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段小钧早上没回家, 窝到楼层会议室眯了一觉, 十点多回到办公区, 看到Clemen的回复, 把估值结果装进PPT,最后检查一遍, 去影印中心下印。

50份全彩文件, 活页装订,封面是万融制式的双子星大厦航拍图,十一点拿到成品, 他抽了一册往匡正办公室送, 边走边翻, 突然停住了。

Clemen盯着他,看他从VP室门口折回来,起身问:“怎么了?”

“错了……”段小钧嘀咕。

Clemen心下一跳, 看了眼表,这时发现没做溢价处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手心微微出汗,他走过去, 见段小钧指着内页边缘装饰性的双色背景:“偏色了。”

Clemen长出一口气:“偏色根本不算个问题。”

这时匡正从办公室出来,看他俩凑在一起, 问:“干什么呢?”

“内页偏色, ”段小钧语气严肃,“黄色和蓝色是千禧的品牌色,我查了, 蓝色代表天空,是千禧的行业暗示,这么重要的细节,影印中心居然给我搞成了绿色!”

“千禧不会发现吧,”Clemen看向匡正,“我们以前从没注意过这种……”

匡正看都没看他,问段小钧:“重印还来得及吗?”

“我这就去影印中心,”段小钧斩钉截铁,“十二点半之前肯定给你拿回来!”

他说走就走,抱着那摞文件冲出办公区。

偏色是黄色颜料漏墨造成的,影印中心承认出错,但他们不只给M&A一家服务,让段小钧等着,段小钧能等,飞机等不了,他一屁股坐在工作人员的电脑前,连央求带发火,终于在匡正去机场前把重印的文件搬回来了。

Clemen陪匡正下楼,公司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白寅午坐在后座,匡正要上副驾驶,Clemen小声说:“老板,那……是我的座儿。”

匡正给他使眼色:“你上后头坐去。”

Clemen看一眼白寅午,魂儿都飞了:“老板……”

“Kendrick,”白寅午发话,“过来。”

匡正不情不愿,开门坐到他身边,Clemen把文件装进后备箱,坐上副驾驶。

车从金融街开出去,匡正没坐一会儿,掏出手机打电话:“喂,”他扭着身,有点背着白寅午的意思,捂着嘴,“今天不回去了,出差……”

车上就那么大点地方,白寅午和Clemen听得清清楚楚。

“明后天吧,冰箱里的饭别给我留……”匡正这两天不回家,得告诉宝绽一声,“知道了,不乱吃东西……挂了啊。”

电话放下,车里的氛围极其尴尬,不出匡正所料,白寅午果然损他:“是那个邻居?男的?”

“对。”匡正没撒谎,理直气壮。

白寅午问前头的Clemen:“你信吗?”

一个顶头上司,一个上司的上司,Clemen无语凝噎。

“对了,”匡正打岔,“M&A改成姓氏笔画排序了。”

白寅午皱眉头:“这种小破事告诉我干什么?”

“我研究了一下,”匡正不管他爱不爱听,滔滔不绝,“姓氏笔画排序非常科学,你记得原来汪总在的时候,每次排他和老王都费尽心机,以后没这种问题了,我建议在全投行部推广……”

白寅午瞥他一眼,一向只关注项目和奖金的万融第一估值手在意这些边边角角感觉怪怪的。

宝绽放下电话,正琢磨《浔阳楼》的身段,忽然听到小小的一声“噗”,没一会儿,邝爷在走廊上喊:“阔亭!宝儿!快来快来,水管爆了!”

宝绽赶紧从屋里出去,远远的,就看厕所那边漫了一地水,时阔亭和应笑侬冲过去,淋成了一对儿落汤鸡。

“师哥!”宝绽喊,“堵管子没用,跟我下去拉总栓!”

总栓在一楼的洗手房,六七十年历史了,锈迹斑斑,时阔亭扳了半天也没扳动,后来应笑侬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大扳子,三个人合力才把水止住。

抬头往上看,走廊的墙皮已经湿透了,一块一块往下掉,“换水管又是一笔钱,”应笑侬来气,“这老天爷,逼死我们得了!”

“那也得修啊,”时阔亭无奈,“不修水都没得用。”

“修修修,拿什么修,”应笑侬这两天心情不好,“你有钱?”

“没钱想办法啊,”时阔亭和他一样,“你跟我吵吵什么!”

宝绽在他们的争吵声中低下头,想起前两天摆在面前的那两万块钱,他非常后悔,戏文里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不是英雄,哪来的脸不要人家的钱。

掏出手机,想着应该还能找着梁叔的号码,唰的一下,头上的灯灭了。

“哎?”应笑侬甩着湿淋淋的裤裙,去走廊上开大灯,啪啪摁了好几遍也没亮,“怎么回事?”

