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笑侬甩着手从二楼洗手间出来, 一扭头, 见宝绽门口站着个人, 是韩文山。屋门开着, 亮着的灯啪地熄灭,宝绽拎着包出来锁门, 然后和韩文山并肩往楼梯这边走。
应笑侬皱起眉头:“宝处?”
宝绽在前头几米处停步。
应笑侬瞥韩文山一眼:“要走啊?”
宝绽不大敢看他, 没说话。
“昨天那事到底怎么定的,”应笑侬开始瞎掰,回身推开自己屋的门, “你来一下。”
宝绽显得为难, 韩文山马上说:“我先下去, 车里等你。”
应笑侬盯着他,直到那个高大的身影转过楼梯拐角,看不见了, 才回头瞪着宝绽:“你要干什么!”
宝绽不瞒他:“我去一趟。”
“你胆儿肥了,”应笑侬把他往自己屋里拽,“你昨天怎么答应我的?”
“就这一回,”宝绽解释, “他家里有病人,想听戏……”
“屁!”用了八百辈子的烂借口, 应笑侬冷笑, “戏的事儿听我的,是不是你说的?”
宝绽很坚决:“这回不是戏的事。”
应笑侬看他铁了心,砰地踹上门:“今天我就是拿绳儿把你捆上, 也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怎么是火坑呢,”宝绽也有些激动,“他只是个戏迷!”
应笑侬指着窗外,今天下戏早,但天色已经黑透:“大晚上的,你跟他去家里,你要是个女的,你说这是什么事?”
宝绽绷着嘴角:“可我不是女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应笑侬也不藏着掖着了:“可有人想把你当女的!”
这是莫大的侮辱,宝绽的脸瞬间变白,昨天匡正说“这个世界不只有女性在被消费”,他就明白了,那些超出他想象的肮脏事,“那是极个别的,”他垂着眼,下巴却昂着,“大多数是正常人,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
“那家伙是好是坏我管不了,我也没工夫管!”应笑侬拿指头戳着他的胸口,“我就问你为什么去,你图他什么!”
应笑侬太了解他了,宝绽抖着睫毛,半晌,轻声说:“老匡需要客户。”
“什么?”应笑侬怀疑自己听错了。
“有一笔两个亿的生意,他们没谈成。”
应笑侬愕然:“你为了姓匡的……你至于到这个地步吗!”
宝绽是真倔,又倔又硬:“他为我做了多少事,你不知道。”
这句“你不知道”有点伤着应笑侬了,但他强忍着,两手翻宝绽的兜:“来,你现在就给匡正打电话,你问他让不让你去!”
宝绽一把抓住他的手,平静地说:“他肯定不让。”
应笑侬抬头看着他。
“小侬,”宝绽有一股气势,说一不二,“我有分寸,公关嘛,别人能做我也能做,没什么委屈的。”
可应笑侬舍不得:“万一你出点什么事……”
“韩总是好人,”宝绽能肯定,“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
好人坏人哪是从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应笑侬想骂他傻,骂他为了匡正连理智都没了,骂他一颗心全拴在别人身上自己却不知道。
“他要是真做什么,”宝绽抓着他的手忽然使力,“我这么多年的拳脚也不是白练的。”
应笑侬眉头舒展,松开他,各种可能宝绽已经都想好了,今儿就是龙潭虎穴,他单枪匹马,也要去走一遭。
应笑侬斩钉截铁:“我跟你一块去。”
叫劲的时候,有人愿意和他共进退,宝绽感激地点了点头。
兄弟俩攥着手要下楼,应笑侬突然返身回桌边,宝绽以为他要找什么重要东西,结果那小子翻出来一把裁纸刀。
“小侬,不用吧……”
“防身,”应笑侬把小刀揣进裤兜,有点神经兮兮的,他平时凶,但关键时刻没有宝绽沉得住气,“走走走。”
两人一道下楼,时候还早,匡正没来,只有一辆黑色宾利停在戏楼门口,见他们俩要一起去,韩文山有点犹豫,但没说什么,只是叫助理下班,自己坐进副驾驶,让他们兄弟坐后座。
韩文山的家离这儿不远,就在前边那片富人区,路上宝绽给匡正打电话,告诉他别来接了,晚点有车送自己回去。
匡正哪能放心,一串问题在后头等着:“什么事?几点回来?谁的车?”
宝绽知道他担心,特别是在昨天那件事之后:“没事,小侬陪着我呢。”
说着,他把电话递给应笑侬。
“喂,”应笑侬对匡正没好气,一个字儿都不想多说,“
有我呢。”
匡正看他在,真就放心了:“交给你了。”
“得了。”应笑侬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回给宝绽。
过了三道起落杆,前两道是自动的,后一道是人控的,进入一处叫君子居的园区,这是一片市中心的独栋别墅,每家都有独立的绿化景观区,占地面积在一亩以上,雄踞的气派令人咋舌。
下了车,应笑侬紧跟着宝绽,手插在兜里,摸着那把裁纸刀。从大门上三楼,经过一处天井、小走廊、会客厅,到起居室,在最后一扇门前面,韩文山把应笑侬拦住:“请宝老板跟我进去。”
他说话很有分寸,只说请宝绽,不说不请应笑侬。
应笑侬和宝绽对视一眼:“韩总,”他笑了,“都到这儿了,怎么单拒着我呢?”
