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顺着山势伫立, 一排又一排,整齐划一,庄严肃穆。
阴雨天气, 所有墓碑都被淋得潮湿,少许云雾缭绕其间,远远看去,不免显出几分森然。
袁碧春一手撑着伞、一手撑着腰, 颇有些艰难地走到小女孩的墓碑前, 然后久久不动了。
不远外的许辞藏身在一棵树后, 听不清袁碧春说了些什么, 不过能很清楚地听到她的啜泣声。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 许辞就给祁臧发了个定位。
许辞观察了,他所在的位置并没有摄像头, 于是在等待期间,快速给自己又化了个妆。
他没有带太多东西在身上, 最终只是换了个发型,戴了美瞳,修饰了眼部、鼻子的轮廓,唇形、唇色、以及肤色也做了调整,整体看上去像是个混血的高个子帅哥。
许辞这么做倒不是为了躲避监控一类, 不让袁碧春轻易辨认出来,目的也就达到了。
祁臧到的还算及时,他一路顺着台阶小跑上来, 走到墓碑前的时候,恰好碰上袁碧春要离开。
袁碧春这会儿的状态已十分不好。怀孕本身已经很辛苦, 最近她担惊受怕、常常睡不好, 刚才更是在墓碑前哭得泣不成声, 此刻走出几步,不免精神恍惚,差点跌倒,多亏及时扶住了小道两侧的墓碑。
这时候她余光注意到有人朝这边走来,心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心脏狠狠一沉,抬头一看,她便看到了祁臧。
袁碧春的脸刷得一下就白了。“你、你……”
祁臧的语气很平静:“你先冷静一下。注意身体。”
祁臧走上来,既没有拿出手铐、也没有神色严厉地说出什么指责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袁碧春面上的戒备暂时去掉了一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了腹中孩子的健康,强迫自己将情绪平复下来,勉强开口道:“祁警官,你为什么……”
未及祁臧答话,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一回头,袁碧春这便看见没有什么人的墓地竟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一个长相极为漂亮的混血。
若是换一个场景,这几乎称得上诡异了。
只见混血朝祁臧点了点头,看来他们认识。
回过头来,袁碧春重新看向祁臧。祁臧便道:“你来拜祭章晓柳的女儿。你们果然认识。”
袁碧春咬着唇,没有说话。
祁臧瞥见她的脸色。“别跟这儿站着了。打车过来的吧?我送你回市区。”
袁碧春是孕妇,不方便开车。
此外,按照锦宁市的风俗,一般扫墓都是上午,下午一般不会有人扫墓,何况是这样的天气。祁臧来的时候,放眼望去,停车场里除了许辞的车,就剩他自己的了。
所以袁碧春只能是打车来的。
此刻她被祁臧和许辞两个人盯着,也不得不跟着他们去到了停车场。
上车后,祁臧坐在驾驶座上,许辞倒是陪袁碧春坐在了后座。
他这动作惹得袁碧春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祁臧一边发动车,一边开口问:“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这里?是不是看到新闻,说郊县那边的民房起火了?”
袁碧春双手交握在一起,双肩不由发起了抖。
祁臧倒是颇为严厉地步步逼近。“我会马上将车开上快速路,最近的三甲医院,15分钟就能到。不过我劝你还是尽力稳住情绪。毕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你都熬过来了。对于章晓柳的死,你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对么?”
袁碧春简直已面如死灰,但她的身体在抖了一阵后,毕竟是慢慢平复了下来,只剩泪水无声流淌。
从后视镜里瞥到她的变化,于是祁臧继续严厉道:“看来是缓过来了。如果你身体没事,怎么,跟我回市局?要不要看看章晓柳的尸体,当面拜祭一下她?”
