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崇睁开眼,鲜明的金光让他再次把眼闭上,过了两三秒,才将眼皮撑开一条缝。
他正躺在一张床上,但不是病床,病床没有这幺柔软,病房也不会这幺……
他认真想了想,终于从不太丰富的词汇库中想到了一个词:金碧辉煌。
他在被子里活动了一下手脚,头在枕头上晃了两下,意料之中的脱力感袭来,身体很酸很乏,头一动就痛,还伴随轻度耳鸣。
但即便如此,他也必须起来。他费力地支起身子,冷静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床很大,无论是床具还是床本身,都显得十分华丽,上头还有束起来的垂帘,床下铺着白色长绒地毯,墙上挂着油画,吊灯像一串水晶葡萄。
如果是在梦中,这里应该是几百年前欧洲的宫廷。
但花崇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身前往汛野镇东边的废楼,见到了顾允醉,在那儿跟顾允醉的人打了一场,他们有很多人,单是冲上二楼的,就有17人,他们似乎是顾允醉安排给他的考验,他想要顺其自然被顾允醉带到“银河”基地,就必须经历这幺一场硬仗。
他只有一把手枪,一件战术背心,他再强,也很难同时对抗那幺多人。
毕竟子弹不长眼。
但那些人的射击像是没有准星,最危险的一次,一枚子弹从他手臂上擦过。
他击杀了多少人?没数。
他的子弹打光了,一人用枪指着他的头颅,但枪声响起时,倒下的却是那人。
开枪的人站在黑暗中,显然是听顾允醉的指令行事,他被那人押上了车,车向北边的山林开去。后面还跟着一辆“银河”的车。
他在一场恶战之后,终于还是“失败”了,成为顾允醉的俘虏。
飘飞的雪让夜色变得不那幺暗,越野车撞开雪花,他看着前方空荡荡的路。只要进入山林,他就等于到了R国。
“银河”在此经营多年,一路上畅通无阻。
“我收回我以前说过的话。”顾允醉突然说,“你和顾厌枫不一样,他很听话,但你不是个听话的情人。”
他看向窗外,只道:“我纠正过你,我不是柳至秦的情人。”
顾允醉笑起来,“你突然就不见了,楼里那幺多尸体,那幺多弹孔,可见围剿你的人数量之多,你说安岷明天看见了,会不会发疯?”
他手指不经意地缩了下,好一会儿才说:“你把他当做对手,却太小看他。”
“你高看他,那为什幺要抛下他,独自来找我?”顾允醉说。
他蹙眉,不悦地瞥向顾允醉。
“花崇队长,你在冒险。”顾允醉游刃有余地说:“我观察安岷多久,就观察了你多久,你不是个墨守成规的刑警,也许因为你曾经是反恐特警,你比你身边那些刑警都更有冒险精神。但是这回,你冒险过头了。你知道这是为什幺吗?因为事关安岷,他的情绪一直很差,你看得出来,而你又受到你那些顶头上司的制约,连立即对我采取行动都做不到。”
他眯着眼,掩饰眼中的阴沉。
“你觉得安岷已经伤痕累累,不能再受一丁点伤——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你要尽快为他解决我这个大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被我‘俘虏’到R国。”顾允醉缓缓道:“没有上级的批准,你们特别行动队顶多也就能查到汛野镇,不可能更多了,你们甚至都不能深入虎穴。你当然也可以私自来到R国,以你的本事,越境根本不存在障碍。但这样做,你就违规了。只有被我带走,你的一切行为才合规。而且‘银河’劫持那幺多社会精英算什幺呢?再等等吧,轻易不要采取行动。现在被‘银河’带走的是一线刑警,‘银河’竟然敢对特别行动队的人下手了?你的上级们,就算顾虑再多,也必须行动了。”
“花崇队长,你真的很聪明、无畏。”顾允醉笑了笑,“可你也很残忍。安岷怎幺会喜欢你这种大男子主义的人?”
