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宝绽没去如意洲, 一大早起来收拾屋子, 昨天晚上他查了瑞士的航班信息, 估摸着匡正天黑之前就能到家。
这么大的别墅,卫生一搞就是一上午, 中午随便吃口东西, 下午又琢磨着给匡正做手擀面,光是面还怕没营养,再弄两个猪蹄, 香香地酱一下。
客厅里放着阿姆斯特朗的歌, What A Wonderful World, 衬着窗外的雪景、厨房里的蒸汽,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忽然手机响, 宝绽关掉音乐,擦了擦手,屏幕上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喂?”
“你好,”那边报上姓名, “何胜旌。”
宝绽意外地眨了眨眼,名字是陌生的, 声音却熟悉:“小先生?”
听到这个称呼, 那边笑了:“叫我Thongchai就可以。”
通差?这么怪的名儿,宝绽可叫不出口:“你好,有事吗?”
那边停顿了片刻:“昨天分手的时候, 我看你状态不太好。”
“啊……”宝绽局促地抓了抓头发,因为一首老歌,让初次见面的人见笑了,“没事,谢谢你啊。”
谢谢你啊,像是街坊邻居在聊天,小先生顺势问:“有时间见个面吗?”
“今天?”今天是宝绽特地留给匡正的,“晚上我家人从国外回来,我得做饭,炉子上蒸着猪蹄儿呢,我走不开。”
他说得有点快,小先生没听清:“蒸什么?”
“就是那个……”宝绽不知道怎么想的,磕磕绊绊给他说英语,“pig’s feet。”
正得不能再正的Chinglish,把小先生听笑了:“宝先生,在你家附近找个地方可以吗,我们坐一坐,不多耽误你。”
“我家这儿……”宝绽往窗外看,除了林子就是雪,“我这地方特别偏,没有喝东西的地方。”
小先生明白了,是别墅区,像他这样大家族的少爷,做事说一不二,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方便在你家门廊聊五分钟吗,”但他强人所难的方式不讨人厌,甚至有些可爱,“给我一把椅子一杯水就行。”
宝绽让他逗笑了:“哪能让你在门廊待着,”梁叔的家人,他也当家人,“你过来吧,我家在红石这边,你先到地铁站,然后往……”
“我们加个微信?”小先生每天交际那么多人,从没主动要过谁的微信,“你把位置发给我。”
“好,”宝绽对他无所求,所以也不知道讨好他,“你加我手机号。”
加上好友,发送位置,他扔下手机就去干活儿了。一个多小时后,窗外响起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宝绽趿拉着拖鞋去开门,远远的看到一辆银白色的车,他是个车盲,但那车他认识,车头上立着一个撅屁股的小天使,是劳斯莱斯。
天上又落雪了,宝绽冒着雪朝劳斯莱斯招手,车在门前停下,丁点大的雪花,司机下车居然撑开了伞,伺候国王一样伺候小先生下车。
他穿得仍然很少,一条衬衫一件薄外套,宝绽拉着他进屋,拍了拍他肩上的雪,砰地带上门:“你不冷啊!”
“还好,”小先生把屋子扫视一遍,“室内都有空调。”
宝绽蹲到鞋柜前,看了看他那双大脚,把匡正的拖鞋递过去:“你怎么没带保镖?”
“带了,”小先生脱掉外套,“车里。”
宝绽撇嘴。
“你家有个大个子。”小先生晃了晃脚上的拖鞋,大小正好。
“我哥,”宝绽仰头看他,“真不知道你们是吃什么长大的,都这么高。”
满屋子都是胶原蛋白的香气,小先生吸了一口,他的每一餐都是专业厨师做好,佣人给端到面前,从没进过厨房,更没闻过这么真实、浓郁、生机勃勃的香味。
“你先坐,”宝绽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去客厅,“我去看看猪蹄儿。”
“猪脚饭吗?”小先生没过去,跟在他屁股后头,进厨房。
“没有饭,”宝绽嫌他碍事,推了推他,“只啃猪蹄。”
“不腻吗?”小先生探着头往锅里看。
“不腻啊,”宝绽掀开锅盖,猪蹄的味道随着云似的蒸汽,一股脑冒出来,“我和我哥都喜欢这么吃。”
“真香啊。”刚出锅的,没有繁复的装饰,没有做作的摆盘,只有货真价实的美味。
人家都这么说了,宝绽不好意思不给,可他一共就酱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分一个给别人,他舍不得:“给你尝一口吧。”说着,他忍着烫,伸手往锅里抓。
“喂,”小先生很挑剔,“你怎么用手?”