“……操,”时阔亭反应过来,“断电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

“上个月没交电费,”时阔亭懊恼,“实在挪不出钱。”

应笑侬火了:“你再没钱,电费得交啊!”

“你冲我吼什么,”时阔亭扯着脖子,“有本事你管钱!”

“如意洲又不是我家的,我管什么钱!”

“那你就少吱声!”

“我说你个……”

“好了!”宝绽吼了一嗓子,抬起头,目光从每一张脸上扫过,“都别吵了,”轻轻的,他说了三个字,“散了吧。”

散了吧,戏班子是不能说这三个字的,过去演《白蛇传》,许仙的那把伞从不许在后台张开,就是因为“伞”和“散”谐音。

大伙愣愣的,互相看着,宁愿把他这句话理解成“都给我滚远点”。宝绽握住左手上那只银镯子,他妈留给他的唯一东西,此时此刻变得千金重,重得他抬不起腕子,甚至要一头栽倒。

邝爷给应笑侬和时阔亭递眼风,让他们先走。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停水停电的筒子楼里怯声问:“宝处,刚才那句‘散了吧’,你不是那个意思吧?”

宝绽没吱声。

他是那个意思,至少在刚刚那一刹那,他真的想如意洲散了,散了,就一了百了,解脱了。

老爷子伛偻着背,枯瘦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掌:“宝儿啊,你想散……就散吧。”

从别人嘴里听到那个字,宝绽蓦然心惊。

“你挺了十年,对得起老时,对得起如意洲,对得起你自己了。”

宝绽仿佛一下子变回了十年前那个没了家的中学生,委屈得想哭,但他忍着,再难再苦,不能叫老人家伤心。

“你倔,我知道,”邝爷笑了,露出两道掉了齿的牙缝,“老时走了,你接班,就因为没正式拜师,你怕别人挑我们如意洲没规矩,说什么也不让大伙叫你班主,而叫‘宝处’,那是票友下海的称呼啊,你委屈自己了!”

宝绽哽咽:“邝爷,我……”

“你为如意洲做的够多了,”邝爷打断他,虽是个老人,但语气铿锵,“不是你散了如意洲,是老天爷、是那些不看戏的人、是这个时代。”

宝绽咬着牙,眼泪没出来,默默往心里流。

“你这个性子,”邝爷心疼地拍他的手背,“我怕你这么挺下去,不是把自己卖了,就是把自己逼死了!”

宝绽低下头。

“别着急,好好想想,真要散,我老家伙替你做这个主!”邝爷松开手,“记着,到什么时候,活人不能被一块旧牌匾压死。”

说完,他沿着黑黢黢的长走廊,蹒跚着走了。宝绽望着那个瘦小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没有爸,妈也跑了,但他有“爷爷”,有“哥”,有关心他的朋友,有无声帮助他的邻居,他这辈子够了。

拿笤帚把二楼的水收拾干净,摸黑整理好屋里的戏本,他坐车去翡翠太阳上班。心里装着事,不小心给客人上错了酒,被领班好一顿骂,幸好没扣他钱,凌晨三点下班,他站在灯火辉煌的街头,茫然四顾,这么大的城市,竟没有如意洲的立锥之地。

绿灯,他过马路,兜里手机响,是匡正。

“喂……”在这样的夜,在如意洲即将走向死亡的时候,声音难免颤抖。

“喂,”那边的声音也很低沉,嘬了口烟,“下班了?”

匡正没兜圈子,也不装糊涂,宝绽有些意外:“嗯,在去地铁站的路上。”

“注意安全。”说完这句话,匡正不出声了。

“你怎么了?”宝绽问。

“想你做的饭了,”匡正很累似的,叹了口气,“海南鸡饭一点也不好吃。”

宝绽走过十字路口,路边的便利店恰好有人出来,吹出一点凉风:“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工作出了点纰漏,”匡正笑笑,故作轻松,“明天一早回去。”

“那我给你做个面,肉丝面。”

“回不了家,”匡正站起来,看着酒店窗外南国的夜色,椰树、星光、海浪,“公司一堆事儿等着我呢,到地铁了吗?”

“到了,”地铁站的红色标志灯就在前头,宝绽跑起来,“哥,你要是有烦心事,一定说啊,别憋着。”

干并购这些年,匡正什么风浪都经过了,只要不是银行户头一夜清零,什么对他来说都不算事,但这种有人担心有人问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晚安。”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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