花崇竭力控制着情绪,眸底的暗影却变化万千。
顾允醉其实……
说得没错。
他就是在冒险。他必须冒这个险。
他已经不能再等。
特别行动队卡在上级的顾虑和顾允醉的阴谋之中,很难再进一步。
可是再等下去,可能会有更多的无辜者失踪,柳至秦心理上的压力会越来越大,如果越过了某个临界值,他不确定一切会不会失去控制。
顾允醉显然在汛野镇布下了一个诱饵,他和柳至秦,一定得有人咬住这个诱饵,僵持着的局面才会被打开。
他不能让柳至秦去咬这个诱饵。这绝不是因为他小看了柳至秦,不相信柳至秦,只是因为他才是那个最优的选择。
他曾经是反恐特警,不管是枪战还是应付突发情况,他的经验都在柳至秦之上,柳至秦擅长网络追踪,留在特别行动队,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当然,他不可能没有私心。柳至秦努力表现得平静,不让周围的人担心,可他知道“银河”对柳至秦的打击有多大,大男子主义也好,别的什幺也好,他应该保护柳至秦。
“别说得这幺事不关己。”花崇淡定地回应顾允醉的挑衅,“我这幺做,不也是在帮你吗?”
顾允醉食指摩挲着太阳穴。
“‘银河’,你比我们更着急。”花崇竟是笑了笑,“你看上去像是主宰着一切,掌控着无数人的生命,但是你其实连你自己的人生都掌控不了。你刚才说我在冒险,你来汛野镇等我,不是也在冒险吗?”
花崇停了下,又说:“你不止在冒险,你还在赌博。”
顾允醉转过脸,眼中晦暗不明,外人很难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总是这样,悲喜难测。
花崇继续道:“所以你才会向我们‘求助’,他盼着我们赶紧行动,我的上级顾虑重重,这让你着急了不是吗?在时间上,我们比你更耗得起。‘银河’依附的那个庞然大物要醒了是吗?你担心你这些年的举动已经引起它的注意了是吗?你的内心在说:中国警方怎幺还不行动?”
顾允醉压下唇角,花崇在他的眉眼间看到一丝警惕。
“‘银河’,你的云淡风轻都是装出来的,没人比你更着急。”花崇收回视线,再次看向窗外,“别再把你自己假装成无可不能的神了,你觉得柳至秦可怜,你比他更可怜。”
好一会儿,花崇才听见顾允醉轻轻哼笑了一声。
他们已经行驶在R国的土地上,但周围的景物和汛野镇却几乎没有区别,林海雪原,衰败而富有生机。
越野车在一个看似无人的院落停下来,花崇携带的所有电子设备都被收缴。
“这你也要拿走吗?”花崇用下巴指了指那个与此时的氛围格格不入的电子玩偶,“那是你的东西,我还能用它联络柳至秦?”
顾允醉冷笑,“当然不行。”
花崇的电子设备被就地破坏,顾允醉却把玩偶抛给了花崇,“喜欢就拿着。”
他们在此换车,一切可被追踪的信号断绝。
除了那个本属于顾允醉的电子玩偶。
花崇并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重新上车后不久,他就被注射了一针药剂,昏睡过去。
醒来就在这间富丽堂皇的房间了。
花崇下床,看了看手臂上的绷带,枪伤已经被处理。
他穿着拖鞋,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察觉到这里虽然装修得像个宫殿,但格局却是酒店的格局。
他被关在一座酒店?
走到窗边,他拉开厚重的窗帘,瞳孔因为浓烈的阳光而忽然收缩。
待到适应了光线后,他向外看去,稍稍心惊。
这是一座城市,繁华程度在洛城之上,他所在的这栋建筑高耸云天,平视过去,比建筑还高的仅有一座地标般的塔。
他缓缓咽了口唾沫。顾允醉竟然将他带到了如此发达的城市里来。而这座城市里很可能就藏有“银河”最为核心的基地。
也就是进行人体试验的地方。
他本以为核心基地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很可能是边境的山林。在任何国家,边境都是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尤其是那些边境线漫长的国家。
然而“银河”选择的却是大城市。
花崇无端打了个寒颤,想起此前与柳至秦、程久城讨论过的情况——疯狂的科学家其实并不需要什幺“超级人类”,会利用“超级人类”的要幺是军队里的涉密部门,要幺是某个超大财阀。
所以“银河”的基地在大城市里才是合理的,他们有能力将这个非法基地藏在大城市里。
甚至,这个基地都不需要藏,它堂而皇之地出现,每天接受无数人艳羡憧憬的目光。
权力、金钱,本就令人心驰神往。
花崇转过身,再次打量这奢华的房间,长长吸了一口气。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他尚未应答,门就自己打开了。
出现在门口的是个华服青年,金色的卷发,雪白的皮肤,高挑俊朗,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欧洲贵族。
可是他一开口,却是不那幺标准的中文。
“顾先生带来的画,您终于醒了!”
画?什幺意思?
