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忍冬感到心烦意乱。钟秀的事,他一点头绪也没有。无奈之下,他只好先送其他人出去。
摇滚和尚的梦很简单。他在做法事的时候唱RAP,被死者家属追着打,跑过几条街之后顺利找到电梯,干净利落地滚蛋了。其他人也没什么好说的,由于徐忍冬在故事里反复强调过“电梯”,因此大家的梦中都有电梯这个东西。
最后还是只剩下钟秀。
钟秀一个人躺在大床上,安安静静地睡着,呼吸也比刚才平稳了许多。徐忍冬决定再试一次,于是他闭上眼,再度握住了钟秀的手。
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拉入梦境。
这一次,还未睁眼,他就听到了四周的嘈杂人声,中间还夹杂着哀乐。
这是一座灵堂,到处都被装饰成白色。供桌上摆着一张灰白照片,照片里是个笑容慈祥的老太太。
供桌前面,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孩跪在铜盆前面,正在烧纸钱。这女孩正是十三岁的小钟秀。但奇怪的是,她后背上插着十几把刀子,刀身全都深深没入脊背,鲜血浸透麻衣,而钟秀却像毫无知觉似的,只是麻木地往铜盆里扔纸钱。
徐忍冬转动视线,看到灵堂外面,几个村民模样的男女正在窃窃私语。
“小小年纪就会勾搭男人,啧啧啧……”
“我早就看她不对劲,她还非说是长胖了,结果呢?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妮子就是个骚货,跟人到处乱搞,连肚子都被人搞大了……”
“听说那小孽种刚生下来就被她掐死了,也不知道是男是女。这小骚货倒是狠心……”
村民们的窃窃私语,幻作刀刃,一把一把地飞向钟秀。钟秀背对着众人,瘦削的脊背微驼,任由刀锋插入脊背,她始终一声不吭。
徐忍冬站在黑暗中,用力咬着嘴唇。
……为什么要默默忍受,去反驳他们啊,去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啊。
为什么不反驳?难道真相就是他们说的那样吗?难道你真的……
难道我真的是野种吗?
对于自己的身世,徐忍冬知之甚少。实际上,就连院长也不知道钟秀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钟秀一生下徐忍冬就把他丢在福利院门口,甚至没在襁褓中留下任何信物,以便将来相认。
虽然事后钟秀来过几次福利院,但从来没有主动提起当年的事,院长也不好多问。因此徐忍冬对于钟秀的了解也仅限于“她就是我的生母”,还有“她快死了。”
此时此刻,徐忍冬在钟秀的梦境中看到了她当年的经历,心中既痛且恨。他痛惜钟秀那时不过十三岁,就要遭受这些流言蜚语。又恨钟秀不反驳不抗争,沉默不就相当于默认吗?难道村民所说的都是真的?难道她真的那么下贱?
徐忍冬无法接受。
村民们还在对着钟秀指指点点。徐忍冬气血上涌,再也看不下去,从黑暗中冲了出来。他怒气冲冲地去拽村民的领子,然而指尖刚一碰到村民,眼前的景象忽然变了。他竟然又回到了黑暗中。
身后传来一男一女吵架声。
徐忍冬回过头,发现周围的景象早已不是灵堂,而是一间狭小拥挤的卧室。卧室里堆满了杂物,收拾得倒是井井有条,只是地方太小,让人感觉很压抑。
一对中年男女站在床边吵架,互相用手指头指着对方,破口大骂。
“都怪你!要不是你出去打工,小妮子怎么会作出这种事!”
“你还有脸怪我?要不是你没出息赚不到钱,我一个女人家至于出去抛头露面?!”
“是你没教好她!”
“这可是你们家的种!出了事来怪我没教好?那你呢!”
……是钟秀的父母吗?
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母。
徐忍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情复杂。
那对男女激烈地争吵着,吵到兴起,随手拿起桌上的杂物就往地上扔。器物摔在地上,乒乓作响。那响声如钢针入耳,扎得徐忍冬脑仁疼。
角落里,瘦小的女孩蹲在地上,早已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小团,紧紧靠在墙角,还在不断地往里缩,仿佛这样就能安全。然而下一秒,一只黝黑的大手把她从墙角拎起来,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
“贱货!你这么丢人现眼,让我们家以后怎么见人!”
