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月中旬, N城已是深冬。

几乎下了整整一周的暴风雪, 在昨天半夜停歇, 屋檐、车顶、灌木丛……积雪已有一尺半高。

此刻,偌大的城市在皑皑白雪之下,进入了冬眠。

下周一就是全校期末考试, 张蔓带了几本物理习题,打算去李惟家和他一起自习。

她背着书包, 去楼下买了两盒早餐, 拎着往公交车站去, 心情有些雀跃,这是从Z城回来, 她第一次去他家。

张蔓穿了一双厚实的雪地靴,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地响。

从来没有哪个冬天,像这个冬天一样,全世界都发着光。

她熟门熟路地坐上了去李惟家的公交站, 心里急切地想着,开快点,再快点。

终于,半小时之后, 弯过一条崎岖的海岸线, 他家小区就在不远处了。

公交车还没到站,张蔓一眼就看到了在站牌边等着她的少年, 一身黑衣,穿得比旁边那些等公车的大爷们单薄许多。

他抬眼看着公车的方向, 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就仿佛是雪地里一道最亮眼的风景。

张蔓听到站在她身边几个小女生的对话。

“我靠,快看,站牌下那个男生好帅啊。”

“哪里?”

“你往那边看,那个红衣服的大叔旁边。”

“啊啊啊我看到了,好帅啊!!”

她听着她们的议论纷纷,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她爱着的这个少年,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人。

公车缓缓地靠站,张蔓冲着车窗外挥了挥手。

少年看到她的瞬间,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立刻被点亮,他勾着唇角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无边笑意,歪了歪头。

车还没停稳,张蔓就急切地从后门往下走。站台的边沿上结了冰,很滑,她一个不留神就往前跌了一下,扑进了少年的怀里,被他稳稳接住。

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走路,从来都走得很稳当。但他在的时候,她好像总是险些摔跤。

——其实他不在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结过冰,但就是因为他在,她才不会事事都小心。

“蔓蔓。”

少年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站稳,又牵过她的手,十指相扣,往他家里走。

他身上的外套冰冷,是硬挺的牛仔布质地,又冷又硬,但张蔓毫不在意,抬起脸在他胳膊上亲昵地蹭了蹭,晃着他的手:“男朋友,你等多久了啊?”

“没多久。”

——其实已经数了七八辆车。

几乎是她给他发短信,说她要出发的时候,他就下了楼。从她出发到他家,怎么也得半个小时,但就算大脑计算得再清楚,也控制不住想要见她的心。

李惟家里经过上次的布置,比起之前有人气了许多,客厅里的窗帘换成了薄纱,此时就算拉着窗帘,外头也有明媚的阳光照进来。张蔓一进门就躺在客厅的真皮大沙发上,随手抱了一个大大的抱枕,满足地在沙发背上蹭了蹭。

少年去餐厅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走到她身边坐下,二话不说把她捞过来,捏着下巴就想亲下去。

刚刚在车站就想吻她,怕她害羞,才忍到了现在。

谁知张蔓抬起了手,捂住自己的嘴唇。

“不行,不能亲。”

她摇摇头,把早餐往桌上一摆:“我今天是来学习的,过两天就期末考试了。”

这次期末考试的物理试卷会有好几道附加大题,关系到竞赛选拔,她虽然没太大压力,也还是得刷几天题——限时考试就是这样,除了考这个知识点会不会之外,还得考孰不熟练。

张蔓想着,悄悄红了脸。

他这一亲,说不定就……又得像那天在旅馆里一样,好久好久才会停。

少年一个急切的吻,落在在她的手背,他黑漆漆的眸子闪过一丝不乐意,但看她坚决地摇头,只好无奈地在她手背上轻轻嘬了一口。

他对她,真的是无可奈何。

张蔓见他妥协,奖励般地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男朋友乖啊,把早餐吃了,咱们去学习吧。”

两人分着吃了早餐,走去书房。

张蔓把习题集铺开,准备好纸笔,打算做一套限时训练。

开始之前,她和少年约法三章:“李惟,在书桌上不能亲亲,好不好?”

不能影响她解题。

“嗯。”少年不乐意地转过脸不看她,翻开了厚厚一沓论文。

这次的考试的附加题,会比之前的所有大题都难一个档次,内容也超过了他们现目前学的知识,接近物理竞赛预赛水平。

张蔓正埋头算一道力学分析题,很快在铰接木杆、传送带和堆叠起来的三四个木块之间找到了解题关键,列出一溜的牛顿第二定律、角动量和力矩、动能定理方程式。

她做完一道,看了一眼手表。

很好,才过去不到八分钟,一个小时七八道大题没问题。

房间里很安静,冬日清晨温暖的阳光,从大大的落地窗里毫不吝啬地照进来,打在书房中埋头学习的两人身上。

李惟看着前两天没看完的那份论文,二十多年前几个加州大学的理论物理科学家共同发表的,有关black strings 和 p-branes的综述。

不像日新月异的计算机、电子领域,理论物理的基础框架,其实早在几十年前就奠定得差不多了,近些年来都没有太巨大的突破和进展。

二十世纪思想活跃的天之骄子们,对这个世界的本质,提出了难以检验的猜测。他们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扑朔迷离的大胆猜想,等着后来者去证实或是推翻。

