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首日, 当天天气又好,酒吧里几乎是座无虚席。
所幸他们来得早,周琰这次也没再去不起眼的角落位置, 而是端坐在第二排雅座的正中间,梁锐希上台后一眼就能看到他。
纵使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梁锐希都没法泰然自若,毕竟某人此刻正双手环胸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宛如一铁面无私的准考官。
梁锐希在高脚凳上坐下来, 先唱了两首耳熟能详的热门曲目调动酒吧气氛。
第二首歌快结束时, 他见蒋晟给周琰送去了那杯粉色的“初恋心情”。周琰的表情分明有些错愕,他还见蒋晟凑到对方跟前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周琰的视线就直直地朝着自己射了过来, 像是有点恼,但又不是真的恼。
他们好歹做了四年的同学,当初那样形影不离,周琰一个眼神一个反应想表达什么梁锐希都了然于心。对方没拒绝他点的饮料, 还拿起来喝了一口,说明不讨厌, 但有点儿被捉弄的羞恼, 随即又转为无奈和包容。毕竟这是梁锐希,不在他面前皮两下都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梁锐希了。
可如今开了窍的梁锐希又仿佛在周琰的眼神中读出了别样的感情。
那个饮料他也喝过,柠檬气泡水打底, 加了一点莓果和芒果, 第一口喝起来是酸酸的,等回过味来又觉得是甜的。
尽管粉色不大适合男生, 但味道还挺不错。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既为周琰隐忍的六年感到心酸, 然而回想起对方所做的一切,又觉得心里头甜得快要发酵了。
不知道周琰是不是跟他一样,或许是他以前粗神经,没有察觉,可现在对方吃醋也好,在乎也好,在他眼里都变得再明显不过。
比方说此时此刻,周琰那无可奈何的眼神里还透着隐隐的欢喜和不安。
这不安他不大理解,又仿佛深刻理解。
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梁锐希对着话筒讲起了今晚的开场白:“欢迎大家来到‘期待可能性’。七年前,我来到这个城市,感到十分的迷茫。我想以最好的模样面对遇见的每一个人,又怕灰暗的过往成为我身上不可磨灭的印记,让他人敬而远之。七年前,我遇见一个人,无意间读到了他写的一首诗,借陈奕迅的《好久不见》把它改编成了歌曲。这首歌,唱的是放下过去拥抱未来,唱的是孤独世界里,有幸能遇见你——一首《有幸相见》,送给在座的朋友,也送给那个特别的他。”
歌曲的前奏随着他独白音落悠悠响起,梁锐希抓着话筒,眼前仿佛出现了七年前第一次看到周琰那首诗的情景。
还是十月中旬,天气开始转凉,他接到校文娱部的迎新演唱邀请,正愁不知道要唱什么歌,想找周琰聊一聊。去了326后没见到人影,他问魏然,魏然环顾四周道:“刚还在呢,好像接到辅导员的电话,临时被叫过去了,要不你等等?”
梁锐希应了一声,便直接拉开周琰的椅子坐了下来。
周琰的书桌上摆着一本《现代诗集》,他觉得奇怪,周琰怎么还看诗?想拿起来翻翻,却见那诗集和记事本中间还夹着一张撕下来的纸页,上面铁画银钩地写着几句诗——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路,
是否有人和我一样孤独,
我想象有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告诉我,不再去想来路,忘记从前,
告诉我,三生有幸,在此相见。”
没有标题,也没有署名,他原本还以为周琰是从诗集上抄下来的。正欣赏着,周琰回来了,见状立即从他手中抽走了纸页,紧张道:“你怎么看我东西?”
梁锐希看他态度反常,下意识问:“你写的啊?”
周琰没回答,梁锐希震惊了:“真是你写的啊!”他又将那纸夺了过去,惊叹道,“写得好好,我都被吸引住了,感觉你每一句都写在我的心上……你是个诗人吧?”
周琰被他这通真诚的彩虹屁夸得一时语塞,也没再把那诗拿走。
梁锐希趴在桌前,又仔仔细细念了一遍,问:“我能把它改成歌词吗?”
