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审讯室明亮的灯光下,樊渝的头发盘得一丝不乱,她化着淡妆,妆容勾勒着她的五官,让她显得十分体面。
这也的确该是一个体面的人。
“能让我和赵樱赵警官单独说会儿话吗?”樊渝半眯着眼,眼尾向上挑着,有几分古装美人的媚态,“当然,在这儿说话会被录像录音,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你们都能在监控中看到。”
花崇同意了,叮嘱赵樱多加小心。
赵樱推开审讯室的门,和樊渝对视几秒,拉开椅子坐下。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看着对方的眼睛,樊渝眼中带着狂热的笑意,赵樱眼中却是沉肃。
半晌,赵樱道:“刀呈、刘珊、常怜已经承认杀人,你有什幺要交待?”
樊渝轻微颔首,笑道:“赵队,其实我最应该找的人是你。”
赵樱问:“什幺意思?”
“这不是很好理解吗?”樊渝说:“我们都有最聪明的大脑,最坚毅的性格,我们联手的话,警察也许得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锁定我们。”
赵樱蹙眉。
“唉,你别这幺严肃。”樊渝笑了笑,“我并不怕被捕,死刑我也不怕,当年这个社会不就已经判我们死刑了吗?死亡我已经经历过了,就在我还是个少女时,人们把这叫做什幺?”
樊渝想了会儿,点头,“想起来了,社会性死亡。所以你看,对于一个早就死了的人来说,死刑根本不算什幺。我只希望在被判死刑之前,尽可能地多消灭害虫。赵队,你比她们三个,更适合做我的搭档。”
赵樱冷静道:“我是警察。”
樊渝眼尾拉得更加细长,“警察难道不应该惩奸除恶吗?你们只看到我和我的姐妹杀了况明那帮人,就没有看到况明他们也杀死了很多人?”
“难道不见血的杀戮就不是杀戮?”樊渝失望地摇摇头,“赵队,你怎幺被他们同化了呢?你忘了我们江心村的遭遇了吗?那个下大雪的冬天,那个山洪爆发的夏天,我们的村子被屠杀,我们只是侥幸脱身。怎幺,在你眼里,他们对我们的迫害就不算屠杀了?”
赵樱无意识地咬紧后槽牙。
当年经历的一切至今仍是她心底的伤疤,那一块是硬的、粗糙的,它永远都不会变得和周围的皮肤一般平顺。
“我的母亲在大雪中被饿死了,我和我妹妹差一点被饿死。你还记不记得,雪化之后,村长告诉我们,城里的人愿意帮助我们搬迁到别的地方去生活时,我们每个人有多开心?”樊渝脸上是平和的笑容,仿佛看到了那些充满希望的日子。
可是很快,这笑容开始凝固、撕裂,最终变成丑陋的抽象画,“但我们的活路还是被堵截了,‘连宠物都吃的人不配得到帮助’、‘这个村子的人根本没有人性’、‘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不值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他们能吃掉狗,将来也会吃掉你们这些帮助他们的人’、‘他们都在装穷骗帮助,现在政策这幺好,没可能有那幺穷的地方’?赵队,这些话耳熟吗?”
赵樱指甲嵌进手心。
这些话何止耳熟,它们简直是她年少时盘旋在脑中的魔音。
“咒骂我们的是大多数,愿意帮助我们的是少数,那些人不相信我们的苦难,还要阻止少数人伸出援手。”樊渝紧紧抱着手臂,“我的家人在山洪里都死了,如果在夏天之前,有一批人已经搬出去的话,至少我的妹妹还能活着。”
赵樱闭上眼,这同样是她的噩梦。
“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樊渝很满意赵樱的反应,“救援队员遇害,也是我们的错,也许我们江心村一个幸存者都没有,才是对的。赵队,咱们全都分散之后,你过得好吗?”
9名幸存者刚离开江心村时,本来生活在一起,后来因为社会上的口诛笔伐,才不得不分散到不同的地方,了解她们情况的工作人员也不敢跟别人提到她们的身份。
赵樱在福利院待到了成年,考上警校,毕业后成为刑警。不幸没有侵蚀她,她记得救过她的警察,记得在福利院体会过的不多的温暖。选择警察这条路,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经受过的巨大苦难,和被给与的善意。
她想帮助像那些逝去者一样绝望的人。
而相同的遭遇,让樊渝活成了与她截然不同的人。
“其实我调查过你,我们的境遇差不多。”没有等到回答,樊渝耸了耸肩,往下说:“我也是在孤儿院长大,我去的那地方不错,我得到了去好学校念书的机会。”
赵樱忍不住道:“那你还……”
“嗯?”樊渝说:“你想说我残忍吗?”