“丢人!你去死吧!去死吧!”
粗犷的男声炸雷般地响彻耳畔。钟秀被死死摁着,脑袋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发出令人心惊的砰砰声。
钟秀哭喊道:“不要打了!爸!求求你!别打我了!不是我的错!是他逼我的!”
徐忍冬一愣。
他?谁?
徐忍冬竖起耳朵,想要继续听下去。然而男人却不给钟秀解释的机会,他使劲拽着钟秀的头发,更加用力地把她往墙上撞。很快地,墙上绽开一片血迹。钟秀的额头上,血污和碎发都粘在了一起。
男人还在骂:“我们家的脸已经被你丢光了!你去死啊!去死啊!”
钟秀拼命挣扎着,艰难地把头扭向一旁,朝女人求助道:“妈!救救我!我是被逼的,我是被欺负了……我不是……”
女人冷笑道:“那为什么他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还不是因为你骚!”
钟秀听到这句话,惊愕地睁大了眼。下一秒,那双饱含着震惊与痛苦的大眼睛被狠狠撞向墙面。钟秀捂着眼睛惨叫起来。
这一声惨叫如同幼兽濒死的悲鸣,惊得徐忍冬瞬间回过神来。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去救人,然而当他朝钟秀伸出手,周围的景象再度变换。他再次扑了个空。
这一次,他来到了一座学校。教室里,十几个孩子把钟秀围在中间,去脱她的裤子。钟秀尖叫着,拼命摁住裤子。几个男孩子把她压在书桌上,死死压着她的手脚。女孩们则是起哄道:
“快,把她裤子扒了!看看生过娃的女人下面是什么样!”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臭死了!我妈说,骚女人下面都会烂掉。钟秀下面一定早就烂掉了!”
明明都是十几岁的孩童,却从天真烂漫的口中吐出了最残忍的话语。徐忍冬心痛难忍,冲上前去想要拉开这群小恶魔。可是在他伸手的同时,孩子们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女性。
钟秀低着头,站在她面前,小脸涨得通红。
“老师,求求你,不要让我退学……”
女教师不悦地皱起眉,推着眼镜说:“不行,校长都说了,你留在这里影响不好,其他同学都会跟你学坏的。”
钟秀后背上的刀子又多了一把。她咬了咬嘴唇,小声嗫嚅道:“可是,不是我的错……真的不是我……”
女教师满眼嫌弃:“要不是你大晚上的还野在外面,那帮人怎么会盯上你?”
钟秀眼里噙泪,红着眼睛解释道:“不是的,是因为奶奶病了,我去给奶奶请大夫……”
“好了好了,不要解释了。”女教师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不肯通知家长,那我亲自跟你爸妈说!电话号码多少?”
眼看着女教师拿起话筒,钟秀又急又怕,情急之下她两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女教师面前。颤抖的小手抓住女教师的衣角,钟秀哭着哀求道:“老师,不要,求求你不要……我答应你,我自己去说,我回家就跟爸爸妈妈说……”
女教师这才满意,把衣角从钟秀手里抽出来,轻描淡写道:“老师也不是想为难你……”
黑暗中,徐忍冬心痛难忍。
原来当年发生过这么多事……她才只有十三岁,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徐忍冬只觉怒火在胸中翻涌,让他想要咆哮,想冲出去把女教师摁在地上狠狠揍一顿。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他无法干涉钟秀的回忆。一旦他动手,场景就会变幻。他根本帮不了她。
那股戾气在徐忍冬体内四处冲撞,撞得他气血上涌,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钟秀向女教师告别,背起小书包离开了学校。徐忍冬压下情绪,紧紧跟在她身后。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钟秀仰起小脸,看看黑漆漆的天空,仿佛被唤醒了什么糟糕的回忆,她硬生生地打了个哆嗦,然后快步朝家里走去。
学校外面是一条土路,两旁都是田野,种满了密密麻麻的农作物。钟秀经过一片玉米地时,很明显地加快了脚步。那玉米长得比她人还高,在黑夜中如同一片森林,让人不敢踏入。
偶有风声吹过,玉米地里发出簌簌响声。钟秀会被吓到整个人都僵住,浑身发抖动弹不得。要过上好一会儿她才能缓过来,继续闷头赶路。
徐忍冬沉默地跟在她后面,心中如有千钧沉重。
钟秀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中。幸好,她的父母并不在家。但家里也没有其他人在。
钟秀径自来到灵堂里,给供桌上的黑白照片擦了擦灰,然后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照片。
她背上还插着几十把尖刀,伤口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她就这样抱着膝盖坐着,像一只小小的刺猬,独自舔舐伤口。
