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绽从泱泱娱乐回家, 开门进屋, 匡妈妈从房间里出来, 红毛衣, 笑意盈盈的:“小宝儿回来啦!”
“阿姨,”宝绽很喜欢这种感觉, 再大的屋子, 有了妈妈就有热乎气,他脱掉大衣,把路上买的雪茄巧克力递过去, “买了点零食, 您尝尝。”
“哦哟, ”匡妈妈接过贴着黑标的小木盒,她不懂什么冬季限定,只是笑, “小宝儿有心了,来陪阿姨一起吃。”
说着,她端详宝绽,很漂亮一个孩子, 没有匡正高,但肩背笔直, 脸是出挑的, 配着干净的白衬衫和山水图案的丝巾,要了命地熨帖,像是新上了釉的薄瓷胎, 又像是中国画儿上的月亮,雅得朦胧含蓄。
那个气质好得哟,匡妈妈寻思,不怪她儿子眼睛定住了似的,移不开。
“小宝儿,”她边开巧克力边问,“你今年……多大来着?”
宝绽去卫生间洗了手,干干净净过来:“我二十八了,阿姨。”
二十八……匡妈妈眼睛一转,往前倒十年,刚认识匡正那会儿,他怕是还没成年:“哦哟,十七八也太小了……”
“啊?”宝绽在她身边坐下。
“没……没什么!”匡妈妈笑着拍了拍他的腿,心里把自己那倒霉儿子骂了一百零一百遍,人家那么小的孩子他就招惹,作孽哦!
打开盒子,里头只有五根巧克力,她拿出一根给宝绽:“小宝儿啊,这些年,你哥难为你照顾了。”
这些年?宝绽有点局促,捏着巧克力没吃:“阿姨,我跟我哥……认识时间不长。”
三两句话,宝绽句句都带着“阿姨”,匡正说他没爸没妈,可依匡妈妈看,这孩子的家教比很多有爸有妈的年轻人都强:“啊对,阿姨随口一说的,”她瞧着宝绽手里的巧克力,知道他在紧张,“快吃呀,要化了。”
宝绽吃不下去,他直觉今天的匡妈妈是有备而来。
果然,她接着问:“对了小宝儿,你二十八了,交过几个女朋友?”
宝绽心里咯噔一下,低下头。
“哦哟,还不好意思了!”匡妈妈和蔼地笑,“和阿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过完年你小正哥去相亲,你要是没女朋友,阿姨给你也介绍一个。”
相……亲?宝绽倏地抬起头,傻傻看着她。
匡妈妈也看着宝绽,五十多岁的人了,一眼就瞧出他眼里的刺痛和不安。
“阿姨,我……”宝绽移开眼睛,轻声说,“没交过女朋友。”
匡妈妈猜到了,毕竟两个孩子偷偷好了十年,匡正又是个管人管得厉害的主儿:“真的假的,”她仍笑着,嘴角上弯,神情却复杂,“现在的男孩子,哪能没谈过女朋友……”
宝绽眉头微蹙,昂贵的巧克力在指尖上慢慢融化。
“小正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匡妈妈盯着他柔和的侧脸,“哦哟作天作地的,工作嘛也是比别人好一点,女朋友隔三岔五地换,都是跳舞的女孩子,腿老长的,那个……他没教你谈一个?”
宝绽把巧克力放回盒子里,手指上粘了几块褐色的污渍:“没有,”他笑着,是硬挤出来的,“原来剧团效益不好,我也没什么钱,没接触过女孩,好女孩……可能也看不上我,就没强求。”
“怎么是强求呢,傻孩子,”他这些话,匡妈妈听了很心疼,可心疼归心疼,该说的还是要说,“小宝儿啊,你这么大没交女朋友,不会是……那个吧?”
宝绽特别敏感,马上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阿姨你……说哪个?”
“就是那个嘛,”匡妈妈压低声音,好像这是一件很坏很丢人的事,“你们年轻人叫什么来着……搞基!”
宝绽的睫毛颤了颤,脸色眼见着不对了,仿佛每一处毛细血管里的血液都褪去,整片面颊变得青白。
“小宝儿?”他这样子把匡妈妈吓着了,她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轻浮,宝绽和他儿子一样,不把和男的胡搞当回事,可看他当下的反应,匡妈妈突然后悔,后悔不过脑子问出了伤人的话。
“阿姨,我……”宝绽绞着手指,指尖的巧克力蹭到手背上,有点脏。
匡妈妈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细心地给他擦。
可能是这个暖心的举动,让宝绽鼓起勇气,转过头,直视着她。
匡妈妈离他很近,看得清宝绽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甚至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残忍的自己。
“我……”宝绽的眼圈微红,和匡正的那些事,那些荒唐放肆,他对这位妈妈有愧,“对不起,阿姨。”
匡妈妈愣愣盯着他。
“我其实……”宝绽的嗓子在颤,听得出来,有些压抑了许久的话,他想说出来,不顾丑,不顾疼,只为了给她一个交代。
这个傻孩子,匡妈妈的眼圈也红了,明明只要笑着说一句“阿姨你别乱想,我不是那种人”,撒一个无所谓的谎,就能死不认账,他却实心实意,郑重地认错。
匡妈妈忽然不忍心,不忍心伤害这样真诚的孩子:“哎呀小宝儿,你看阿姨这脑子,饿了吧,锅里蒸了小包子的!”
