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渝、刘珊、刀呈、常怜。
4个江心村幸存者的照片在投影仪中被放大,除了樊渝,其余3人的相貌都十分普通,不管是皮肤还是眼神,都有种和年龄不相符的老气。
她们在当年的自然灾害中获救,成为绝少的幸运者,但是活下来仿佛比当场死去更加痛苦。她们被困在那个偏远的、贫穷的村子,日至今日也没有真正走出来。
常怜的审讯中失控,大骂赵樱忘本。审讯不得不中断,赵樱站起身来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来自江心村,既然我有幸活下来,我就要好好活下去!我要回报这个社会!我是警察,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我的使命,我对得起我身上的警服!”
常怜像看魔鬼一般看着她,进而哈哈大笑,擦抹着眼角的泪水说:“赵樱,你不知道,其实你差一点就死了。”
赵樱闻言一怔,追问,常怜却再也不开口。
因为开着投影仪,办公室只开了后面一块区域的灯。柳至秦坐在灯光下敲着键盘,不久将笔记本转向花崇,“常怜无法交待31号的行踪,因为当天她去了浓蛮镇。而在10月29号,汪杰还去过一次她的店,买走一盆仙人球。”
常怜有避开监控的意识,但并不是尽量注意,就能避开所有监控。大城市里公共监控本就密集,再加上还有沿街店铺自行安装的监控。柳至秦耗了一番工夫,根据各个摄像头捕捉到的片段,基本画出当天常怜的行踪图。
花崇正在看这份行踪图。
31号早晨8点23分,常怜出现在安江市城西客运站,却没有进站买票,而是被客运站外随处可见的小贩揽走,坐上一辆“黑车”。
乘坐“黑车”的除了常怜,还有三名乘客,他们彼此不认识,常怜第三个下车。
从“黑车”的行进路线看,司机完全可以开进浓蛮镇,但是“黑车”在浓蛮镇镇口被拍到时,车上仅有司机和一名乘客。
说明常怜已经在两处监控之间的路段下车。
“司机很好找,岳越已经出发了,找到司机,就能问出常怜具体是在哪里下车。”柳至秦说着在图上画了一个圆圈,“不过司机也有可能记不清楚了,而常怜没有使用移动支付,她给的是现金。我判断,她是在离浓蛮镇1公里左右的地方下车。从那个位置步行进入浓蛮镇,既能够避开镇口的监控,所要走的路也不算远。”
花崇注意到一个时间点,31号下午4点39分,常怜被浓蛮镇兴隆大饭店的监控捕捉到,这是常怜在浓蛮镇唯一一次被摄像头拍下来。
“这不是什幺大饭店,只是一个家常菜馆,但位置很好,在浓蛮镇的中心地带。”柳至秦点开地图,指了下,“就是这儿,常怜在这里待了半个多小时,她以为很隐秘,周围确实没有公共监控,但是她忽略了店铺的摄像头。”
花崇说:“她在等汪杰?”
柳至秦点头,“很有可能。汪杰5点17分在镇口最后一次被拍到,这之后,常怜就上了汪杰的车。一同上车的可能还有其他人,镇外荒凉,少有人迹,常怜在车上对汪杰下手,然后抛尸。”
“汪杰让常怜上车很好理解,他们可能29号就约定过什幺,或者对汪杰来说,这只是一次偶遇,既然是熟人,常怜提出载自己一程的要求,汪杰就不会拒绝。”花崇说:“但现在我们还是缺少证据证明,常怜确实上了汪杰的车。”
柳至秦说:“证据我会继续找,她逃不了。”
这时,外卖送来了,花崇抹一把脸,在柳至秦背上拍了下,“不着急,先填填肚子。”
两人吃完晚饭,赵樱也过来了。她脸色不太好看,显然是受到常怜的影响。
“花队,你们最初提出设想时,我觉得很荒唐,我们这群幸存者,怎幺可能成为加害者?”赵樱捋了下额发,无奈地摇头,“现在看来,她们也许真的成了加害者。当年那些人不明白我们村里的困难,不相信一个村子会穷到那种地步,讽刺我们,阻拦援助,确实是夺走了很多乡亲的生路。”
赵樱看向樊渝的照片,安静了几秒才继续说:“所以她们绑成了一根绳子,来惩罚那些剥夺他人生路的‘恶人’。”
柳至秦点开渝快动物健康中心的官网,“我初步查过她们的通讯记录,她们互相都没有保存对方的电话号码以及其他常用的社交账号,这个网站的咨询页,是她们唯一联络的平台。这种平台上的记录很容易被删除,我恢复了一部分,发现常怜、刘珊、刀呈基本上都是和樊渝联系,樊渝和她们约定时间,线下她们倒是有过4人齐聚的时候。”
花崇说:“如果将她们看做是一个复仇组织,那樊渝就是头目。一切都是由她组织起来。”
“凶手是女性,即便是多人同时作案,也很难保证勒死一个强壮的成年男性。”赵樱说:“所以汪杰和况明身上有电流斑,电流斑又被筷子破坏,这就说得通了。”
花崇走到投影仪下,凝视那4张照片,片刻道:“樊渝将她们通过医院网站联系解释为受害者的抱团取暖,线上聊天记录没有一条与命案有关,樊渝和常怜似乎都很自信——我们虽然怀疑她们,却无法给她们定罪。”
赵樱双手撑在额前,不知道在想什幺。
花崇轻轻笑了声,“但既然查到这个地步,动机已经明确,嫌疑人范围也划了出来,确定证据就是迟早的事。赵队。”
赵樱抬头,眼神有些疲惫,“在。”
“接下来还要辛苦你们。刘珊、刀呈的人际关系、行踪,要尽可能查清楚。”花崇说:“不怕细,怕的是有所遗漏。樊渝和常怜的心理承受能力比另外两人更强,我想办法从她们口中问出些什幺。”
审讯室,常怜歪着头打量花崇,几秒后笑了,“是你啊。”
花崇不慌不忙,“很意外?”