“你、你……你怎么能……”
袁碧春本来想忍住的,可祁臧的话实在说得太不留情面,她一张嘴就是一句哭腔。
“杀宁叶叶、赖康、李福旺这三个人,或许跟你没有关系。但绍岳山死的时候,你一定在场。不然章晓柳进不去。”
祁臧道,“你可以借用这段时间好好调整一下情绪。等到了市局,把事情全都交代清楚。”
“我……”
吐露出这么一个音节后,袁碧春就住了嘴。
她侧过头,不发一言地望向窗外,双手没继续交握,但紧紧捏住了裙子。
同她一起坐在后座的许辞打量她许久,总算开了口。“祁臧,后面窗户稍微开一点。另外,车速再慢一些。”
祁臧从后视镜看了许辞一眼,倒也真按他说的做了。
车速降下来,些微的风透过窗户缝里吹进来,车里压抑的气氛像是缓解了许多。
许辞侧身看向袁碧春。“其实该知道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你们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章晓柳进入繁华里、尚品豪庭的方法,我们全都知道了。她去尚品豪庭抛尸的时候,你也在,对么?不必否认。监控没直接拍到你们,说明你们坐了车,章晓柳可能躲在后备箱,但怀孕的你不可能。
“抛尸的时间比较早,监控查起来,确实大海捞针。但一辆辆出租车、私家车盘查起来,总会查到你。”
袁碧春依旧一副面如死灰的样子。不过这个时候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什么情绪。她将头枕在皮椅上,双目几乎呈现出了放空的样子。也不知道她是打算坦白一切,亦或是想自此以这种沉默的方式应对警方。
停顿片刻后,许辞再开口:“章晓柳确实在维护你。可她维护的方式很邪恶。绍岳山也许对不起你,可是不是必须赔上一条命?就算他真的犯了死罪,那也该交由法律审判。
“再者,另外三个人何其无辜?他们也有家人朋友,他们有跟她女儿一样可爱的孩子。她凭什么夺走其他人的性命?”
“你胡说什么?她、她不是……
“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她、她只是……”
袁碧春大概是被说到了痛处,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窗外,青山绿水的光景缓缓经过。
许辞瞥了一眼那湖光水色,再看向车里的袁碧春。
许辞道:“如果我是她的女儿。地下有知,恐怕我不会接受她送到墓前的那些东西。因为她是一个恶魔。”
袁碧春重新变得激动起来。“你住口!住口!!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那几个人是活该!他们咎由自取!!!”
许辞暂时没有开口,等她这股劲儿稍微缓过去一些,再道:“在你看来,她不是恶魔。那你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章晓柳自杀,是为了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对么?
“齐昊是在为你顶罪,也是为了你和孩子吧。甘愿顶下杀那么多人的罪名,这是死罪,一个人换两个人才划算。如果齐昊这么做不是为了父母,就是为了你和孩子。
“袁碧春,你曾经被绍家当做工具对待。他们只是想要你的孩子。一个生来无辜的孩子,平白招惹了成年人之间的恨意与纠葛。那么现在呢?你的上一个孩子,被绍家人夺走、利用。现在的你,是不是反而当起了利用腹中孩子的角色。你在利用孩子,让袁碧春、齐昊替你办事、顶罪,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你不会觉得这一切很讽刺吗?”
许辞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刺激袁碧春,无非是在赌一件事——她还有良知。
如果她完全没有良知,她恐怕不会在章晓柳死亡消息传出去之后,立刻来墓地看望她的孩子。
而如果她有良知,如果她眼里的章晓柳是个还不错的人,她一定会被刺激到,继而出于维护章晓柳、维护自己的目的,在情绪近乎崩溃的情况下说出真相。
许辞成功了。
袁碧春几乎以咆哮的方式开口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凭什么胡乱臆测?!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小柳一开始没有想要杀那些人的!没有!!她只想帮我杀了绍岳山之后再自杀,她……我刚开始也不知道她要自杀,她……”
