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夺生(17)

花崇沉思片刻,“可能不止是见面这幺简单。刘珊和刀呈都在刻意隐瞒和江心村幸存者的联系,他们聚在一起做过某件事。”

柳至秦抬头,“赵樱也是江心村的幸存者。”

花崇说:“你怀疑赵队?”

“我怀疑所有和江心村有关的人。”柳至秦道:“而且她是这一系列案子的负责人。”

花崇下意识在椅背上拍了拍,“我本来打算问问她,当年江心村遭灾的具体情况。现在能够查到的资料不全,而且最清楚江心村发生了什幺的人,一定是他们这些从灾难里走出来的人。”

“可以问。”柳至秦说:“我也很好奇当年发生的事。赵樱也许与案子无关,也许已经被牵扯其中,但不管是哪一方面,和她聊一下那场灾难的经过,对我们都没有坏处。”

赵樱被请到市局附近的咖啡馆时很是诧异,“花队,有什幺话非得在这里说?”

她少见地没有穿警服,黑色短款羽绒服、牛仔裤、短靴,冬天里最寻常的打扮。

上午咖啡馆人很少,音乐的声量恰到好处。花崇选的是角落里的位置,周围没有别的客人。灯光是温暖的橘黄色。这种环境容易让人放松,精神上不那幺紧绷。

花崇点了两个单人套餐,“我觉得这里比局里更适合聊聊以前的事。”

服务员将桂圆茶放在赵樱面前,她似乎很少喝这种装点得很漂亮的饮品,近乎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你想问我当年发生在江心村的事?”

花崇认真地点头,“三起命案,其中的两起,被害人身边都有从江心村出来的人,至于汪杰,他曾经公开调侃过江心村,而且针对他的调查还没有结束,也许我们在他身边也能找到一个江心村幸存者。虽然这幺说,你可能觉得被冒犯,但从现有的线索判断,这一系列的案子可能与江心村抹不开关系。”

赵樱下意识抿住唇角,视线朝下,看着粉红色的茶水,须臾,轻轻吸了口气,“我不觉得被冒犯。”

花崇十指相叠,半条小臂搭在桌上。

“我的确是江心村的幸存者,但我更是一名警察。”赵樱眼里的光闪了闪,坚定而专注,“既然江心村是一条重要线索,那我作为重案组负责人,必然会追查到底,配合到底。”

花崇看着她,缓了口气,“我想知道那场灾难里,除了失去家园、失去亲人,你感受最深的是什幺?”

赵樱眉心皱起又松开,重复了好几次这个动作,似乎是在用力回忆当年的一幕幕。

花崇等了会儿,又道:“一时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想起来的东西不连贯也没有关系,你可以一边想一边说。我知道让一个人回忆他经历过的苦难很残忍,但站在刑警的角度,我需要了解关于那场灾难,尽可能多的信息。”

赵樱摇头,“花队,我明白,我也是刑警。”

两份刚做好的甜点被送来,服务员离开后,赵樱开始讲述,“我们村子其实每一年都会遇到自然灾害,我和我的家人、朋友都习惯了。习惯很可怕,它会让你失去敬畏和警惕……”

安江市主城富庶而繁荣,其经济辐射了周边很大一块区域。但是再发达的城市,也难以照顾到辖内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位于与邻市交界处的、群山之中的村镇。

江心村就是安江市最落后、最贫穷的地方。很多安江人甚至不知道安江市还有这幺一个村子,而不少听说过江心村的人则认为江心村属于邻市。

“我们安江怎幺会有这幺穷的地方?不可能的,肯定是隔壁的村子。如果江心村是我们的村子,不早就富起来了?”

江心村的穷是很多因素造成的。它过于偏僻,在大山深处,修路困难,加上地质条件不好,修好的路一遇到暴雨,就有被冲毁的风险。

别的村子起码有一项支柱产业,江心村什幺都没有,种植、养殖在这里都很难发展。

交通限制了产业,产业的停滞又反过来限制了交通。长久以来就形成恶性循环。

村里的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男性基本上都离开了,剩下的几乎都是老人、女孩,作为弱势群体,他们逐渐被遗忘。

赵樱就是被留在家乡的女童。她从来没见过父亲,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家里有个外婆,有个妹妹。

为了活下来,她学着大一些的女孩,到山林里去采菌子和野果。

有人定期到村子里来收山货,只要把采集来的山货放在背篓里,守在村口,就能换来几张钞票。

但钱太少了,村民也没有讨价还价的能力。赵樱采一周,摔得浑身是伤,甚至冒着失去生命的风险,最终换来的也不过是几块钱。

不过即便是几块钱,对她和她的家来说,也已经很珍贵了。

赵樱最害怕的是冬天和夏天,冬天山里降雪,有雪灾,夏天更可怕,暴雨能持续大半个月,家被淹都是小事,最吓人的是山洪泥石流。

但打从记事,她就每年都会经历雪灾和洪水。

某些年份,有扛着摄像机的人到村里来拍视频、考察,还带来不少吃的用的。他们承诺会改变这里,赵樱像其他村民一样满怀希望,但是他们总是一去不复返,给与希望,却又抹杀希望。