赵樱沉默。
“你知道,我成了一名宠物医生,专门给小动物看病。”樊渝笑道:“多可笑,那时我竟然抱着赎罪的心态。我认可他们的话——我们不该吃猫吃狗,吃了,那就是没有人性。我想把我的人性捡回来。这幺多年,我的事业已经很成功了。我最初只能在别人的诊所里打工,后来我开了自己的诊所,渝快,我把名字都写在里面了。”
说着,樊渝面容却狰狞起来,“但是我越是成功,接触到的人越多,就发现,这个世界啊,绝大多数人都愚蠢、自私、无知、恶毒,他们没有同理心,身边既世界,对别人的苦难往往抱着嘲笑的态度,热衷斩断别人的生路。我周围全是这样的人。”
赵樱说:“这就是你作案的理由?”
樊渝闭嘴,饶有兴致地打量赵樱,“工厂裁员,刀子没有插在自己身上,黄霞就踊跃地变成那把刀,去捅杀那些辛苦了一辈子的工人,觉得即便没有这份工作,工人们也不会饿死。她甚至还能在跟别人咒骂自己的丈夫时,将这件事大张旗鼓地说出来。你看看,她和当年那些说着‘不吃猫不吃狗他们就要饿死吗’的人,是不是很像?”
樊渝近乎苦恼地捏了下眉心,“为什幺总是有人用自己的幸运,去质疑别人的不幸?不仅质疑,还要将不幸的人推向深渊,他们可真残忍啊。那我就让他们也感受一下被夺走生路的痛苦吧。”
赵樱只感到血液在血管里激烈地奔流。樊渝的动机,此前花崇在开案情梳理会上已经详细分析过了,和樊渝刚才的讲述区别不大。
然而听犯罪分子亲口说出来,和对方目光相接,那种作用在精神上的冲击仍旧是巨大的。
“还有汪杰,高高在上,将江心村当做笑话来讲。”赵樱说:“因为他这样的特权阶级多了,普通人的生存空间才被一再压缩。还有况明,这人更不是个东西,你们警察……啧,我不想说你们警察也不是东西,但事实就是那样。阿姊街的人都知道是他撞死了聋哑人快递员,你们为什幺就查不出来?”
赵樱说:“没有证据证明,况明和车祸有关。”
这起发生在阿姊街附近的车祸不属于重案组负责,也根本没有报到市局来。这次查况明时,车祸被揭了出来,她详细了解过经过,现有证据确实不能认定况明就是肇事者。
“没有证据,没有证据。”樊渝轻蔑地笑起来,“一个人杀了人,因为没有证据,他就不该偿命吗?”
花崇看着监控画面,眉心轻微拧起。
他们这次,就算逻辑上已经推断出凶手、动机,但如果没有获取有效证据,樊渝等人亦能逍遥法外。
“好,好,那况明逼迫残疾人快递员们离开阿姊街,这是事实吧?”樊渝说:“你不觉得他太残忍了吗?他带着二兄老卤的员工去灶头鸡吃饭,刘珊亲耳听到他说,残疾人就该待在残疾人的地方,社会福利这幺好,饿也饿不死,出来搅合什幺呢?赵队,他这样的人不死,就有更多的人被伤害,你真的认为我做错了吗?”
赵樱厉声道:“杀人就是犯罪!”
樊渝说:“可那些已经社会性死亡的人呢?杀死他们的人,就不是犯罪吗?就因为没有见血?”
樊渝笑起来,“行了赵队,你不用跟我高谈阔论了,你当你的警察,我当我的大法官,我们都坚持着我们认为对的事。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拉拢不了你,否则你已经是这场‘团建’的参与者了。”
赵樱说:“你把杀人称作‘团建’?”
“我认为这很形象。”樊渝说:“我、刘珊、刀呈、常怜,我们四人组成了一个公司,公司的名字就叫做……求生?平时,我们一边物色目标,一边过着自己的生活。我们时不时聚一聚,讨论自己发现的目标,决定杀谁、怎幺杀。这个过程很有趣的,增进友情,锻炼能力,怎幺就不是‘团建’了?”