她匆匆起身,把宝绽一个人留在沙发上,宝绽怔了一会儿,恍然回头,看她在冒着热气的灶台边忙碌,矮小的背影,待人却宽厚。
包子不大,掐着整齐的褶儿,匡妈妈捡出来码在盘子上,无奈地叹一口气。她今天本来想趁匡正不在,和宝绽打一场太极,没想到这孩子至真至纯,叫她狠不下心。
匡妈妈捡包子的功夫,宝绽上楼打了个电话,满腔的忧心和烦乱,在听到匡正声音的一刹那,烟消云散——
“宝儿?”他哥只是轻轻叫了他一声。
宝绽整个人松下来,靠着墙,撒娇似的:“哥……”
“怎么了?”匡正喜欢他这样,像不好哄的小猫儿终于翻出肚皮,软软地叫。
“没有,”宝绽的声音闷闷的,说了三个字,“想你了。”
匡正在电话那边睁大了眼睛,这是宝绽第一次说想他,他简直受宠若惊,立刻说:“我现在回去。”
“哎别,”宝绽怕耽误他工作,“等你下班的,我给你炖排骨,阿姨还包了包子。”
“我这儿没事,”匡正把电脑关机,起身去穿大衣,“眼看着三十儿了,再大的业务年后再说。”
“哥……”宝绽欲言又止的,忐忑地跟他坦白:“我今天去泱泱娱乐了。”
匡正开门的手一顿:“……哦。”
这个选择,宝绽知道他不赞成,明天给团里开会,可能也没人会赞成,但他打定了主意:“我想……”
“想做什么就去做,”匡正扭开门,大步踏出去,“决定走哪条路,将来走成什么样,哥都陪着你。”
宝绽张着嘴,下意识屏住呼吸。
“你的人生,如意洲的未来,你说了算,”匡正语气平稳,但充满了力量,“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立起来,宝儿,我想看你立得漂亮。”
一瞬间,宝绽的眼眶灼热,没拿电话那只手紧紧攥着,指甲陷进掌心,不是疼,是汹涌澎湃的爱。
匡正走进电梯,嘴唇贴近话筒,轻轻碰了一下,低声说:“哥爱你。”
宝绽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对着墙壁,他不知道,电话那边的匡正没比他好多少,那么油一个情场老手,冷不防说出这种肉麻话,自己也受不了。
情到深处,再拽、再爷们儿的男人,也不过是一个冒着傻气的二逼。
收起电话,叮地一响,电梯门在一楼打开,匡正昂首阔步,眼前是万融臻汇铺着豪华地毯的圆形大厅,客户经理和财富顾问来来往往,电话声此起彼伏,窗外的日光照进来,照亮他的天下。
正前方,小转门滑了半圈,接待小姐微笑着迎宾,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焦点,还是那件蹩脚的黑羽绒服,不同的是,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匡正停步,眯起眼睛。
跟着覃苦声进来的,是个身材偏瘦的年轻人,也是一身黑羽绒服,卖场过季打折399送手套那种,穿在他身上有股说不出的纤细,阴冷、孤傲,是艺术家特有的颓丧不羁。
“金刀,大诚。”匡正向办公区偏了偏头,伸出右手。
覃苦声随即握过来,一侧身,亮出背后的人:“匡总,画家我带来了。”
匡正和那人四目相对,略长的头发,不大自然地遮住左半张脸,精致的五官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眼睛,像映着满天星光的潭水,凄凄然有千尺深。
“你好。”他的声音冰凉。
在匡正见过的男人里,应笑侬算秀气的,这人比应笑侬还多了几分阴柔,从身材到神态,甚至到手掌的骨节,都透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寡薄。
“陆染夏,”覃苦声介绍,“粉鸡的创作者。”
“幸会。”匡正稍一颔首。
陆染夏扬了扬下巴,覆着左脸的发丝因此滑落了一层,黑发下面那只眼若隐若现,和精彩的右眼不同,这只眼凝固、迟滞,如同一汪没有生命的死水。
匡正不禁诧异,创造了粉鸡那幅视觉盛宴的画家,用以观察世界、铺陈色彩的眼睛,却有一只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