徐忍冬看得心都要碎了。他再也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钟秀。”
钟秀听到男人的声音,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她本能地往后瑟缩着,惊恐地看着从黑暗中走出的徐忍冬:“你……你……”
徐忍冬安抚道:“别怕,”他喉头苦涩,因此声线变得沙哑低沉,“我没有恶意,别怕。”
钟秀蜷缩在灵堂一角,眼里仍是掩饰不住的惊慌。
徐忍冬叹了一声,在黑白相片前上了柱香,又闭上眼,虔诚地拜了一拜。钟秀看他神色肃穆,打扮得又像城里人,心中的好奇渐渐占了上风。
“你……是不是认识我奶奶?”钟秀怯生生地问。
徐忍冬想了想,点点头。
两人聊了一会儿。徐忍冬优雅温和的谈吐让钟秀渐渐放下警惕,脸上的神色也放松下来。大概是因为长久以来都遭受着冷眼和暴力,难得有人跟她好好说话,因此她格外珍惜。
徐忍冬感到她对自己有了些亲近之意,于是小心翼翼地把话题绕到那件事上去:“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钟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我那时候只知道被欺负了,不知道这样子是会生宝宝的。我平常就一直被人欺负,奶奶总是叫我忍,她说忍一时风平浪静,所以这一次我也以为可以忍过去……”
她有些恍惚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可是肚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像有喜了,我也感觉不对了。我不敢告诉奶奶,奶奶还一直当我是长胖了,骂我懒。”
徐忍冬沉默片刻:“那你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不打掉?”
钟秀仰起脸,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打掉’?什么叫‘打掉’?”
徐忍冬道:“我是说……打胎。”
钟秀歪了歪脑袋,还是没听懂。
徐忍冬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钟秀原来不知道打胎这回事。他下意识地朝供桌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
钟秀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对她不管不顾,钟秀从小是被奶奶一手带大的。农村老太太自然不知道什么是性教育,因此钟秀被人欺负了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还可以打胎。
直到十月怀胎,瓜熟蒂落,钟秀偷偷把孩子生下来,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纷纷前来指责钟秀。
从头到尾,却没有人问,到底是谁对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下手。到底是谁在那个夜晚,把一个为奶奶去请大夫的女孩子拖进玉米地里,犯下了禽兽不如的罪行。
钟秀听徐忍冬解释了打胎的意思,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原来还可以这样啊。”她又摸了摸肚子,颇为懊恼地道,“早知道,还是打掉他比较好。”
徐忍冬感到口中苦涩,几乎说不出话来。许久,他问:“你这么讨厌他,为什么不在他一出生就把它掐死?”
钟秀突然笑了:“我想过的。”
轻飘飘的四个字,“我想过的”,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徐忍冬心上。
徐忍冬正在苦笑,钟秀又道:“可是看他小小的,皱巴巴的,那么可怜。还是算了吧,他也没做错什么。”
徐忍冬沉默。钟秀抬起头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呀?”
徐忍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心中的情绪汹涌而出,他再也无法面对钟秀。于是扭头离开了灵堂。
从钟秀家里出来,徐忍冬一个人在乡间小路上走着。天上星星低垂,土路上没有灯,只能靠着晦暗的月光勉强看清道路。两旁的玉米地被封吹得簌簌作响,让徐忍冬联想起了非常糟糕的东西。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被冷风吹了一会儿,他终于想起自己的使命。他在村落里四处寻找,找了很久,却仍旧一无所获。
没有电梯。
钟秀的梦里,还是没有电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