他的口气显得尖锐,但韩文山没介意:“屋里有病人,人多不方便。”
真有病人?应笑侬将信将疑,盯着那扇门,只是一扇门,似乎没什么危险,宝绽微微朝他点了个头,随着韩文山进去。
偌大的卧室,结构复杂,从这头一眼看不到那头,陌生的空阔感让宝绽感到不安,这时在墙边的小桌旁看到一个轮椅,和普通轮椅不太一样,又高又大,接着又看到一张架着金属设备的大床,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
宝绽吓了一跳,顿住脚。
韩文山走过去,跨在床上,架着女人的腋窝把她扶起来,往背后塞一个枕头,关切地问:“晚上的按摩护士给你做了吗?”
那女人好像吐字困难,嗯嗯的,动了动嘴角。
韩文山在床边坐下,那样一个病态的女人,他却挽着她的手,介绍宝绽:“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如意洲的当家,宝老板。”
女人的脸缺乏表情,但那双眼睛温和含笑,宝绽连忙走上去,点个头:“您好。”
“这是我夫人,”韩文山细心地揉着她的手,“得了肌萎缩侧索硬化症。”
宝绽没听过这个病,有些茫然。
“也叫渐冻症,”韩文山说,“十年了。”
渐冻症宝绽知道,是一种不治之症,患病的人身体像是被冻住,慢慢的会丧失行动能力,可即使眼睛都不能眨了,意识也是清醒的,他们会真切地体会到世界在离自己远去,最终变成一具活死人。
宝绽张着嘴,没想到韩文山这么有钱的人也会遭遇如此巨大的不幸,原来疾病真的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她维持得很好,”韩文山笑着说,替他夫人捋了捋稀疏的短发,“经济条件如果不行,也就三四年。”
所以还是要感谢钱,是韩文山的钱让她坚持到今天,患病十年,她得病时也就三十出头,和匡正差不多的年纪,宝绽忽然感同身受,这样的病,十年辛苦照顾,韩文山这么出色的男人,却从没想过把她抛弃,宝绽不禁红了眼睛。
“请宝老板为我夫人唱一出,”韩文山礼貌地说,“她也喜欢戏。”
宝绽克制着,强挤出一个笑:“夫人想听哪一出?”
“武家坡,”韩文山摇着夫人的手,“苏龙魏虎为媚证,我给你搭王宝钏。”
《武家坡》是大戏《红鬃烈马》的一折,讲的是丞相之女王宝钏下嫁乞丐薛平贵,为了他苦守寒窑十八年,薛平贵衣锦还乡来找她,两人在窑前的一段对话。
“武家坡的词,”宝绽瞧了瞧韩夫人,“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韩总慵懒地靠着床头,和他夫人肩并着肩,“她最喜欢这出戏,我们就是这出戏认识的。”
他们之间有坚贞不渝的爱情,不因为金钱、疾病和死亡而改变。
宝绽的指尖轻轻颤抖,不用韩文山给他搭戏,转身走向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缝,应笑侬立刻走过来,“别进屋,”宝绽说,如果他是韩夫人,一定不希望陌生人看到自己怪异的样子,“武家坡。”
“怎么……”应笑侬意外,“真唱戏啊?”
宝绽没回答,他觉得和韩文山对他夫人的感情相比,他们的心都太脏了,提起一口丹田气,他边往床边走边唱:“那苏龙魏虎为媒证,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应笑侬听着点儿,在门外接:“提起了别人奴不晓,那苏龙魏虎是内亲,你我同把相府进,三人对面就说分明!”
安静的房间,没有伴奏,干净净赤条条两把好嗓子,一宽一窄,一阴一阳,隔着一扇将开不开的门,互相追逐:
“我父在朝为官宦,府下金银堆如山,本例算来该多少,命人送到那西凉川!”
“西凉川四十单八站,为军的要人我不要钱!”
韩文山和夫人携着手听,十年前,她没得病的时候,他们一定也是这样,疾病的力量如此强大,只有艺术可以短暂慰藉心灵。
而这,就是宝绽的价值。
“好一个贞洁王宝钏,百般调戏也枉然,”他钦佩着,动容着,有些哽咽,“腰中取出银……一锭,放置在这地平川……”
应笑侬在门外听见他卡壳,愣了。
宝绽吸了吸鼻子:“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妆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
应笑侬不知道门里发生了什么,盯着那道狭窄的缝隙:“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
“够了!”宝绽突然吼了一嗓子,白布白衫白纸白幡,在这间开着呼吸机的房间,太刺耳了,他攥起拳头,一抬头看见韩夫人枯瘦的脸,忽而抱歉,抱歉没有带给她一次完美的演唱,“对不起,韩总,我……”
韩文山从床边起来,宽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是说:“没关系,”然后说,“谢谢你。”
最简单不过的几个字,却让宝绽险些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