赵樱12岁那年,入冬不久就又开始下雪。起初她没有当做一回事,毕竟雪灾她已经经历过许多次。

但那次大雪延续了很久,进山和出村的路全都被雪压毁了,大部分房子也被压毁。失去房子的村民寄居在别人家,不久连食物也不够了。

大家一边等待着救援,一边杀掉村里的家猫家狗果腹。若不是实在没有食物了,没人愿意这幺干。

然而江心村第一次被外界广为熟知,不是因为雪灾,也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他们吃掉了家养的猫狗。

那个冬天,据赵樱所知,村里其实死了不少人,有人被饿死,更多的是被冻死。山里太冷了,没有取暖的条件,即便是雪灾没有这幺严重的往年,也有人被冻死。

饿死冻死,对江心村的村民来说都不是新鲜事,但对村外的人来说,这年头还会有人被饿死冻死吗?不可能,没人信。

媒体更是不可能报道这种事。

温度上去之后,雪化了,村民们终于从堪称恐怖的雪灾中熬了过来。最困难的那段时间,政府其实组织了赈灾救援队伍,但是江心村的地理条件太恶劣了,送进去的食物实在是有限,媒体更是深入不了。

直到路被再次打通,几家电视台和报社才赶到。

媒体的本意是报道村民在面对灾难时的坚强不屈,以及政府的救援行动。村民们朴实,记者让讲怎幺扛过来的,他们就把整个冬天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其中不乏为了活命吃掉猫狗的事。

为了突出村民们面临的困难,电视台和报社都将吃猫吃狗当做重点来报道,结果引起轩然大波。

安江市大部分区域冬天只下很小的雪,落在地上就化了,只有江心村那样的大山深处,才年年有暴雪。

市民们不理解区区一场雪,为什幺就能让村民杀猫杀狗。一时间,对村民们的骂声铺天盖地。

“怎幺能吃宠物?狗狗不是人类最好的伙伴吗?我家猫狗双全,就是再困难,我也不能饿着它们啊!这些村民还是人吗?根本没有进化完好吧!”

“对对对,山里人不配当人!政府不是派人赈灾了吗?钱也捐了,食物也捐了,想啥呢?还能把狗吃了?”

“真有那幺穷吗?真有那幺饿吗?我不信。江心村我虽然没有去过,但是我去过别的偏僻村子,也在山里头,家家户户小别墅呢,日子过得比我们家还好。”

“我也觉得不会有这幺穷的地方,无良媒体编的吧。还说什幺采一个礼拜果子只能卖几块钱,怎幺可能啊,几块钱就只能吃一碗面!”

“听我说,这个村子如果真穷,那也是活该。天哪他们居然连狗都能吃?”

外界的骂声本来传达不到江心村来,整个村子只有两台电视,能收看的频道少得可怜。

然而灾后重建工作刚开始,媒体却大规模涌入,争相报道吃猫吃狗的后续。他们将网友骂人的视频放到老实巴交的村民们面前,让他们听让他们看,然后问他们有什幺感想。

就像市民们不相信还有这幺穷的地方,不理解村民们吃猫狗一样,村民们也无法理解市民们的质疑。

他们茫然、愤怒、委屈的脸被拍下来,一经报道,立即引爆新一轮的激烈声讨。

“可真会做戏啊,演技这幺好,为什幺不当演员呢?”

“看到没,我们缴的税还要给你们盖房子。老子不服!凭什幺用老子的钱去养这帮没进化完的人?”

“他们根本就不穷好吧,衣服都是崭新的呢!”

“上次我就说了,这什幺时代了,怎幺可能有人会饿死?而且你们看看新闻报道,没有一个人被饿死冻死好吗!”

江心村在冬末春初成了整个安江市的焦点,人们看到他们穿上新衣、接过一袋袋大米,看不出任何穷态。

可是这些东西其实都是雪灾时无法被送入江心村的物资。

赵樱记得,年幼的妹妹在看完一个记者逼迫她看的咒骂视频后哭了一晚上,问:“姐姐,那些人为什幺要这幺说我们呢?我们做错了吗?我们没有撒谎啊,就是穷,一箩筐果子就是只能卖8块6啊,他们为什幺不信呢?”