少年垂着眼眸,看完二十多页的综述,终于在看到最后Reference(引用)那排长长的名单后,放下了这篇论文。

他偏过脑袋,看着一旁奋笔疾书的少女。

她认真的时候,喜欢皱着眉,还喜欢微微地鼓着腮帮子,她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视线从她厚厚的刘海往下,沿着她挺翘的鼻梁再往下,停在她微微嘟起的嘴唇上。

带着粉色的嘴唇,和他昨晚,梦了一整夜的一样。

让他的心尖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痒。

他勾了勾唇角,抬起手,一个不小心,把写满了注释的、已经被他记进脑海里的这篇论文,轻飘飘地扔到了地上。

正好落在张蔓的椅子下面。

神圣的论文标题下,几个知名科学家的名字呈倒三角的形状排列,无辜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少年抬起手,用钢笔尾巴戳了戳张蔓的胳膊:“蔓蔓,你帮我捡一下好不好。”

“嗯。”张蔓没太在意,看完下一道题的题目,一边在脑海中思考,一边把椅子往后挪,蹲下来去捡那沓论文。

然而就在她蹲下来,手够到论文,身子低于桌面的刹那,书桌那侧的少年忽然就弯下腰,压着她的下巴亲过来。

猝不及防。

他左手捏着她的下巴,右手按着她的后脑勺,急切地吻着她。

一回生,二回熟,上次好久才领悟到的,这次刚开场就用了出来。

没几下,张蔓就开始气喘吁吁,她被亲得一懵,完全摸不着头脑,刚想挣扎,少年却稍微离开了她一指。

他眼里带着无边的悸动和暧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样温柔又难耐地直视她的双眼,在她嘴边轻声解释:“没有在书桌上。”

呼吸灼热。

说完,又铺天盖地亲过来。

张蔓一愣,被亲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说她刚刚的约法三章。

他的意思是,他没犯规。

好像有点道理?

这个吻,太醉人,就算是再坚定的内心,也得化成一滩水。

张蔓在心里点点头,认同了他的想法,轻轻抱住少年的肩膀,温柔地回应。

雪后的宁静清晨,大大的落地窗后,宽阔的红木书桌下,少女无力坐在地上,少年弯着腰,忘乎所以地亲吻着。

……

张蔓最后还是抽空,艰难地完成了那套试卷。

她扁了扁嘴,瞪了一眼罪魁祸首:“我今天本来打算做两套卷子的,现在只完成了一套,都怪你!”

她话音刚落,身边的少年就低低沉沉地笑了起来,他凑过来讨好地牵她的手,安抚般在她唇角轻轻一碰,声音无比温柔:“嗯,怪我。”

话是这么说,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歉疚,反而愉悦得很。

他又凑到她耳边:“蔓蔓,你别担心,明天我给你出一份押题的卷子。竞赛题我很早就刷完了,大概就是那些套路,肯定八九不离十。”

张蔓这才放下心来,算他有点良心。

但少年又继续拉着她,说着欠扁的话:“这样就能节省下来好多的时间,可以做别的事。”

他觉得自己一向会利用时间,追求效率。

张蔓反应过来,脸刷得通红,气急:“我才不节省时间呢,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为什么要节省?”

她气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从书包的内口袋翻出来一个明黄色的纸符。

“李惟,过完年我妈和徐叔叔要结婚了,徐叔叔的妈妈之前去寺庙求了几个平安符,给了我妈三个,咱们一人一个!呐,这个给你,放在家里隐蔽的角落。”

昨天听张慧芳说,原本徐叔叔的妈妈只准备拿两个,还是徐叔叔让她拿三个。

张蔓的手心里放着小巧的平安符,她认认真真地看着少年,弯了弯眼睛:“你一定要放好呀,这个平安符,一定会保佑你一生平安喜乐,再没有任何痛苦和不幸。”

——这也是她,此生最大的愿望。

少年微怔,郑重地接过纸符。

唯物主义和信仰寄托,有时候并不冲突——西方历史上,大多杰出的科学家,都有自己的固定信仰。

李惟手心里捏着那块小小的纸符,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发烫。

他从前,没有固定的信仰,但往后有了。

就是眼前这个郑重其事递给他一个平安符,说能护他一世平安的姑娘。

他凑上去,亲吻了她的唇角,一触即分。

像是虔诚膜拜的信徒。

——此时此刻,完全沉溺在爱里的两人丝毫不知道,平安符在守护平安之前,会把所有的矛盾和痛苦,提前激发。而命运,往往会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拐着弯地,狰狞地,试图回到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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