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宝绽出了会儿神, 忽然一伙人从身后过来, 擦过他和匡妈妈直奔马路对面, 领头的手里攥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撅的树枝。

“小小年纪不学好!”只听啪的一声, 彩虹棒棒糖被抽落在地上。

宝绽呆在那儿,满大街的人都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挑头的是两个大爷, 后边跟着几个大妈, 一共五个人,气势汹汹地把两个孩子围在中间:“你们家里是怎么教的!大白天不在学校上课,跑到马路边来耍流氓!”

“就是, ”大妈们在后头帮腔, “我们也是有孙子的, 好孩子看了你们这些邪门歪道,学坏了怎么办!”

一个孩子腾地站起来,怒目瞪着这伙大人, 另一个连忙拉着他,把他往身后拽。

“你瞪什么眼!”拿树枝的大爷嗓门高起来,“不干人事儿还有脸了?也是十六七的大小伙子了,放在旧社会都当爸了, 我要是你家里人我扇死你!”

宝绽呼吸困难,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大爷说的是两个孩子, 他却觉得仿佛在说他,不学好、耍流氓、邪门歪道,这就是和他匡正在做的事, 小孩子可以被原谅,他呢,他罪无可恕。

自我厌恶,还有恐惧,隐隐的,似乎还夹杂着一份不平,他强压下这团混乱的情绪,抖着手,拉着匡妈妈继续往前走。

“书包背上,起来!”那伙人不依不饶,“告诉你们,不听话就把你们送派出所去,找你们家长,全校通报!”

宝绽惨白着脸,背后只有老人们的叫嚣,两个孩子静静的,没发出一点声音,就像懦弱的他,再真挚的爱也不敢拿出来,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

“给我过来!”辱骂还在继续,“看看你们这样子,我要是你妈你爸,生了你们这种怪胎,肠子都悔青了!瞪什么瞪,你们长大了也是废物,迟早进派出所!”

他们过分了,宝绽握着匡妈妈的手不自觉收紧,几乎同时,匡妈妈把手抽出去,把挎包塞给他,返身往回走。

宝绽愣了一下,转过身,只见那个微胖的、穿着红毛衣的身影径直走进人群,用力推开骂人的大爷:“干什么你们,一大伙人欺负两个小孩子!”

宝绽怔怔盯着她,不敢相信她过去了,真的过去了。

“你谁呀,”大爷马上冲她喊,“别多管闲事!”

匡妈妈挡在两个孩子前头:“你们说也说了,骂也骂了,都是当妈当爸的人,怎么这么狠心!”

“你知道他们怎么回事吗,”大爷隔着她指着那俩孩子,“他们搞同性恋!”

匡妈妈绷着脸,没说话。

“闪开!”大爷不好动手,老太太上来扒拉她,“我们这是维护公序良俗!”

匡妈妈坚持拦着他们,没有退缩。

“哎你这老太太,”他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他们是变态,不男不女,阴阳人!”

“他们才不是变态!”匡妈妈嚷回去,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讲不出大道理,“他们刚才就在这儿吃糖,也没碍着谁,你们过来就骂,把孩子吓着了!”

“哎你这人懂不懂道理!”那伙人把她围住。

匡妈妈看他们人多,回头推两个孩子:“走,赶快回家。”

“走什么走!”他们自认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可以肆无忌惮,“这不是你儿子,要是你儿子背着你找男的乱搞,我看你什么心情!”

匡妈妈停住脚,回头瞪着他。

“看!你看!”领头的大爷乐了,“受不了吧,你不当回事,是没摊在你头上!”

匡妈妈的胸口起伏着,嘴唇发颤。

“我们是好心知道吧,小孩子不管,将来长大了就成社会的蛀虫了,”老太太们苦口婆心,“这些小同性恋……”

“我儿子就是同性恋!”可能是冲动,也可能是气愤,匡妈妈脱口而出。

宝绽瞪大了眼睛,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她说了他一辈子也不敢说的话,那么坚定,那么勇敢。

老头老太太们瞬间静了。

“我儿子……”匡妈妈注意到周围的眼光,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她下意识低下头,“我儿子不是变态,不是阴阳人,更不是社会的蛀虫!”

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很多人停下来。

“他是银行做总裁的,一米八多的个子,谁看了都说帅,”说着,她重新把头抬起来,“除了交的是个男朋友,和你们没什么不一样!”

宝绽终于动了,慢慢走向她。

“他男朋友也很优秀的,”匡妈妈激动地说,“一步一个脚印从社会最底层打拼出来,有钱了还想着资助别人,比你们这些人高尚得多!”

宝绽的眼眶微红,深深吸了口气。

“有这样的儿子,他有那样的男朋友,”匡妈妈拍着自己的胸口,“我这个当妈的,很骄傲的!”