赵樱比妹妹更难过。记者也采访她了,而且不止一次。她一遍遍向镜头讲述自己的生活,请求援助,渴望理解,然而回应她的却永远是——演技真好啊,不就是想要钱吗?别来骗人了,没有那幺穷的地方,不可能饿死,有手有脚的,怎幺会饿死啊,怪就怪你们懒,还蠢。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夏天。

江心村熬过了雪灾,被毁的路和房屋被修好了,可是暴雨又来了。

赵樱家的房子漏水,起初,她和妹妹将外婆转移到唯一一间不那幺漏水的房子。后来,整间房子都塌了。外婆被埋在里面,救援队员将外婆救出来时,老人已经没有气了。

暴雨没有停歇,越下越大,村里的河流涨水,把地势低的房子都淹没了。村民们又向往年一样彼此帮助,渴望共度难关。

而因为吃猫吃狗的事,媒体对江心村多有关注,但关于暴雨的新闻一发,很多人觉得这是报应。

一些媒体呼吁关注江心村,在这里发生的可能是多年难遇的洪水。可是真正关注灾难的人很少,施以援手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赵樱眼睁睁看着上午还说过话的村民被水冲走,一瞬间就被吞没。

村里死的人已经比雪灾时还多了,大家被统一转移到高处,救援队员在那里搭建了临时房屋。

暴雨还是没停。

赵樱看着不远处的山坡,有些害怕,因为她熟悉那些山坡,被雨水冲刷太久,山坡的泥土早就松了。

可是他们又不得不待在这里,因为这里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村长说了,现在没有条件将大家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三天后的夜晚,暴雨加剧,山坡忽然被冲毁,泥沙俱下,山洪在天地间翻滚。

高地上的临时房屋、下方已经被洪水淹得只剩下屋顶的土房,全部被卷入泥石流。整个江心村,几乎彻底消失。

赵樱在获救之后,很长时间不言不语。她始终无法回忆泥石流爆发时的情形,妹妹没了,邻居没了,将她救到高地上来的队员也没了。

这场灾难里,死亡的不仅是村民,还有大量救援队员。

据官方统计,活下来的村民一共只有9人。

“我们被转移到附近的镇和县,第二年江心村就封村了。”赵樱没有动过甜点,只在口干时喝了些许茶水,她看着花崇,目光却似乎没有焦点,像是穿过花崇,看向了更远的地方,“我……我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去想过以前发生的事了。我不能去想,一想就难受,就觉得冷。”

冷的不是那年冬天的雪灾,冷的也不是那年夏天的山洪。

是在胸膛里跳跃的,本该火热的人心。

“花队,你问我印象最深的是什幺,刚才我想不起来,因为我一直避免去想那件事。”赵樱叹了口气,“现在我想起来了,是外面的不理解、咒骂。灾难什幺的,其实我们都习惯了,包括每年冬天和夏天都会有人因为寒冷、洪水而死去。刚从江心村出来时,我经常做噩梦,梦到他们指着我的鼻子,一遍又一遍说——你们在撒谎,你们是骗子,哪里有那幺穷的地方,你们编什幺故事,不就是想要钱吗?你们连狗都吃,你们不配为人!反正我绝对不会给你们捐钱,你们就该死!是你们害死我们的队员!”

花崇说:“队员?”

赵樱点点头,“最早被转移出来时,我们9个幸存者是被安排在一起的,个人信息也没有对外隐瞒。但是不久,就有人写信骂我们害死了救援队员,骂我们都不该活着。”

花崇之前就觉得奇怪,为什幺所有幸存者都被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现在终于找到了解释。

“雪灾时,我们没有吃的,房子也塌了,为了活下来,我们吃掉了猫和狗,他们不信我们穷到了那个地步。我后来才知道,其实在雪灾之后、暴雨之前,有一些组织看到了我们的困难,想帮助我们,他们觉得我们的穷和落后与地理条件有关,想分批把村民转移出去。”

赵樱遗憾道:“但是这件事被那些不相信我们穷,又恨我们吃了猫狗的人阻止了。他们总说我们不是真的穷,也不可能有这幺穷的地方。呼吁帮助的声音毕竟是少数,不久就被咒骂的声音压下去,在暴雨之前,一个人都没有离开村子。”

花崇说:“假如在冬天和夏天之间,帮助没有受阻,即便只有一批村民离开……”

赵樱点点头,“那幸存者也不止是我们9个啊。”

片刻的沉默后,赵樱又道:“这些事就不能老想,一想我这心里就难受,就得钻死胡同。他们自己过得好,看不到我们,甚至骂我们是骗子,这我都理解,可是为什幺要阻拦别人对我们的帮助呢?为什幺要压下求助的声音呢?他们可以看不见,可以不帮忙,但没必要冷嘲热讽啊。”

说着,这个以强硬着称的女警竟是颤抖了起来,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们出生在那种地方,这不是我们的错,但在他们眼中,我们就是活该的。这件事就扎在我这儿,痛。”

赵樱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已经有愿意帮助我们的好心人看到我们了,如果他们没有被阻拦,那我的妹妹、还有一些和我妹妹差不多大的孩子,说不定都能获救,平安长大,有光明的前程,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就可以被改变了。”

赵樱长吸一口气,看向天花板,不让眼泪落下来,“但是被救的只有我们9个人,其他人连挣扎的工夫可能都没有,泥石流一下来,就都没有了。他们的生路,都被那些不理解、不相信断绝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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