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正又早下班了, 似乎提前进入了倦怠期, 钱和高级职位他仍然爱, 但远没有过去那么热衷。现在他渴望一点个人时间, 比如和宝绽聊聊天,哪怕闲坐着都好, 慢慢享受分秒的流逝。
回到家, 对面的灯亮着,他过去摁门铃,门禁系统亮起黄灯:“哥, 马上来!”
匡正听到沙沙的水声, 应该是在洗澡。
“你洗吧, ”他掏出钥匙,“我自己开。”
说不好这种感觉,一进这个门厅, 他好像回的是自己家,拖鞋早不放在鞋柜了,和宝绽的鞋子并排摆在门口,一大一小两对, 挺有意思。
换好鞋,他啪嗒啪嗒去开电视, 看了一会儿新闻频道, 宝绽下来了,背心短裤湿漉漉的头发,洋溢着一派生气。
“今天又请假?”匡正边摘表边换台。
“没有, ”宝绽擦着头发看他换台,“今天上头有检查,提前闭店了……哎看这个吧,动物世界。”
电视上正演狮子交配,公狮子舔着母狮子的脖子,在它身上趴下来,宝绽尴尬:“哥那个……换个台。”
匡正逗他:“不是你要看这个吗?”
“这个……不太好。”
“都成年人了,有什么不好的。”匡正摁下遥控器,说实话他毫无波澜,可想到宝绽二十八了连女朋友都没交过,也理解。
宝绽绕过沙发站到他旁边,水的气味,还有洗发水和香皂的气味,融在一起就是他的气味,匡正仰头看着他:“饿了。”
宝绽低下头,湿毛巾软塌塌罩在脑袋上,像个偷地雷的:“难得这么早,咱们做顿好的吧,大餐。”
匡正笑了:“菲力牛排还是露杰鹅肝?”
“那些没有……”宝绽不懂什么菲力、露杰,“家里有排骨和五花肉,还有牛肉……完了,我昨天好像化冻了一块里脊!”
他去开冰箱,拿出一个小碗,里头放着一块粉红色的瘦肉:“这个今天不吃不行,反复化冻就不嫩了。”
他头上罩着手巾,大短裤配着大背心,看背影像个老大爷,匡正越瞧越乐。
宝绽蹲在地上翻冰箱:“丝瓜、土豆……”
说实话,大三伏天,甭管土豆炖牛肉还是排骨红烧肉,匡正都提不起兴趣,他现在就想痛痛快快吃一碗炸酱面……
“炸酱面,”宝绽捧着那碗小肉,“行吗哥?”他挺不好意思,“大餐咱们改天……”
匡正愣了,这是个巧合,但那么多夏天菜,为什么不是土豆丝、拉皮、拌黄瓜,偏偏是炸酱面,“啊……好。”头一回,他相信这世上真有心灵相通这回事。
“我炸的酱可香了,”宝绽拿出一纸儿挂面,把黄瓜胡萝卜绿豆芽洗净,甩甩手,“哥你帮我剁个肉。”
匡正懒洋洋过去,宝绽已经把里脊洗好切成小丁,面在锅里,浮起厚厚一层白沫,满眼的人间烟火,匡正人生中第一次接过刀。
那摊肉软软的,他摸了摸,微微有些腥气,正要下手,宝绽过来,两手是干净的,给他解衬衫扣子,“哥你这衬衫贵不贵?”
匡正记不住:“三五千吧。”
袖子挽到胳膊肘,领子也反窝进去了,宝绽一听还是说:“快,脱了。”
他要扒衬衫,匡正挓着两只油手:“哎我说……”
这时门外有狗叫,汪汪的,很吓人,宝绽认得那声音:“是它。”
说着就要去开门,匡正拿肩膀把他挡住:“太凶了,别开。”
“没事,”宝绽绕过他,“它就样子凶,是个温柔狗。”
“你怎么不听话呢?”一不留神,匡正拿出和女朋友说话的口气。
宝绽没多想,顺嘴怼回去:“那你也挺凶的,我们现在不也处得好好的。”
匡正皱眉:“我凶吗?”
“凶啊,”宝绽边说边开门,“开豪车住大house,还什么卖茄子卖公司,一脸的‘老子牛掰离老子远点’,比狗吓人多了。”
匡正惊讶地发现,和这小子熟了以后,他话也挺多的。
狗跛着进来,又黑又大,比上次胖了点,毛还是很稀,黄绿色的眼睛看见匡正,没敢往里走,谨慎地在门口蹲下。
宝绽知道它是没找到吃的,饿了,把冰箱里给匡正留的饭拿出来,用微波炉打一下,倒在小盆里,喂给他。
“宝绽,”匡正反应过来,“它这几天一直吃的是我的饭?”