“改什么歌词?”周琰纳闷。
梁锐希把文娱部邀请他唱歌的事说了,周琰没什么异议,只问他:“你要怎么改?”
梁锐希都没怎么思考,只哼了两声,就用那首《好久不见》的旋律唱了出来:“我来到这个城市,走过那陌生的路,想象着,一人的日子,我是怎样的孤独……”
他笑问周琰:“怎么样,是不是很合适?韵脚都一样!”
周琰估计是被他这当场编歌的能力惊到了,愣愣地望着他说:“后面呢?”
“我想想,”梁锐希拿起周琰的钢笔,点着桌面打节奏,一边顺词一边唱,“你是否和我一样,在哪条陌生的街,心怀紧张和无助,想象着遇见我的画面……”
“高潮部分就沿用原曲好了……唔,结尾的地方再改改,改成,‘不再去想来路,忘记从前,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有幸相见’……”他扭过头来,“好听吗?”
周琰“嗯”了一声,没有再抗拒:“随你吧。”
梁锐希就带着那首改编过的歌上了台,那原是一首讲述期待久别重逢的歌,基调忧伤怅然若失,被梁锐希这么一改,变得充满了希望,他还记得底下新生听那首歌群情激动的样子。
《有幸相见》很快成了F大那一届的校园金曲,到处有人传唱。梁锐希这一唱也可谓是一曲成名,之后几年但凡学校有什么需要献唱的场合就没少过他的身影。
当年他唱这首歌时,底下人山人海,他根本找不到周琰在哪里,但此时此刻,整个酒吧他仿佛只能看见周琰一个人。
他想起自己当时唱完歌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周琰,问他:“你听见主持人报你的名字了吗?我特地让他在报幕时加的!”
“听见了,”周琰看着他问,“你怎么让他说我是歌词改编者,那不是你改的吗?”
“可最精华的几句不都是你写的?”梁锐希向他复述自己最喜欢的几句,“不去想来路,忘记从前,三生有幸,和你遇见……”
周琰动了动嘴唇,没再说什么。
梁锐希又道:“我在后台听学姐学长们说,今年这个主持人快毕业了,下面大二大三都没什么好的人选,他们想在大一新生里挑选看看。周琰,你去试试吧,我记得你在新生代表会上的演讲特别有气势,主持应该也可以吧?如果你成了主持人,明年这个时候就是我跟你一起站在上面了!”
那时梁锐希还不知道,周琰本来在高中也是做校园主持的,别说中文,英文都不在话下。只是开学时他还有些消沉,懒得像以前那样折腾。
可就是梁锐希那首歌,让周琰觉得,来到F大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梁锐希那句话,周琰觉得,捡回老本行也没什么不好。
梁锐希唱着唱着,也渐渐想起来,好像就是在那次迎新会后,周琰对他的态度第一次有了转变。那之前,这家伙对他还挺冷漠挺不耐烦的,毕竟才开学两个月,同学们虽然已经彼此熟悉,但还放不怎么开。尤其是周琰这种高冷的性格,除了每天被他缠着,和大部分同学都比较疏离。
九月底的时候,因为梁锐希骗他去吃了一次麻辣香锅,把周琰气得一礼拜没好脸色。某天他又跟周琰碎碎念,把周琰给惹毛了。
当时他们是在聊什么来着?哦对,他好奇周琰为什么考分这么高却要来F大,但来了F大又成天拉着一张脸。
周琰回答他,来F大只是散散心。
这话说的梁锐希都感觉十分欠扁,他故意激他:“哦,那你有什么伤心事可以说出来让我乐乐啊?”
“梁锐希!”周琰生气的时候喜欢一脸严肃地叫他全名,“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没碰上过什么挫折?你到底有没有察言观色共情别人痛苦的能力?”