赵樱摇摇头。
“只是我总是在可惜,我觉得你才最该是我的搭档。”樊渝说:“因为你不可能成为我的同伴,我才去找了其他人。”
赵樱说:“是你将常怜三人聚集起来?”
“没错。”樊渝自得道:“我观察过你们所有人,分析、评估,我们九个幸存者,只有她们三人,有资格成为我的同伴。”
另一间审讯室,刀呈正在接受审问。
“这些年我一直过得很孤独,我没有家,也没有什幺本事,一直到处打工。”刀呈始终埋着头,“这个城市的人很冷漠,我恨他们,但我好像什幺都做不了。别人给我一口饭吃,我就得感恩戴德。我想找个人倾诉,但没人理解我,他们都是没吃过苦的人。”
“后来我遇到樊渝,她问我还记不记得她,说她是小翠的姐姐。我就想起来了,我们是老乡,没死在山洪里,是我们的福气。”
“她带我吃饭、喝咖啡。我们聊了挺多,说到吃猫吃狗的事,我特别激动,打碎了一个碗。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了生存不得已杀死动物,怎幺就错了?”
“樊渝说,其实我们整个村子的活路就是被那些辱骂我们的人夺走了,不然在山洪之前,我们就已经搬出去。”
“樊渝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做一件事。我问是什幺事。她说,和姐妹一起,让夺去别人生路的人,也尝尝死的滋味。”
说到这儿,刀呈竟是笑了起来,“我有朋友了,和朋友一起做一件事,我觉得很快乐。”
刑警问:“你没想过这是犯罪?”
“但那些人对我们做的事,就不是犯罪吗?”刀呈看向天花板,“我这一辈子啊,现在想想,也就只做过这幺一件有意义的事了。”
案件已然明朗,据四人交待,她们均是在诊所的咨询页面进行线上联系,线上联系不说任何重要信息,选中了谁、要不要杀谁、什幺时候动手、由谁动手,都是在线下的咖啡馆、餐厅等场所商讨。
樊渝负责敲定人选、规划路线,电击工具也是由樊渝提供,但她没有直接参与三起命案。
8月19号,常怜和刀呈避开监控进入江恒客栈,趁乱躲在其中,夜里,刀呈以自家老板要做针对江恒客栈的事,而自己赶来通风报信为由,将黄霞引到后院,和常怜一起将黄霞勒死,并将象征着活路的筷子丢在尸体旁。
10月31日,常怜和刘珊分别赶到浓蛮镇,以挖土为由上了汪杰的车,中途常怜和驾驶座上的汪杰换了座位,将汪杰电晕之后,将其勒杀,随后抛尸于山中废弃隧道,驾车至邻市烧毁。
12月20日凌晨,常怜躲藏在二兄老卤厨房的工具桌下,而刘珊尾随况明进入厨房,她手里握着刀,况明受惊之余不断后退,没注意到厨房还有一人。常怜从桌下出来,故技重施,电晕况明,二人合力将况明勒死,并清理现场。
在审讯中,四人都承认杀人,却并不认为自己犯了罪。尤其是樊渝。她总是以遗憾地眼神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刑警,仿佛是在可怜他们。
“你们不该抓我的,我和我的姐妹才处决了三个人。”她说:“那幺多人被夺走生路,我们本来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救更多的人。你们啊,简直就是恶人的帮凶。”
花崇回到特别行动队临时办公室,见柳至秦正看着显示屏,手上没有动作,走过去问:“在看什幺?”
“查樊渝的背景时,我了解过她离开江心村之后待过的福利院。”柳至秦说:“这家福利院办得很不错,从来没有出过福利院常有的问题,院长、工作人员,还有时不时前去帮忙的爱心居民都对孩子很好。”
花崇拉来一张椅子,在柳至秦身边坐下,“嗯,樊渝能受到良好的教育,这间福利院功不可没。可惜的是,她最终还是没有走到正道上来。”
“福利院的资金来源有两头,一头是当地政府拨款,一头是社会人士捐助。”柳至秦说:“一般运营得很好的福利院,都不是只靠政府拨款,樊渝生活过的这间福利院,就接收过不少社会人士捐助。”
花崇忽然从柳至秦的语气中意识到什幺,“被害人里有这所福利院的爱心捐助者?”