“不分谁的饭,”宝绽看它吃得挺香,回来切黄瓜,“谁赶上谁吃,你快剁肉啊。”
和狗一个待遇还得干活儿,匡正的心态有点崩,宝绽一手黄瓜切得行云流水,边码丝儿边问:“你在海南的时候说工作出了纰漏,没事吧?”
“没事。”匡正有点小脾气。
宝绽瞧他一眼:“怎么了?”
和狗闹不痛快这种话匡正说不出口:“没什么大事,公司丢了一单生意,我损失了一笔奖金,还有升职,可能上不去了。”
“这么严重?”宝绽放下刀,“你没再争取一下?”
“累了,”匡正跟他说气话,“拼死拼活也就多赚个几千万,我现在的钱足够和家里人悠闲一辈子,早点下班和你做做饭,也挺好。”
宝绽却当真了:“你以后还得成家,养老婆养孩子,孩子还有孩子,操不完的心花不完的钱,”他脸上闪过一丝担忧,“再说,你和我这种人不一样,你有大好的前程……别让我把你带坏了。”
“说什么呢,”匡正觉得他越说越离谱,刚想发火,宝绽打断他:“哥,那个钱……我不借了。”
匡正剁肉的手停了下,有点意外:“啊……行。”
结束了,宝绽暗暗抿住嘴唇。
这个决定他是深思熟虑的,为了自己的执念,让匡正替他养着如意洲,没这个道理。此时此刻,他心里有把刀在绞,如意洲的牌子将从剧团二楼的大排练厅摘下,大伙也将各奔东西,而他,会从这个家里搬出去,这顿炸酱面也许就是他和匡正最后的晚餐。
“开瓶酒吧,”他扯出一个易碎的笑,“今天的包裹里送了一瓶梅子酒。”
匡正想了想:“今天好像是七夕。”
“是吗,”宝绽去冰箱拿酒,特地到门口摸了摸大黑狗的头,“那祝咱们三个光棍七夕节快乐。”
第二天,宝绽把邝爷和时阔亭、应笑侬请到那块“烟波致爽”中堂下,这是时老爷子留下来的两件“重物”之一,据说过去曾挂上袁世凯的书房,临的是颐和园烟波致爽殿那块黄匾。
“今天当着这块匾,”宝绽的声音不大,但有千钧重,“我有话说。”
大家都知道他要说什么,邝爷抢上一句:“宝处,还是我来吧,”散剧团要担骂名的,他老了,一抔黄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还有大把的日子……”
“邝爷,”宝绽没听他劝,“我是师父临终前亲自定下的如意洲当家,这里除了我,谁也没位子说那句话。”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邝爷是打心眼儿里疼他,“如意洲在的时候,没见谁伸一把手,可它一旦不在了,那帮老家伙、剧团里吃编制的徒子徒孙,所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张三李四,都会叹一口气说老时选错了你!”
“我不在乎,”宝绽说,“如意洲没了,我也就没了。”
邝爷红了眼圈:“宝儿……”
“邝爷,”时阔亭开口,“你让他做主吧,他是当家的。”
这屋子里四个人,只有时阔亭身上流着如意洲的血,宝绽把目光投向他,颤颤地叫了一声:“师哥……”
说着就要跪,被应笑侬一把拦住,“宝绽!你怎么这么欺负自己,你给我起来!”
“你不懂,”宝绽推开他,“时家对我的恩、给我的情,太重了,就是这辈子断骨头抽筋,我也还不起。”
应笑侬挺傲气的一个人,让他们搞得想哭:“你们……我没告诉你们,”他很激动,满身找手机,“我有个贼他妈有钱的老爸!他不让我唱戏,逼我向他低头,我……只要我一个电话……”
正说着,宝绽的电话响,他本来不想接,邝爷硬把手机从他身上翻出来,宝绽看那个号码有点熟,拿到耳边:“喂?”
“宝先生。”一把沉稳的嗓音。
宝绽诧异:“梁……叔?”
“上次见面不太愉快,我很抱歉,”梁叔的语气温文、和缓,带着些许笑意,“我有个朋友,是做基金会的,专门赞助面临失传的文化技艺,做过比较有名的项目是山南藏戏面具的保存性开发,上次和他聊了你的困境,基金会愿意给你的剧团一个机会。”
宝绽瞪大了眼睛,一霎失语。
邝爷见到他的样子,吓坏了,两手捧着他:“宝儿,你怎么了宝儿!”
“基金会是正规机构,有严格的遴选程序,不是我个人的人情,这点你可以放心,”梁叔介绍,“他们会聘请专业人士对你的剧团进行评估,通过面谈和技艺展示判断是否进行注资,结果不敢保证,你愿意试试吗?”
“我……”宝绽哽住了,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在凭一己之力已经救不回如意洲、救不回京戏的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放弃,“愿意!我愿意!”
“好,”梁叔明白了,“我们再联系。”
电话断了,宝绽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