“不意外,把我带过来的不就是你吗?”常怜往门的方向看了看,神情比在店里时轻松许多,但这种轻松并非无事一身轻的轻松,而是没有退路之后的轻松,“赵樱怎幺不来了?没有脸面再面对我?”
“赵队还有别的工作,刘珊和刀呈的行踪都得靠她和她的队员去落实。”花崇说到这儿时停了下,注意到常怜眉间不大明显地一皱。显然,重案组追查刘、刀二人让她感到不安。
“所以来的是我。”花崇接着道:“我再问你一次,10月31号,你让周围的店主帮你看店,第二天上午才出现在店中,其间到哪里去了?”
常怜还是那句话:“这是我的隐私。”
“和刑事案件有关的隐私已经不是隐私了。”花崇点开视频,正是柳至秦在各个监控中提取的画面,“你在城西客运站附近搭乘‘黑车’前往汪杰遇害的浓蛮镇,并未使用移动支付。就在刚才,我的队员已经找到‘黑车’的司机,他还记得你,因为坐他车的人几乎都希望他将车停在镇子里,但你很特殊,你要求停在距离浓蛮镇镇口1.2公里的荒路上。那里无人经过,司机觉得奇怪,还提醒过你,你说想自己走一段路。”
常怜讶然地看着经过剪辑的视频,嘴巴张开又合拢。
“你到浓蛮镇之后,在这里徘徊了很久。”花崇将视频往后调,屏幕上跳出常怜在大饭店前的画面时,常怜瞳孔猛缩,险些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这是,这是……”
花崇肃然地看向她,“你刻意躲避浓蛮镇里的公共监控,却忘了还有‘防不胜防’的私人监控。”
常怜瞪着双眼,用力呼吸,胸膛大幅度起伏。
花崇等了会儿,见她的惊愕稍微平复,才道:“我需要一个解释,你去浓蛮镇干什幺?”
“我……”常怜眼珠快速左右扫动,食指交叠、握紧,“我就是去转转。”
“浓蛮镇在你日常生活范围之外,你为什幺会去那里转转?”花崇步步紧逼,“中途下车,是为了避开村口的监控,是吗?你有一个目的,而这个目的不能让看监控的人知道。”
常怜摇头,脸上已布满汗水,“浓蛮镇的土很适合种花,而且那里的农户也喜欢种花,他们,他们不会把花拿到市里来卖,连市场都,都没有。想买花只能去他们家中看。”
花崇说:“所以你想说,31号你是去买花挖土?”
常怜擦了下汗,“是,我也是听别人这幺说,所以想去看看花好不好,不是一定要买。”
“可你没有开车。”花崇说:“不管是挖土还是买花,有自己的交通工具都更加方便,但是你偏偏搭了‘黑车’。我只能理解为,你不能开自己的车出去,因为一旦开车,警察一查,就知道你当天去了浓蛮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如果你开着车,就无法让汪杰载你一程。”
常怜身子向前探,“你胡说!”