“你在开玩笑吗,怎么会有人没碰上过挫折?可人生不就是这样,哪有可能事事都如你所愿……再说,你都来F大了,这里有这么多好吃的好喝的,有这么多好玩的同学,还有我这个众望所归的大校草天天陪着你,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乐天,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开学就跟所有同学打成一片的能力!”
“虽然但是,你也用不着这么苦大仇深,像大家都欠了你钱……”
“既然你看我这么苦大仇深你也可以不用跟着我,我听你少说两句话就比现在更开心了!”
……
那天两人吵得不欢而散,梁锐希也罕见地被周琰给气着了,暗暗发誓之后吃饭再也不叫对方。结果傍晚他跟舍友们去打了场球,出了身汗,气就消了。都是同学,有啥情绪非得憋着?想想觉得不应该,于是又去找周琰,问他晚上吃啥,周琰脸上是“不要烦我”,见他去叫,还是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迎新会后,周琰确实没这么阴郁和被动了,也开始主动找他,约他一起去上课、去食堂。
不过,梁锐希还没想明白这首歌到底对周琰有什么特别的深意,为什么刚刚在车里周琰会表现得那么……
等等。
梁锐希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记起他跟周琰对于那段诗的讨论。
编完歌后他八卦地问:“这诗你是写给谁的,你有什么喜欢的人了吗?”
周琰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这个‘你’不指代什么人,而是理想的化身,意思是说,过去的已经毁了,但我渴望在这个地方找到一种新的精神依托,一种足以支撑我为之奋斗和努力的理想。”
梁锐希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就是一首表达‘很高兴遇见你’的情诗么!你写这首诗的时候难道不是在想遇见你的女神?”
“你以为我是你?”周琰一脸鄙夷。
“切,”梁锐希吐槽他,“你等着吧,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就会知道,这就是一首唱给心上人听的歌,而且是渴望能一见钟情的那种初恋!”
“那只是你的歌,”周琰当初高傲地抬着下巴,说,“我的诗才没有这么粗浅。”
……
梁锐希看向周琰手中那杯已经快见底的“初恋心情”,心中咯噔了一下,仿佛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唱完《有幸相见》后,梁锐希并没有下来,节假日他都要求自己唱够两小时。周琰也耐耐心心听了两个小时,全程没看手机,没有上洗手间,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坐在台下望着他。
那日说开以后,梁锐希心理素质好了不少,被周琰这么看着,除了心跳有些加快,也不会再紧张到唱不下去。
等到十点结束,梁锐希下了台给周琰发消息,让对方去后门等自己。
“你崴了脚,这几天是周琰照顾着?”蒋晟问他。
“嗯,我住他那儿呢,”梁锐希眼神躲躲闪闪的,还没敢把周琰喜欢这事透露给蒋晟,“不能耽误他太多时间,我一会儿就走了,明天再来。”
“我滴哥,腿都瘸了,求你好好在家休息吧,这酒吧又不是没你唱歌就开不下去了,我那么多年调酒技术白学的啊?”
梁锐希瞅了瞅自己的脚,作罢道:“好吧,那过阵子好点了再说。”
“去吧去吧,这儿有我呢。”蒋晟挥手赶他。
从后门出去,周琰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梁锐希手脚利索地爬上对方的背,搂着他的脖子问:“考官,我过了没?”
“勉强合格。”周琰语气带着些微的笑意。
梁锐希贱兮兮地凑到他耳边:“今天的饮料好喝吗?”
周琰:“……”伸手抓住了梁锐希包扎过的脚踝。
梁锐希忙讨饶:“别别别!”
安分了两秒,他又忍不住道:“所以,我是你的初恋?”
“都给我点那杯饮料了,还明知故问?”周琰没好气道。
梁锐希觉得不可思议极了:“为什么,你当时明明这么烦我,怎么就……”说到一半想起来,周琰不让他问这种问题,他话锋一转,“那你说的那个理想,现在找到了吗?”
周琰“嗯”了一声,把他往上托了托:“搂紧点,都快掉下去了。”
梁锐希好奇:“是什么?”
周琰沉默一秒,说:“不告诉你。”
梁锐希:“……”这闷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