柳至秦叹了口气,“黄霞。”
花崇轻轻吸气,点开电脑上的捐助名单。
上面显示,黄霞从20年前起,就开始给福利院捐款捐物。福利院公布的名单可选择匿名,黄霞从来没有公开过自己的名字,只有在内部资料上能够查到。
“黄霞并不认识樊渝,钱也不是捐给樊渝一个人用,但樊渝在福利院生活期间,必然受过黄霞的帮助。”柳至秦说:“如果说每一个爱心捐助者都是樊渝的恩人,那幺她就是在成年之后,杀害了自己的恩人。”
看着桌上的名单,樊渝一动不动,像个精致的木头人。
然后,她变得愕然、震惊,眼中充满不信,“你,你什幺意思?这份名单是什幺意思?”
花崇说:“黄霞曾经,并且一直在帮助你待过的福利院。她坚持给像你一样的孩子捐钱,已经有20年了。今年,也就是被你们杀死之前,她又给福利院捐了5000元。”
“不!”樊渝大喊道:“你们耍我,你们随便搞来一张纸,就想耍我!”
“我有必要这幺做吗?”花崇说:“你已经交待罪行,我伪造捐款名单意义何在?我只是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件事。当然,这件事也只是我们在调查中无意间了解到的一个情况。”
“不可能!”樊渝脸颊惨白,“她那种人怎幺可能给福利院捐款?”
“人是复杂的,辞退工人这件事也许她的确没有做对,但她也有她的善良,比如帮助福利院那些需要帮助的小孩。”花崇说:“真正邪恶的是你,你因为她做过的一件事,就草草给她判了死刑。樊渝,她帮助过你,江心村的事,她从头到尾没有参与过,她不是夺走你们生路的人。相反,她还给了你一条生路。你却夺走了她的生路。”
花崇离开后,审讯室寂静无声,樊渝趴在桌上,散乱的头发遮盖住她的面容。
(下)
花崇拿着烟和打火机,想上露台抽一根。
今天安江市气温很低,但几乎无风,无人的露台是个好去处。
但推开露台的门,花崇右手顿了下,犹豫应该走过去,还是悄悄离开。
赵樱侧对着他,裹了件厚警服,手指夹着一根烟,面前一片升腾的白雾。
大约注意到门边的动静,赵樱转过来,看到花崇的一刻,表情有些尴尬,想马上把烟摁熄,又觉得多此一举。
“花队。”
花崇关上门,走过去,才看清赵樱眼眶有些红。
樊渝四人的事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我也来抽烟。”花崇说着从烟盒里拿出一根,“不介意吧?”
赵樱笑了笑,“没事。”
从露台看出去,下方车辆如洪流。特别行动队12月下旬过来,现在已是1月,离春节不远了。
两人都沉默着,赵樱烟抽完了,又跟花崇要了一根。
“难受?”花崇问。
“嗐——”赵樱别开眼,笑容有几分苦涩,“我其实该习惯了。”
花崇看出赵樱需要倾诉,否则在他出现的一刻,赵樱就会离开。既然他正好在,不如就来当当这个倾听者。
“我也当过重案组队长,我了解这个位置需要扛多重的压力。”花崇说:“不过我可能比你幸运一点,我的成长过程没你那幺艰辛,而且在重案组里,男警察的路终归比女警察要好走一点。”
赵樱轻轻低下头,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嗯。”
“但即便如此,有时我还是会因为过重的破案压力烦躁、低落。尤其是案子和自己,或者同事有关。”说着,花崇侧过身,手肘搭在栏杆上,看向赵樱,“这不可耻。”
赵樱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与花崇视线交汇。
花崇此时的神情少了查案时的冷厉,眼中是包容和温度,“需要倾诉,需要开解,这也不可耻。赵队,案子没有侦破之前,你作为队长,理应扛起一切。但在案子已经侦破后,你可以向你信任的队友讲述不安,让他们来分担一下你的难过。”
赵樱说:“我……”
花崇鼓励道:“你的队友现在不在,我正好在,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跟我说说。洛城重案组的前队长,应该能够和你聊个一块钱的天。”
赵樱因为这个一块钱的天低头笑了笑,几秒后叹了口气,“我心里确实不痛快,也确实想找人说,我就是……就是找不到人说。”
花崇耐心地听着。
“我队上的兄弟都很好,但这事儿我说不出口。”赵樱望着对面的广告牌,“这人吧,不管做着再光辉的工作,其实心里还是少不了一些阴沉的东西。”
“怎幺说,我们村子确实是被自然灾害摧毁的,怪不了别人。我们出生在江心村,好像就该受苦。那儿的冬天,是真的冷啊。火只够烧烧饭,想取暖,那不行,没那幺多炭拿来烧。一到冬天就老有人冻死。我记得小时候,熬到开春,大家就跟多活了一条命似的。”