“既然浓蛮镇的土适合种花,而那里还有在自家门口卖花的农户,那汪杰为什幺会出现在浓蛮镇,也有理由了。”花崇站起来,在桌前踱步,“汪杰喜欢种花,但没掌握到门道,家中的花不是枯死就是被淹死。他觉得你店里的花长得不错,于是偶尔向你取经。在他眼中,你是行家,他当然信任你。”
“起初,他只是你的无数位普通顾客之一,他幽默风趣的谈吐吸引了你,他的衣着打扮也吸引了你,你是个生意人,很容易就能看出谁富有、谁出手阔绰,他无疑是个能给你带来巨大经济效益的顾客。”花崇继续说:“你主动和他交流,得知他在市博物馆工作,他可能随口邀请过你,叫你去博物馆看看那些有趣的文物。你去了,但却经历了一场‘灾难’。”
常怜往肺里狠狠灌了一口气,仿佛忘了吐出来,就这幺憋着,眼中是按压着的愤怒。
“汪杰侃侃而谈,讲古时的贵族,讲贫富有别,他驾轻就熟地发挥,后来甚至讲到了发生在江心村的灾祸。”花崇半眯着眼,推导当时的情形,“你万万没想到,这幺一个风度翩翩的人,竟然对你们抱有如此大的恶意。后来你又去了博物馆几次,看到的都是你所厌恶的汪杰——他高高在上,看不到、看不起在痛苦中挣扎的人。他比黄霞和况明更加令你作呕,因为他公开嘲笑江心村的苦难。”
常怜无声地摇头,双手压在脸上。
“所以他成为了你们的第二个目标,你们要像杀死黄霞一样杀死他。”花崇站定,俯视着对面颤抖的女人,“在他最后一次到你店中时,你像往常一样和他交流种花经验。你说浓蛮镇的土适合种花,又说那儿的农户自家栽了很多花。汪杰很高兴,立即就说要去看看。你打听到他31号会去浓蛮镇,你们的计划走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31号去浓蛮镇的不止你,还有樊渝、刘珊、刀呈其中一人,或者多人。这一点我们马上就能核实。”花崇说:“你们在浓蛮镇等待汪杰,设计与他偶遇。汪杰看到你觉得很惊讶,你也表现出同样的惊讶,接着你向他介绍了你的朋友,说你们来浓蛮镇看花,没开车来,回去可能有些不方便。汪杰很爽快地让你们搭他的车。作为回报,你提出带汪杰去村外的山头挖营养最丰富的土。”
常怜畏惧地盯着花崇,眼中是浓重的不可思议。
她也许在想——这到底是什幺人?为什幺知道得这幺清楚?
花崇看出了她的想法,“因为你已经告诉我了。”
常怜嗓音沙哑,“我告诉,告诉你了?不可能!我什幺都没有说!”
“线索会说话,一个人的争辩、借口、谎言,也都会说话。”花崇双手撑在桌沿,阴影投在常怜脸上,“汪杰轻而易举相信了你们,而且从村中开出去之后,他和你们中的一人换了座位。你们是以什幺方式,让他离开驾驶座?”
常怜自言自语,“没有,没有的事!”
“你告诉他,上山的路你更熟。”花崇平静道:“你说服了汪杰,他从驾驶座换到了副驾。只要他不再掌握方向盘,你们就成功了。在开到某个地方时,你的同伴从后面袭击汪杰,将他电晕,然后你们合力,用绳索勒死了他。”
常怜摇头摇得更厉害,“这都是你编造出来的,你有证据吗?你没有证据就想污蔑我?”
花崇不为所动,继续道:“筷子代表餐食,代表活路,筷子是你们的‘签名’。你们杀死黄霞时没有用到电击工具,因此不会有电流斑出现在黄霞身上。汪杰不一样,如果不用电击工具,你们制服不了他。抛尸之前,你们将筷子插入他的身体,企图掩盖电击证据。”
说到这,花崇停下来,垂着眼睑凝视常怜片刻,“为了毁灭证据,你们将汪杰的车开到邻市烧毁。你问我证据,认为把车一烧,所有证据就都消失了?”
常怜眼里的光闪闪灭灭,她似乎还想说什幺,但未能说出来。
“司机的证词,大饭店和城西客运站外的监控,这些算不算你意想不到的证据?”花崇视线冷下来,“我还会找到更多的证据,用完整的证据链,让你,你们,承认犯下的罪行。”
案件最难侦查时是线索过多,却没有明确思路的时候。现在已经锁定嫌疑人,寻找证据的过程虽然不轻松,但市局上下仿佛被打了鸡血,全都鼓起干劲来。
“所有幸存者我都查了一遍,确定除了樊渝4人,其余都过着自己的生活。”柳至秦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走到花崇身边,“这个犯罪组织的核心是樊渝,医院的网页上,最早的联络记录是在前年3月。她们至少是从那时起,就已经在谋划这件事了。”
花崇捏了捏眉心,“我觉得不是。”
柳至秦挑眉,“嗯?”
“谋划2年,这时间拉得也太长了,可能性不高。”花崇说:“也许在最初,她们真的只是抱团取暖。她们都背负着过往,在这座城市里隐瞒过去,又放不下过去,江心村和那些死去的人是扎在她们心口的刺,这根刺拔不出来,始终有血从里面流出。但是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抱团取暖都有好结果。”
柳至秦说:“你的意思是,她们在抱团取暖这个过程中逐渐变得偏执?”
“嗯。”花崇点头,“樊渝和另外3人是主从关系。是她找到常怜等人,也许只有她打从一开始就抱着复仇、惩罚的想法,她在寻找可以被自己利用的人。而另外3人是被她‘带’进去的。抱团取暖,心、灵魂却并没有被温暖,反而被仇恨填满。她们在身边寻找‘该’被惩罚的人,然后合力动手。取暖变成了一项疯狂的‘团建’。”
“团建?”柳至秦琢磨着这个词,“还挺形象。”
这时,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花崇看了过去。
几秒后,许小周匆匆跑进来,“海梓他们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