接下来,袁碧春总算通过讲述,揭露了从她的视角看到的真相——
五年前,当发现自己被绍家人骗的时候,袁碧春几乎崩溃,曾在家中烧炭自杀。是章晓柳及时察觉到,并赶去救了她。
章晓柳待她极好,也是有原因的。
照顾了袁碧春一段时间后,章晓柳五岁的女儿就被查出了肾脏问题,她爸妈穷,拿不出多少钱,而那个时候,她还没和丈夫离婚,丈夫把家产都败光了,连女儿的治疗费都掏不出来。
也是因为这件事,章晓柳才对丈夫彻底死心,后来为了离婚几乎去了半条命,多亏有袁碧春陪着。
也多亏袁碧春把积蓄、从她眼中好婆婆方慧媛那里得到的红包等等,全都借给了章晓柳,这才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在章晓柳最难最苦的时候,还得靠袁碧春鼓励才能活下来。两个人有着类似的生活背景,在大城市里更是很懂得彼此,所以一直慢慢互相扶持着走过多年。
若不是袁碧春,章晓柳的女儿或许在五年前就死了。
若不是章晓柳,袁碧春在五年前就烧炭自尽了。
五年前,被章晓柳救活后,袁碧春在她的陪伴和劝说下放弃了自杀。后来她等来了绍岳山的道歉。绍岳山不仅向她道歉,还送了她一套房子。但最终袁碧春放弃了去他公司闹事、选择了妥协,不是因为房子,而是因为绍岳山的承诺与一份协议。
绍岳山表示,他做这件事,只是希望绍家有后。妻子家族对他们家有利,他无法离婚,和袁碧春无法成为夫妻。但孩子的母亲永远是袁碧春,而不会是他的妻子赵莹。
协议上清楚地给写明了,袁碧春有探视权。她每周都有两次探视孩子的机会。
感情被骗,这件事袁碧春终究是认了。
但只要孩子还能认她这个母亲,她起码还有个寄托。这足够支撑她活下去。
后来袁碧春慢慢振作起来,过起了自己的人生。
一如协议约定的那样,她能定期看到自己的孩子,曾有一段时间,她还真把对绍岳山的仇恨放下了。
只是袁碧春所谓的探视权,是受到诸多限制的。
比如她从来没有单独跟孩子相处的机会,要么绍岳山在场,要么有保镖一直跟着。每次她想跟孩子亲近些、单独说些话,都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机会。
一开始孩子还小,袁碧春倒也不着急。
慢慢地,孩子越长越大,随着他渐渐懂事,袁碧春开始急了。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某一次她试着让孩子叫自己母亲。
孩子却只是奇怪地看着她,说自己的母亲在家,反问她是谁,自己为什么要跟她出来玩。
童言无忌,但这话却生生刺痛了袁碧春的心。
她不曾真正陪孩子成长。谁知道绍家的人从早到晚给他灌输了什么,谁又知道在他眼里,自己是不是成了一个“怪阿姨”?
那一刻,也正因为袁碧春善良,她竟无法开口对孩子解释什么。
她该怎么说呢?说他以为对自己好的父母是恶人、是骗子?说他的爷爷奶奶全都是魔鬼?
真相对孩子该多么残忍?
袁碧春醒悟过来,她什么都没办法对孩子说。
可这个时候她醒悟过来,却也已经晚了。
她又一次被绍岳山的花招骗了。
很快袁碧春又安慰自己,没有关系。孩子还小,为了避免影响他的成长,她确实什么都不能说。
等他再长大点就好。
等他足够成熟懂事,她就可以将一切真相全部告诉他。
可就在今年的6月份,在袁碧春买了一堆五岁孩子可能会喜欢的玩具去到繁华里找到绍岳山、要求行驶探视权的时候,却被拒绝了。
“为什么?”袁碧春不可置信地问。
绍岳山道:“你的探视权有时间限制,只在孩子五岁之前。他5月份就满五岁了。你已经陪他过了那个生日。谢谢你的陪伴。”
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完这话,绍岳山再递给她一份协议。“这是你当年亲自签的,没忘吧?”
当年袁碧春抑郁崩溃,在泪眼婆娑的情况下签了协议。她根本没注意到,这协议竟是暗含陷阱的,所谓的五年期限,藏在补充条款里,位于很隐秘的地方,字还特意被打得很小,她根本就没有看清。
她何曾想过,自己居然只拥有五年的探视权?
那份协议简直是骗她亲手放弃了自己的孩子!
那一刻她恨绍岳山的心达到了顶峰。
绍岳山表示还有会,推开门要走,袁碧春情急之下拿了一把水果刀就冲了过去。
电梯门打开,从楼上曾家离开,准备下楼扔垃圾的章晓柳,就这样撞见了又一次几乎崩溃的袁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