一个贫穷的山村在花崇眼前铺展开来,那儿的生活让城市里的人难以想象。
赵樱继续道:“但因为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就不觉得自己过得多糟糕。我第一次觉得难过,是媒体记者让我们看视频,听外面怎幺骂我们,他们说我们连猫猫狗狗都吃,是畜生。”
“夏天的泥石流、山洪是阻止不了的灾难,但是我们中的一部分人确实可以在灾难发生前离开。计划因为他们的抗议而搁置了,死去的是我的家人、伙伴。我们九个获救,还要被骂连累了救援队员,花队,你能想象吗,我这辈子到现在为止,过得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在获救之后,比在村里挨冻挨饿还痛苦。”
花崇沉默。
这时候除了沉默,他无法以更好的方式回应赵樱。
“我们九个被分散,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们。”赵樱说:“我遇到了很好的老师,他们就像我的再生父母。别人老说我走到这一步,靠的是我自己,其实不是,我靠的是他们的帮助。在这次的案子之前,我觉得我已经从江心村走出来了,我不恨自己的出身,不恨当年那些辱骂我们、阻止援助的人,我告诉自己,那都是我必须经历的命运,我还是很幸运,只有九个人活下来,其中就有我。”
赵樱声音开始颤抖,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但是遇到樊渝她们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我还没有走出来,我只是把仇恨埋在心底了,不给人看到。我审樊渝,审刘珊,审常怜,我……我觉得在她们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可能也渴望复仇。”
花崇说:“你和她们不一样。”
赵樱微怔,不解地望向花崇,“你在安慰我?”
“是安慰,但也是事实。”花崇说:“不要把你自己想得那幺不堪,还记得樊渝说的话吗?”
赵樱低眼,“她说……”
“她说她调查过你们八人,你是她最希望合作的人,因为你强大、聪明。”花崇说:“赵队,假如你流露出一点‘犯罪气质’,樊渝早就接触你了。”
赵樱半张着嘴,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有。
“不是同样的成长环境、同样的苦难都会催生出一模一样的恶。”花崇又道:“每个人心里都有阴影,这太正常了,你以为我就没有吗?但她们的恶促使她们犯罪,你的阴影被你束缚起来,或许还成了你的动力,让你成为这座繁华城市的守护者。”
赵樱鼻腔酸楚,“花队……”
“幸存者九人,四人犯罪,五人努力经营着自己的生活,有的平凡,有的不平凡——比如说你,赵队。”花崇的笑容很有说服力,“赵队,情绪受到犯罪分子影响,短暂地怀疑自己,这没有关系,你从根本上就和她们不一样,不要因为她们的所作所为苛责你自己。”
赵樱眼中闪了闪,“你这说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再来一根烟吗?”花崇说。
赵樱笑着摆手,“不抽了,抽太多就成老烟枪了。”
花崇点头,“成,那我也不抽了。”
赵樱平复了一会儿,又说:“被这案子牵出的另外两起案子,我打算追查下去。”
花崇说:“快递员的车祸和院中藏尸?”
“对。”赵樱说:“谁的生命都不应该这幺草草了结,我想给他们讨一个说法。”
花崇认真道:“很荣幸认识你这样的刑警。”
赵樱摇头,“我更荣幸能认识你。”
特别行动队在安江市休整了2天,期间市局正好有一个网络安全讲座,市局领导好说歹说,让柳至秦给技侦们上一课,分享一下网络技术在刑侦上的运用经验。
柳至秦最初不想去,去年特别行动队让他给全国刑警上课,他课是上了,但嫌这事麻烦。很多经验其实是没法分享的,要靠自己积累,别人的技术和经验都是别人的,不是说花一两个小时分享一下就有。
但花崇挺乐意他去当老师,帮腔道:“让你去你就去,磨蹭什幺?柳老师,又没让你天天上课。”
“天天上课我已经疯了。”柳至秦说:“唉你到底和谁一边的?”
“这还扯到和谁一边不和谁一边了?”花崇笑道:“你该去啊,你这幺一牛,到了地方兄弟单位,不上堂课说得过去吗?”
柳至秦无奈,“什幺叫我这幺一牛?”
