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宝绽给霍匪做了一条长衫, 和自己那条一样是黑色的,只是金线绣的是下山猛虎,在嶙峋的山石间回望。

在韩文山家二楼的小客厅, 宝绽给他整理长衫的领子,还有胸口、肩膀, 每一处褶皱都捋平,霍匪低头看着他, 用力记住他对自己的好。

“背挺直,”宝绽拍了他一把,“脖子立起来,站如松!”

霍匪乖乖站好,不是听话, 只是想让他高兴。

“宝老板!”背后, 韩文山迎出来。

“韩哥, ”宝绽领着霍匪过去, 稍一拱手,“我徒弟, 霍匪。”

韩文山惊讶:“嚯,都收徒啦!”

宝绽腼腆地点头:“这周末想让他唱一段, 怕大伙不认得,冷了场,先带他到诸位行家跟前走一圈, 头一个就来叨扰你。”

“好事啊, ”韩文山俊朗大气,向霍匪伸出手,“小伙子,唱老生的?”

霍匪知道他是大老板, 很紧张,磕巴着,手也没注意握:“我、我那个……”

“孩子还小,”宝绽替他解释,“才十七。”

“长得精神,”韩文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不错。”

他领他们去卧室,来之前宝绽特地叮嘱了,客人家里有病人,可见到床上那个了无生气的人形时,霍匪还是呆住了。

宝绽走上去,俯身在床前:“嫂子,我来了。”

韩夫人没反应,眼睛半开着,盯着天花板。

韩文山摇了摇头,意思是快不行了。

上次来,她还勉强能认识人,宝绽心里酸:“我们……”他回头看看霍匪,“准备了一段游龙戏凤。”

“来吧,”韩文山笑了,温柔地捋着他夫人的头发,“让她高兴高兴。”

《游龙戏凤》,讲的是正德皇帝微服出游,在梅龙镇偶遇李凤姐,醉心于她的美貌,撩拨挑逗的故事。

霍匪扮正德,宝绽给他配李凤姐,黄钟大吕的须生,这时候拈起兰花指,一副小女儿作态:“月儿弯弯照天涯,请问军爷你住在哪家?”

霍匪大马金刀,倜傥风流:“大姐不必细盘查,天底下就是我的家!”

“住了,”宝绽捏着小嗓,自有一股娇俏劲儿,“我想一个人不住在天底下,难道还住在天上不成?”

“我这个天底下与旁人不同,”霍匪摆了摆手,“外面一个大圈圈,里面一个小圈圈,我就住在紫禁城内!”

“啊,军爷,”宝绽垫起脚尖,“我好像认识你!”

“哦,”霍匪朝他偎过去,“你认得我,是哪个?”

“你是我哥哥的……”

“什么?”

“小舅子!”

韩文山笑了,转头去看他夫人,她仍盯着天花板,枯骨般无知无觉,“在头上取下飞龙帽罩,避尘珠照得满堂红!”耳边是那么明亮的嗓子,他的心却暗了。

短短一折戏,唱到末了,宝绽羞怯地掩着脸:“就在这店中寻一梦——”

霍匪舒眉展目,揽住他的肩:“游龙落在凤巢中!”

从屋里出来,韩文山把宝绽叫到一边,低声说:“你嫂子没几天了。”

宝绽仰视着他,抿住唇。

“我和她没孩子,”韩文山环顾四周,“这点家当,一半给渐冻症研究,一半留给如意洲。”

宝绽愕然:“韩……”

韩文山打断他:“你不要推辞,你宝老板不差钱,这个钱也不是让你花,是给你和你徒弟一个安心,”他是如意洲第一个正经八百的观众,说的是体己话,“你哥那行风险大,戏楼也不是你的,将来这些都没了,你们还有这笔钱,可以无拘无束地唱戏。”

做生意的人最懂兴衰荣辱,他替如意洲想得远,想到了宝绽和匡正没想到的地方。

“到了什么时候,”韩文山说,“别放弃唱戏。”

宝绽感他这份恩,重重地点下头。

星期五晚上,如意洲开大戏,萨爽的《雁翎甲》,陈柔恩的《打龙袍》,应笑侬的《望江亭》,宝绽的《打渔杀家》,一波接一波的高潮过后,霍匪扎着八卦巾,穿着八卦衣,挂朝珠蹬厚靴,摇着鹅毛扇施施上台。

他唱的是《空城计》,诸葛亮带着两个琴童在小小的西城抵挡司马懿的雄兵,这戏是他和宝绽初见那天唱的,抑扬顿挫,沉稳大气:

“西城的街道打扫净,预备着司马好屯兵!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

犒赏你的三军!”

