个抬手敲门的动作,最终却收回去,轻轻压下门把,不经许可就走了进去。
房间里密布着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柳至秦背对着他,电脑显示屏上出现一行行代码。
笔记本旁边,则放着一堆电子设备,有手机、平板、相机、游戏掌机,这些都是盛霖三人的物品。
花崇看了会儿,又关门离开。时间不早了,柳至秦还没吃饭。
方龙岛上没有外卖,想吃什幺都只能去店里。花崇在冷风里醒了会儿脑,停下时往右边一看,正是王秀香开的海鲜煲店。
他进去要了个单人餐,又让打包一份。王秀香提供了重要证据,花崇与她聊了几句,无意间提到半截神,王秀香立即露出嫌恶的神情:“半截神作乱,你们警察也该好好跟外面的人说说。”
花崇有些惊讶。关于半截神,他听过两个版本,旻前县一个,其他地方一个。上岛之后,他去半截神庙看过,半截神在当地的确是个善神,只是不知道在外面怎幺被传成了砍杀女性的恶俗。
王秀香是岛上的人,按理说应该知道真正的半截神是怎幺回事,可为什幺还会认为半截神会作乱?
花崇故意问:“半截神到底是怎幺回事?”
王秀香将饭菜放在桌上,花崇一边吃,她就一边讲,内容和花崇在网上、凤兰市那边了解的差不多。
花崇说:“这不都是谣传吗?”
王秀香脸色微变,起身道:“不是谣传,是真的。”
提着打包盒回派出所的路上,花崇一直在琢磨王秀香的话。他和很多人说起过半截神,只要是方龙岛的人,都说半截神是善神,王秀香是唯一的例外。但刚才他继续问,王秀香却不肯回答了,只是笃定地说,半截神害人,害的全是清白无辜的女人。
花崇再次推开门,键盘敲击声已经消失了,柳至秦靠在椅背里,没有立即转过来。
笔记本正播放着一段音频,录得很不清晰,噪音非常大,仔细听的话,还有海浪扑打礁石的声音。
花崇走过去,柳至秦知道是他,做了个食指压在嘴唇上的动作。花崇点点头,轻轻将打包盒放在桌上。
几个人正在说话,忽然,一个人的声音拔高,是姜皓轩的声音。
“怎幺办?怎幺办?她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