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正在金角枫五楼东翼的会议室, 房间是医院提供的,段家的四个孩子都在,还有各自的律师, 组成了一个临时律师团,对遗嘱细节讨价还价。
专业问题匡正不参与, 坐在窗下的沙发上看手机,打开微博推荐, 热门里好几条都是穿着雾蓝色汉服的宝绽,那么风流那么美,却被庸俗的礼物雨刷了个满屏,区区几百万匡正不介意,他介意的是《巧合》这首歌。
“世上的人儿这样多, 你却碰到我, ”去年夏天在世贸步行街, 宝绽在夜色中唱, 那是唱给他的,匡正蹙眉盯着那个id:路边等你。
等什么?哪条路?
“老板, ”这时段钊拿着手机过来,坐在他的沙发扶手上, “小w发了条微博。”
“嗯?”匡正心情不好,换了个方向靠着。
一条转发过万的微博,只有短短两句话:下播啦, 新人真不好当, 说的不是我,是宝老板。
匡正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她一般只有几千转,”段钊低声说,“这条转这么多, 是因为cue了宝绽。”
匡正点开评论,热评第一条是宝绽的粉丝:十八线炒作女请自重,勿带别家。
很普通的发言,匡正点开这条评论下面的回复,果然,热度在这儿呢:非黑非粉,在现场,b本来是十一点档,硬被挤到五点的,某天王还耍大牌,使唤他拿水。
b是宝绽,“某天王”无疑是文咎也了,匡正的火噌地窜上来,突然,会议室的门从外头推开,本该在病房陪着的老管家气喘吁吁进来,对着满屋子的人,只叫了一个名字:“小铎!”
会议室静了一瞬,应笑侬第一个冲出去,接着,所有人反应过来,一窝蜂跟上,挤着一架电梯下三楼。
病房的隔音很好,推开休息室的门才听到里头的哭声,是三房和四房,匡正的头皮发麻,段老爷子好不容易答应立遗嘱,段家的危机眼看着要有一线曙光,死神却在这个时候挥起了镰刀?
一进病房,就听到监控器持续而尖锐的“嘀——”声,电子屏上横着一条平直的线,主治大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荷兰人,垂下淡蓝色的眼睛,摇了摇头。
三房和四房哭得更凶了,应笑侬走上去,很慢,像是不敢相信,隔着一段距离盯着病床上的人。段有锡走得很安详,没有紧皱的眉头,没有扭曲的表情,仿佛是累了,又好像得偿了所愿,终于撒手人寰。
“老家伙……”应笑侬的声音很轻,挑着一侧眉毛,压着另一侧,是在控制强烈的情绪,“喂,老家伙!”
他是段家的老大,是段有锡二十多年里唯一认定的儿子,他站在床前,没人敢贸然上去和他并肩。
“爸……”一滴泪猝不及防从眼角滑落,应笑侬陡然喊出来,“爸!”
这一刻,他明白了时阔亭的话,“没机会了”,对这个顽固的父亲,无论爱还是恨,都没机会了,从今天起他是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无父无母,要在这个世上孑然而立。
段小钧随后上去,接着是段钊、段汝汀,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茫然,那么强硬的父亲,一座山、一堵墙一样的大家长,就这样溘然长逝。
接下来的十分钟,是这个大家庭最和谐的十分钟,所有人一起悲伤,一同哭泣,直到平静被打破,有人说起了财产,接着,场面乱了,匡正冲过去的时候,四房正紧紧揪着段汝汀的衣领。
“你迟早得嫁出去!”她嚷,“别想带走段家一分钱!”
“松手,”段汝汀瞪着她,“小老婆,松手!”
“你叫谁小老婆!”段小钧指着她的鼻子。
在段有锡的床前,他们互相攻讦,匡正抱着段小钧的肩膀往后拖。
“你们这些废物,寄生虫!”段汝汀挣开四房,正了正领口,“一个个不知道都在干什么,趴在我守着的江山上做好梦!”
匡正吼她:“你少说两句!”
“姓匡的,”段汝汀调转枪口,“我爸走了,你显得更碍眼了!”
“碍着你抢财产了吧!”四房在后头嚷。
段汝汀冷笑:“钱都给你们,我只要集团!”
“你想得美!”四房攥起段小钧的手,“集团才是生蛋的母鸡,你当我们傻,吃你甩给我们的残羹冷饭!”
匡正忍着她的魔音穿耳:“遗嘱草稿已经拟好了,大家的律师都首肯,只要依样做一份协议……”
“什么协议,”忽然,三房开口,“我可不同意签协议,我和老头子是法定配偶,段家的财产我占一半。”
段钊愕然:“妈!”
“去你妈的一半!”四房把耳环摘下来往她脸上扔,“玩浑的,咱们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
三房被珍珠耳环打了脸,横起来:“那就打官司,看法院怎么判!”