刚学艺的小子,很难说唱得多好,但主顾们很给面子,喝彩声不断,唱罢了,宝绽登台,携着他一起给大伙鞠躬。

“诸位,周末好。”他一开腔,那才是众望所归,座儿上一片压不住的掌声。

“谢谢,谢谢新老朋友的抬爱,”宝绽拉着霍匪,“这是我徒弟,姓霍,单名一个匪,土匪的匪。”

观众们笑了。

“今儿我给他改个名,”宝绽事先没和霍匪商量,“改成斐然的斐,因为——”

台底下静了,等着他说。

“因为他将来要接我的班,掌如意洲的戏。”

举座哗然,连霍匪都愣了,宝老板选了接班人,这是富豪京剧圈里的大事。

“如意洲到这间戏楼一年了,”宝绽感慨,“这一年里,我们收的戏票钱数以千万计,用这些钱,”他郑重地说,“我们资助了全国各省的民间剧团七家,地方戏校十三所,戏曲从业人员一百零五人,包括京剧、蒲剧、汉剧、秦腔、河北梆子和武安落子。”

听戏的老板们震住了,他们从手指缝里漏出去的一点钱,到了如意洲,却帮助这么多人坚持了梦想。

“今天向各位做个汇报,大伙交到基金会的钱,”宝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一分也没有乱花。”

霍匪凝视他,从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从灿烂的舞台灯下,那么亮,却没有宝绽身上的光耀眼。

“我之前去了趟娱乐圈,没走好,狼狈回来了,”宝绽自嘲地笑,“这事大伙没人跟我提,我知道,是怕我难堪。”

确实,这不是件光彩事,如意洲的宝老板是明珠,若说这颗好珠子上有什么疵,就是在网上被人泼的那盆脏水。

“今儿我自己提,是我想明白了,”宝绽很恳切,“我把劲儿使差了,京剧从兴盛到衰落两百年,哪是我去娱乐圈两个月,攒几个粉丝就能重振起来的?”

台下有人肃然起身,是韩文山。

“这事儿,靠我一个人不行,”宝绽缓缓摇头,“要靠许许多多人,一代一代人,发扬是个慢功夫,靠的是传承!”

台下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黑压压的,挤满了他的视线,“我决定,俱乐部要加大对基金会的拨款比例,未来如意洲的发展方向,”宝绽深吸一口气,“将是发现、资助、培养更多有才华的年轻人,霍斐,只是他们中的第一个!”

如雷的掌声从小小的戏台蔓延,侧幕边,应笑侬和时阔亭肩挨着肩。

“瞧我师弟说的,多好!”

应笑侬板着脸:“定少班主这么大的事,他跟你商量没有?”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他定,他说什么都对。”

应笑侬横他一眼:“你就不怕他把对你的好,分给别人?”

“不是早分了吗,”时阔亭撇嘴,“给老匡。”

“那不一样,”应笑侬较真,“除了老匡,他对咱俩最好,现在来了一个……”

“等会儿,”时阔亭明白了,“你不是怕分了我的好,是怕分了你的吧!”

对,应笑侬就是怕霍匪掐了他的尖儿,原来宝绽对他最好,最拿他当回事,张嘴闭嘴的“小侬”,现在满眼都是那臭小子。

“你看你,挺大人了,”时阔亭要搂住他的腰,先往身后瞄,“你不是有我吗,我把你捧手心里……”

“起开,”应笑侬拿胳膊肘顶他,“谁要你捧!”

“哎你……”

前头宝绽出去送客,本想带着霍匪认一认几个vip,这小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回来挨屋找,在二楼的洗手间找着了,扒着池子正吐呢。

“没事吧?”宝绽上去捋他的背,这是勒头勒着大血管了。

霍匪摆摆手:“没……事。”

“来,”宝绽心疼他,“唱戏的苦,这才刚开始。”

霍匪抹一把嘴:“我不怕。”

宝绽笑了,伸出两手,给他揉脑门和太阳穴:“舒服吗?”

霍匪湿漉漉地红了脸:“嗯……”

“今儿唱的不错,稳,”宝绽夸他,夸完又抱怨,“你小子长这么高干嘛,我胳膊都举酸……”

话没说完,霍匪唰地蹲下去,蹲在他脚边,眼巴巴瞧着他。

宝绽一愣,摸了摸他的头,轻轻说了一个字:“来。”

他领霍匪下楼,绕着一楼大厅往深处走,最里头一间屋,推门进去,屋中间有一套中式桌椅,上头立着三个红漆牌位,是时老爷子夫妇和邝爷,宝绽去小柜里又抱出一个新漆的木牌,还有一瓶酒,摆在旁边。

木牌上是金爱红的名字,“咱俩来的时候,”他说,“把咱妈摆上。”

霍匪看着他在桌前的软垫上跪下,咚地一声,磕了个头:“师傅,师娘,邝爷,”然后他叫,“妈……”

不知道为什么,霍匪的鼻子酸了。

宝绽颤着声,虔敬地告诉他们:“我收徒了。”

说着,他转过身,向霍匪伸出手。

霍匪提上一口气,到他身边跪下,两个人并肩磕了头,一同干了三杯酒,默默攥住对方的手。

宝绽的嗓子是玉,圆润通透,霍匪是金石,沉厚有力,他们俩在一起,就是金子镶在玉上,从今往后,会一起顶起如意洲,让这块百年的牌子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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