她骄傲,宝绽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和这位挺身而出的母亲相比,他一直都太胆小,太怯懦了。

“怪不得呢!”领头的大爷夸张地拍了把大腿,“我说她向着两个小子呢,她儿子就是变态,大妹子,这么丑的事你也拿出来说,很有面子吗!”

因为是同性恋,就要受屈辱,匡妈妈不服:“小孩子拍你,我不怕你,你要是再人身攻击,咱们上警察局!”

老头老太太们以为搞同性恋的理亏,不敢争辩,没想到她这么刚,他们恼羞成怒,作势挥起树枝,这时宝绽上去挡在匡妈妈身前,吼了一声:“干什么你们!”

看出面的是个成年男性,大爷大妈们有点发憷,乖乖退了两步,但嘴上不服软:“我们说她呢,有你什么事儿!”

宝绽没理他们,揽着匡妈妈和两个孩子往外走。

“喂,”领头的大爷扬着脖儿,“是不是一起的啊?”

宝绽不应声。

“你就是她儿子吧?”大爷朝自己那伙人使眼色,让他们起哄,“人模人样的,背地里干脏事,有种别走啊,敢做不敢认!”

宝绽倏地停住脚,转过身。

“小宝儿!”匡妈妈使劲拉他。

她清楚地看到,宝绽的脸上褪尽了血色,这对他来说很难,是要他彻底豁出去,和相信了二十几年的传统观念决裂,他直视着那伙人,肩背挺得笔直,一字一顿地说:“对,我就是她儿子。”

嚯!大爷大妈们发出一声惊呼,接着就是冷嘲热讽:“今天这是怎么了,变态比正常人还多,老几位,咱们长见识了!”

宝绽能感觉到行人的目光,世贸步行街,全市最热闹的地方,他为了两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为了勇敢的匡妈妈,终于跨出这一步:“我是同性恋,”他深吸一口气,大胆承认,“我的爱人是男的,但这不是我的罪。”

他没有吵,因为平静,显得格外有力量。

“我努力生活、认真工作,我做得比绝大多数同龄人都好,”宝绽有些抖,回想认识匡正以来的种种,“我也怕过,因为怕,我一次次让爱我的人失望,错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但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躲了,我会正视自己,接受自己,好好地爱这样的自己。”

没有一个人说话,包括那几个大爷大妈,都在安静地听他说。

“评价一个人,应该看他是不是善良,有没有为了理想拼搏,给这个社会做了多少贡献,”宝绽挺着胸昂着头,“而不是看他爱的人是男是女。”

他说完了,短短几句话,不漂亮,也不煽情,然后拉起匡妈妈的手,揉了揉两个孩子的脑袋,分开人群走出去。

走出很远,背后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宝绽已经不在意了,别人怎么看他,他是正常还是异类,他只觉得今天的天真蓝,晴空如洗,万里无云,就像他此时的心情,那么坦然,那么轻。

匡妈妈的手和他紧紧拉在一起,不只是手,还有心,曾经难以相容的两个人,如今肩并着肩一致对外,像是一家人。

匡妈妈忽然笑,整个人朝他偎过来,很亲,很自然。

宝绽也笑,把挎包还给她:“他们没碰着你吧,妈……不是,那个,”他的脸一下子通红,“阿姨!”

一次恰到好处的口误,匡妈妈拍着他的手背,宠溺地说:“叫妈妈对的,你刚才不也说是我儿子吗,”她扶着宝绽的肩膀,替他摆正领口,“妈妈说的那些不是假话,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很骄傲。”

宝绽的眼圈湿了,十年,他没有机会叫妈,在今天这样一个契机,因为这样一件不快的事,他找到了被母亲珍视的感觉。

匡妈妈把他的嘴角往上提,掐了掐脸蛋:“小宝儿,咱们别去吃烧鸽子了。”

“啊?”宝绽愣了。

“其实妈妈不爱吃鸽子的,”匡妈妈说,“鸽子飞来飞去,吃了怪残忍的。”

“那……”宝绽一寻思,明白过来,烧鸽子不过是个借口,她只是想找个机会和他出来,拉近彼此的关系,“那阿姨,你想吃什么?”

“怎么又叫阿姨了?”

宝绽不大好意思,抿住嘴。

“外面这些饭馆呀,”匡妈妈重新挽住他,“没有家里干净,味道嘛也没好到哪里去。”

“可这个时间,”宝绽看一眼表:“回家再做太晚了。”

“其实妈妈锅里炖了番茄牛腩的,”匡妈妈掰着指头说,“今早还蒸了豆沙包,冰箱里有一只道口烧鸡,小菜么有……”

宝绽拉着她一个转身,掏出手机拨小郝的号码:“走,妈,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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