“够了!”应笑侬吼了一嗓子,只一声,屋里就静了,不是他嗓子亮,是段有锡这么多年的偏爱,树立了他在段家独一无二的地位。
他转过身,那个沉稳的样子,不是风华绝代的大娘娘,而是金口玉牙的太子爷:“要吵滚出去吵,别在我爸床前表演,”他越过众人问老管家,“我爸走前留没留话?”
“有,”老管家说,“老爷子要回西山,回佛室,回金床。”
佛室是徐爱音的屋子,金床是她死前睡的床,应笑侬说不清这一霎的感受,只吐出两个字:“回家。”
“家”,他终于能平静地把那个园子叫家,那里埋着他的母亲,也会埋下他的父亲,还有他这么多年的怨恨和叛逆。
段家人张罗送段有锡的遗体回爱音园,匡正没和大部队一起走,尽管刚才段老爷子床前已经乱成那样,他仍然不放弃,留下来和律师仔细过了一遍遗嘱要点,试图最大限度地维护段家的统一,保障应笑侬的利益。
开车回西山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天光早早地在背后亮起,照着车前蜿蜒的山路。匡正往前开,心却远远地落在后头,想着宝绽,想他是不是受了文咎也的委屈,想他是不是也正这样灼热地想着自己。
拐过一道s弯,眼前似乎闪了一下,接着砰地一响,风挡玻璃大面积皲裂,车子随之失控打转,猛地撞向山路外侧的隔离带。
一切发生在几秒间,对匡正来说却漫长得骇人,他亲眼看着山壁拍来又远离,云和灰岩交替,他死死踩住刹车,直到轰隆隆的引擎哑火,窗外是杂树丛生的山渊。
“呼……呼……”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喘息,握着方向盘的两臂绷得僵硬,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视线慢慢聚焦在风挡玻璃上,右侧靠上的位置有一个小洞,规则的边缘,速度应该很快,像是……
他出了一身冷汗,是子弹。
匡正难以置信,下意识转过头,下一秒,就在副驾驶的真皮靠背上看到一个小洞,他试着抠了抠,抠出一枚发烫的金属。
他迅速握紧手掌,是段汝汀。
“碍眼”,她说过不止一次。匡正控制不住从心底升起一股恐惧,生命受到威胁,没人能不忌惮,市值数百亿的集团公司,她为此杀一两个人,算不上什么。
匡正揩了把汗,子弹射在副驾驶上,这是她的一个警告。
拿起手机,他第一个拨出去的号码不是警察,不是父母,而是宝绽,铃声一遍又一遍重复,直到一个哝哝的声音响起:“唔,哥……”
匡正的心瞬间安定,寒意退去,泛起一丝暖。
“哥?”宝绽没听到他的声音,揉着眼睛坐起来。
匡正好久才说话:“宝儿。”
“哥你没事吧?”
“没事,”匡正捏着手里那枚子弹,“想你了。”
“不对,”宝绽太了解他,“你声音不对。”
匡正呼出一口气,让自己放松:“做了个噩梦。”
“哦,”宝绽这才信了,抱着手机重新躺下,“你什么时候回来,”他两腿夹着被子,小声说,“我不想一个人睡。”
按匡正过去的性格,至少要冲到西山向段汝汀兴师问罪,但现在他有宝绽,有了家,不能玩命了:“今天就回,”他温柔地说,“陪你睡。”
“真的?”宝绽高兴坏了,“我下午在君悦有个会,节目组全员都到,不能偷跑,你要是早到家了,冰箱里有拆骨肉!”
“好,”匡正对着话筒啵了一下,“晚上见。”
宝绽那边啵回来,匡正等他挂了才结束通话,想了想,给应笑侬打过去。
应笑侬压根没睡,一秒接通:“匡哥。”
“小侬,”匡正有些难开口,“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应笑侬抢先说,“不麻烦你了。”
匡正一愣。
“老头子不在了,我这时候太强势,就怕刺激到老二和少壮派,”应笑侬一夜没睡,一直在权衡利弊,“遭殃的是段家。”
所有人都在争财产的时候,他仍能以家族和集团的利益为重,匡正很佩服:“你不争,三房四房也会争。”
“三房四房不是老二的对手,”应笑侬想得很明白,“再说,还有元老们,一统江山不成,最后无非是划江而治,各房妥协罢了。”
妥协,也就意味着爱音集团要被分割,形同肢解,“市值会掉。”
“嗯,”应笑侬知道,“至少不会断崖式崩溃,只要骨架子还在,肉就能长出来。”
这是“青山”和“烧柴”的关系,匡正赞同:“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
应笑侬简短地答:“好。”
凌晨五点的山路,匡正孤零零坐在裂了玻璃的panamera里,他点了根烟,把子弹揣进西装内袋,下车去后备箱拿折叠铲。火星燃在嘴边,他扛着铁铲走到车前,对准破裂的前风挡,狠狠戳下去。
再也没人知道,四月的一个清晨,曾有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车窗,而他抹掉了痕迹,把恐惧和愤怒咽下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