宝绽平时在厨房干活儿都是用手的:“我手是干净的。”
小先生板着脸:“你刚才拿拖鞋了。”
还是不给你拿的!宝绽瞪他一眼,刚认识匡正那会儿,他也觉得他穷讲究,但不像这家伙,事儿又多又烦人:“你多大?”
“二十八。”
他们一样大,“年纪轻轻哪来那么多臭毛病,”宝绽抓下来一块肉,“你在家,你妈喂你饭也不用手?”
提到母亲,小先生低下头,不满意地问:“你只给我这么一口吗?”
“你还要多少?”宝绽把肉举到他眼前,“就两个猪蹄儿,我哥一个我一个,我把我那个最好的地方都给你了,你看,最软最糯的那块。”
小先生下了老大的决心,张着嘴要接,宝绽却没给他:“我手脏,”他转身拿了个盘子,把肉放到盘子上,“给,那边有刀叉。”
再嫩再香的肉,往冷冰冰的盘子上这么一扔,也变得没味道了,小先生立刻意识到,他想要的不是肉,而是普通人家的滋味。
“我今天来,”他放下盘子,“其实是想问你,昨天怎么了?”
昨天……宝绽抬起头,面前是一双淡褐色的眼睛,他们不算陌生,但无论是那首歌,还是妈妈,他对这个人都开不了口。
“是我的手机铃声吗?”小先生问,他只想到这一个可能性,“那首歌,凤飞飞的《巧合》,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宝绽觉得他逾距了,甚至让人感到不快。
没得到回答,小先生不强求,而是说:“那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歌。”
宝绽愕然看向他,他们同年,都只有二十八岁,却一样早早失去了母亲,不同的是,小先生的母亲虽然不在了,却给他留下了难忘的爱,宝绽的母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却不肯多爱他一点点。
《巧合》,两个母亲的歌,在儿子心里栽下的却是迥异的果,爱着一个死去的人,和恨着一个活着的人,说不清哪一个更可悲。
“昨天你听到那首歌的样子,”小先生轻而缓地说,在别人家的厨房,在妈妈似的肉香里,“我还以为是我自己。”
宝绽望着他,说不清这一刻的感受,鼻子酸,眼睛酸,连肋骨的缝隙也是酸的:“我妈妈……”他终于开口,“也喜欢这首歌,我小时候,总是听她放。”
“你母亲……”小先生攥起掌心,为他们的同病相怜。
“她……”宝绽下意识握住左手上的银镯子,又想起高三那年的医院,浓烈的消毒水味,继父的电话,冰凉的地板,病房里师哥在嘶喊,“她抛下我走了。”
小先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不确定他的意思。
“她还在,”宝绽明说,“只是不要我了。”
小先生的脸像是凝固了,浅淡的眸子一瞬变色,宝绽能感觉到,他在同情自己,真荒唐,他一个有妈的要被没妈的同情。
他挤出一个笑,平静地转过身,过去了,所以那些悲哀、伤痛,现在他有匡正,什么父爱、母爱,世间一切弥足珍贵的感情都能够填补。
“来,”他把自己那个猪蹄儿从锅里捞出来,沥了沥,放在吸油纸上,然后拿了一个新盘子,还有一双筷子,递给小先生,“喏,这么大一个,都是你的。”
油汪汪的猪蹄儿,好大一只,小先生挑了挑眉:“我们一人一半?”
“分着吃,”宝绽挽起袖子,“你可不一定吃得过我。”
什么盘子筷子,他们直接上手,就在厨房站着,你一口我一口。
“你姓宝,”小先生问,“叫什么?”
“绽,”宝绽熟练地拧开骨头,“绽放的绽。”
小先生想了想,把蹭着油的手掌伸给他,宝绽的手也是油的,拿指甲刮着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一个绞丝旁,加一个确定的定。”
“一把丝,定下来,”小先生记住了,又问,“昨天你说唱戏……”
“嗯,”宝绽拿着骨头嘬,“我是京剧演员。”
小先生马上说:“我看过牡丹亭。”
宝绽笑了:“那是昆曲。”
“哦。”小先生跟着他笑,浅浅的发色浅浅的眼睛,像个玻璃做的人,宝绽忍不住问:“你是外国人?”
“泰国,清迈,”小先生侧过头,文雅地把骨头吐在掌心,“七代华人,做油轮和码头生意,我父亲有荷兰血统,母亲是台湾人。”
宝绽点了点头:“你妈妈肯定是个大美人。”
小先生嚼着肉瞧他:“你是在夸我长得帅吗?”
宝绽专心致志地吸骨头,觉得夸他的人肯定不少,懒得说了。
过了一会儿,小先生突兀地说:“你妈妈也是美人。”
宝绽撕肉的手停了停,他妈妈确实是美人儿,如果不是美,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追他,她也不会丢下酗酒的老公和儿子,跟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