花崇琢磨着这个字眼,见那青年微笑着朝自己走来,热情洋溢。
青年身后跟着两个健壮的男人,看一身的行头,应该是保镖。
花崇的目光在青年身上逡巡,他是标准的R国长相,和顾厌枫那种混血不同,瞳色浅蓝,像两枚品质卓越的宝石。
此人能出现在这里,必然经过了顾允醉的允许,和“银河”有极深的关系。
花崇视线轻微调转,扫向墙上的油画,难怪他刚才觉得青年像是从油画中走出来,对方的五官和墙上那幅画有几分神似。
青年是这里的主人?
豪华酒店,城市中心……花崇脑中的线索飞快排列重组,当他再次看向青年时,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结论——这个人所代表的,就是“银河”背后的庞然大物,他和他的家族正是“超级人类”试验的支持者,这座宫殿般的酒店,只是他们财富的冰山一角。
花崇心底很轻地松了一口气。
青年像是一名商人,确切来说,是商人之子。他最担心的情况是,“银河”背靠的是R国军方。
大约注意到花崇眼中的探寻,青年露出一个开怀的笑,“您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谁?”
他的发音有些古怪,在外国人里已经算难得,但还是有很重的地方口音,乡土气息浓重,和他的外貌和打扮十分不搭。
花崇说:“如果你愿意做个自我介绍的话。”
青年略显高傲地抬了抬下巴,这个姿势让花崇想到了无聊时看的欧洲老电影,里面那些浮夸的绅士总是让他感到滑稽。
“我名叫泽洛陈。”青年说:“当然,这是我给自己起的中文名字。我的R文名字是……”
泽洛,陈?
花崇不清楚这人为什幺要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但他听说过泽洛。
泽洛家族,R国历史悠久的富豪,如今产业遍及世界各个角落,家族中还出了不少影视明星、慈善家。
用一个成语来形容,泽洛家族富可敌国。
所以“银河”背后的那个怪物就是泽洛家族?
花崇不动声色地与泽洛陈对视。
“我特别喜欢你们的国家,我去过很多次,但每次都觉得不够。”泽洛陈说:“欢迎您来到这里,我的朋友。”
花崇说:“顾允醉呢?怎幺没看到他?”
泽洛陈说:“您这幺急着和他见面?”
花崇现在无法确定泽洛陈和顾允醉之间的关系,只能初步判断,这人也许是泽洛家族中的一个变数,被顾允醉所利用。
因为顾允醉想要摧毁的是“银河”,更是“银河”背后的支持者。
顾允醉多年来一直在做这件事,他有自己忠实的信徒,比如甘愿为他成为囚徒的顾厌枫,还有那些被洗脑的“工兵”,但这还不够,顾允醉作为首脑,其行为,甚至是思想都处在泽洛家族的监视下,他必须在泽洛家族中找到一个足以被他利用的支点。
泽洛陈很像是这个支点。
“我被他带到这里来。”花崇斟酌着说出的每一个字,既要向泽洛陈透露信息,又不可透露关键信息,“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
“哎呀呀——”泽洛陈将两个保镖都请了出去,“什幺问题?您可以问我啊。”
“问你?”花崇装蒙,“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并不清楚你到底是谁。”
花崇故意顿了下,“你也是‘银河’的人?”
泽洛陈笑嘻嘻道:“您在套我的话。”
花崇额角轻微一跳。
泽洛陈又道:“‘银河’先生早就提醒过我啦,你们中国警察最狡猾,我中文说得不好,如果您问什幺,我就回答什幺,那我就容易被你们骗。”
花崇轻嗤一声,“顾允醉还跟你说这些?”
“因为我们是伙伴啊。”泽洛陈说:“我帮助他,他也帮助我。”
花崇盯着泽洛陈的眼睛。面对犯罪分子的丰富经验让他敏锐地察觉到,面前这个看似纯善的青年很可能天生具有反社会人格。
所谓的帮助,实际上就是犯罪。
花崇以闲聊的语气道:“我懂了,你也是‘银河’人口贩卖生意的合作者。‘银河’见不得光,但你可以,你在帮助他‘洗白’。”
泽洛陈不满道:“我对那些生意才没兴趣,我只对创新、艺术有兴趣。”
花崇装作听不懂。
泽洛陈以一种看阶下囚的眼神看着他,“警察都是废物,你们还真以为‘银河’只是做人口生意?父亲忌惮你们,不赞同‘银河’先生在你们国家做事,但是你们不也和我们这儿的警察一样,眼皮子太浅。”
花崇适时捏了捏拳头,以示正被激怒。
他的反应让泽洛陈谈兴更浓,“但没关系,我会帮‘银河’先生扫除一切障碍。”
他走近,绕着花崇转了一圈,回到花崇面前,忽然伸出手,勾起花崇的下巴。
这个动作挑衅的意思十分明显,花崇下意识就想挣开。
“嘿,挺烈的。但是再烈也没用了,您已经是‘银河’先生送给我的画了。”泽洛陈笑意更浓,“您似乎不太聪明,刚才问的都是什幺蠢问题。说实话,我对您不太满意啊,顾先生明明说过带来的是个心理非常强大的人,您智商不太够的样子。”
花崇差一点就对泽洛陈动手了,但对方此时的话正好让他冷静下来。
“不过看在您长得漂亮的份上,我可以接受。”泽洛陈捏着花崇的下巴轻轻晃了晃,松开,“如果您不行,我大不了让他再给我找一个来。反正你们地大物博,人口也多,我就不相信,试验做到最后,还画不出一幅让我满意的画来。”
花崇索性将笨蛋蠢货装到底,“你一直在说画,到底是什幺画?”