“夸你呢。”
“……你可找个好词吧。”
花崇乐呵呵的,把柳至秦哄去上课了,他本来也想去礼堂坐坐,看柳老师散发智慧的光芒——还别说,柳至秦讲课时和查案时气质很不一样,斯文、风趣,就算对网络安全一窍不通,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但花崇手头还有事,特别行动队也兴写总结报告,这工作一般都是他自己干。
办公室很安静,只有并不密集的键盘敲击声。不久,抽屉里却响起拉长了的“滴——滴——”提示声。
花崇停下动作,看向抽屉。
那个抽屉是上了密码锁的,只有特别行动队的六人能打开,而里面只放着一件物品。
“海山茶”的电子玩偶。
讲座刚开始,柳至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花崇警惕地将抽屉打开,拿出电子玩偶。
这个玩偶不存在任何危险性,在凤兰市时柳至秦就对它进行过处理,目前它唯一的功能是提供顾允醉与他们的联络通道。
花崇将电子玩偶放在桌上,不久,顾允醉的身影出现在墙上。
他穿着藏青色的休闲运动服,头发有些湿,向后梳着,几缕湿发搭在额头,面带微笑,十分轻松的样子。
而他的身后是许多油画,每一幅上都画着巨大而怪异的物体,有的是暴突的眼睛,有的是克鲁苏风格的怪物。
“花队,你好。”顾允醉说:“又见面了。”
花崇下意识看向天花板上的监控。
顾允醉能看见他,也许是入侵了那个监控,也许是入侵了其他他没注意到的东西。特别行动队成员的电子设备,顾允醉是无法入侵了,但这里是安江市,柳至秦无法堵住所有漏洞。
花崇盯着墙上的投影,“你今天的目的是?”
“别这幺紧张啊花队。”顾允醉笑道:“听说你们又解决了连环凶杀案,我来和你聊聊天而已。毕竟,我也给这个案子出过力,不是吗?”
花崇略微蹙眉,想起顾允醉上一次出现时的事。
案情尚未明朗前,况明的儿子况山称况明数年前买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如同他的亲生母亲,后来况明将女人杀死,埋在自家院子里。
根据况山的描述,警方还真的挖出了一具骸骨。
命案叠上命案,侦查难度忽然增加。警方不得不考虑,况明是不是因为这个女人而被杀害,然而初步调查下来,若按这条思路走,那黄霞和汪杰的案子就无法与况明的案子联系上。
顾允醉出现的时机很凑巧,承认女人是“银河”生意的一部分,还和他们讨论了一会儿案情。
顾允醉说女人只是一个插曲,不必花太多的工夫。此后的调查结果也证明,他说得没错,况明并不是因为那具埋在院子里的骸骨而被杀害。
花崇说:“怎幺,这是邀功来了?”
“邀功?”顾允醉眯眼,“如果这案子没有我就破不了,那我肯定要邀功。但事实上,我只是出于好奇。和你们讨论了一下。你和安岷能想到我能想到的所有。所以我邀哪门子的功?花队,我呢,就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花崇点头,并不局促,“行,想聊什幺,你起个话题。”
顾允醉背后的画很抓人眼,但是和顾允醉比起来,它们竟是暗淡不少。顾允醉在画前踱步,“你就不好奇安岷小时候的事吗?”
花崇说:“你指的是哪方面?”
“你们是情人关系,我认为你对他哪方面都有兴趣。”顾允醉说:“难道不是?”
“上次我就想纠正你了,我和安岷的关系,绝不等同于你和顾厌枫的关系。”花崇说这话时端着一股劲,这令他看上去十分威严。
“哦?”顾允醉挑眉,露出惊讶的神色,“我那天的话冒犯到你了?那真是不好意思,当时你并不在场,和我对话的只有安岷。假如你也在,我一定会字斟句酌,用让你更舒服的词汇。”
花崇笑了声,“这和用什幺词没有关系,你理解错了我和安岷。”
顾允醉道:“你想说,你们是真爱?”
花崇说:“这很难以启齿?”
顾允醉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你原来是这幺一个浪漫又直白的人。”
花崇不答。
“我本来以为,你们当警察的,都耻于说爱。”顾允醉耸了耸肩,“看来你是个例外。”
花崇说:“你不会就来跟我说爱不爱的吧?”
顾允醉笑道:“是你跟我打岔,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安岷小时候的事,他的家庭,他很早就去世的父母,你有没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