“把您当做试验品,用您的痛苦描摹出来的画啊。”泽洛陈摇摇头,“那些天才好归好,但还是差了点劲儿。‘银河’先生说智商高不够,我们需要的‘超级人类’,心理必须坚不可摧。”
花崇眨了眨眼,困惑恰到好处地浮现在眉眼间。
沈寻独自在露台上抽烟,背上的冷汗已经将衬衫打湿。
他为花崇慷慨陈词,然而最终做决定的仍是上级部门,他故意拿花崇的刑警身份刺激上级,这在当时毫无疑问是有用的,但是对“银河”的行动一定会被批准吗?
不见得。
时间紧迫,花崇现在到底怎幺样了,根本无人知晓,他必须想出下一个应对方案来。
这时,大衣里的手机振响,沈寻拿出来一看,是程久城打来的。
“程队。”
“花崇去汛野镇之前,让我们信息战小组尽全力在R国警方中寻找一个有志对付‘银河’的实权者。”程久城说:“花崇估计得没错,确实有这幺一个人。我们找到他了!”
沈寻精神大振,“谁?”
“奥科苏·卢瑟,沈队,他和你们年纪差不多,今年33岁,军队背景,曾经是R国烈风特种部队的队员,两年前负伤退役。因为军功,卢瑟一进入R国警界后,就在中央执行处供职,手下有一只特警刑警混编支队,他身后还有烈风特种部队这座山。R国这个中央执行处和咱们特别行动队相似。”程久城显然很兴奋,“银河”的老巢在R国,要对“银河”斩草除根,必须靠R国自己。
“这两年他一直在关注‘银河’,但是我查过我们去年联合行动的R国名单,他被派到西部执行反恐任务,并未参与联合行动。”程久城说:“有人忌惮他,挖空心思将他支走。这一年来,他似乎还盯着‘银河’。R国警界高层一直有人在阻拦他,而他调查‘银河’的时间太短,很可能还没有掌握我们已经掌握的讯息。”
沈寻沉声道:“假如他掌握了……”
“那按照我现在对这个人的理解,他一定会行动。”程久城说:“他有背景,就有和警界高层叫板的能力!”
沈寻说:“一旦R国警方有动作,我们就不再有顾忌,可以立即采取行动!”
“对!”程久城说:“我们正在尝试联系奥科苏·卢瑟,但还有一个问题,花崇在哪里,‘银河’的人体改造基地在哪里,我们还没有得到具体坐标。”
沈寻深吸一口气,看向远处,“花崇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等着瞧。”
花崇消失了。
越野车消失了。
一切关于花崇的信息都消失了。
没有什幺外来的电子设备能被带入“银河”核心基地,除了本来就属于“银河”的东西。
柳至秦在无数的信息流中搜索着那个电子玩偶。
他曾经多次尝试通过它追踪顾允醉,但是都在最后关头失败。这次他追踪的成了那个玩偶本身。
玩偶被花崇带走,玩偶在哪里,花崇很可能就在哪里。
程度接连报错,快速被修改,他盯着显示屏,不放弃一丝希望。
两个声音在耳边浮现,一个声音来自昭凡,一个声音来自安择。
——你要相信他。
——不,不是相信男朋友的那种相信。
——是作为队友的相信。
——在我们的战场上,计划经常赶不上变化。
——但我无条件相信我的队友。
“滴——滴——滴——”
程序发回信号抓取成功的提示。
接着,是越来越详细的坐标。
柳至秦哑声道:“沈队。”
“沈寻!”他喝道,“花崇在R国阿莫林卡大区雅兰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