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晏回神,已下意识伸手过去,轻轻触碰向浮于眼前的那枚蛋壳。
手指贴上去的瞬间,那种无力又沉重的悲痛忽如藤蔓一般,在心头疯长起,层层叠叠地缠紧他的心脏,禁锢得他很快喘不过气。
一如在北渊秘境的那处山洞中,看到那些凤凰族的记忆时。
闭起眼,脑中全是凤凰全族置身于漫天火海、不断流泪悲鸣的画面。
他一次次想要冲进火海中,又一次次被推得更远,杂乱不成调的声音充斥在耳边,他们要他活下去,要他作为凤凰族唯一仅存的希望继续活下去,他不肯答应,嘶声哀鸣,几欲成狂。
最后是那抹白色身影从天而降,在他失去意识陷入昏睡前,将他强行带离。
乐无晏猛收回手,也将自己从差一点又要陷进去的幻境中抽回,他深吸一口气,坐下就地入定。
方才有一瞬间,他体内灵力运转几近紊乱,甚至出现了暴动,若非他及时抽身,只怕要被幻境反噬。
足足两刻钟,体内原本横冲直撞、激烈翻涌的灵力才趋于平稳,那些纷杂思绪亦被屏除,心绪逐渐沉定下,乐无晏重新睁开眼,低头沉默了许久。
若他前生当真是那只青鸾,北渊秘境山洞中看到的那一幕幕,便是他真正前生的故事吗?
那白衣仙人呢?……他又是谁?
搭在膝盖上的手掌慢慢收拢,乐无晏尝到掌心尖锐的刺痛感。
半晌才抬了眼,他不再作多想,一伸手,将被自己真灵包裹住的那枚蛋壳收进了乾坤袋中。
再起身,以灵力将先前的树根恢复原状。
做完这些,乐无晏长出了一口气,回身望向前方的洞府,走上前去。
这一处小的洞府是他爹娘从前的双修之所,他二人被害后他亲手将这里封堵了起来。
乐无晏抬手,灵力打向前方堵住洞口的巨石。
片刻后,巨石往一侧挪开了一人身的距离。
乐无晏进去放出照明灵器,洞中全貌一目了然。
一如他所想,楼宇殿阁尽数被毁,宝物哄抢一空,只留下满地狼藉。
那些自诩正义的玄门修士,又岂会放过他逍遥山中任何一处好地方。
乐无晏深呼吸,勉强自己将那口恶气压下,走向洞府最深处。
这里本有一处灵潭,从前清澈的潭水如今已变得浑浊不堪,水面漂浮着无数污秽之物,还干涸了大半。
乐无晏以灵力探进水中,在潭底杂乱无章的石块中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一块,通体乌黑,表面长满青苔,其间并无半分灵力波动,仿佛一块死物。
确实是块死物,但这一石块据他娘说,也是在洞口那树下捡到的,应是天外陨石,虽看着平平无奇,但能炼成如窈窈剑那样的极品灵剑的石头,又岂会是凡物。
封住这座洞府时,乐无晏曾在这里设下了一个阵法,当时没找到趁手的阵眼石,还耽误了些时间,后头他顺手拿这块天外陨石试了试,竟十分好用,便没再另择他物。当时设下这个阵法时,他的修为已达大乘期巅峰,且他擅长阵法之事,这一阵法他自信无人能解,甚至压根没人能发现它的存在。
他也从未将这个阵法的存在告诉过夭夭,不是有意防着夭夭,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这阵法里藏着的,是除他之外不会有任何人在意的东西。
将那阵眼石收起,乐无晏以灵力打入阵眼中,因阵法设下时他的修为比现在高了太多,开阵很是费了些工夫,耗了他体内近七成的灵力,终于干涸的潭底出现了震响,再缓缓向着两边分开,出现了一条通往下方,只容一人行的石梯。
他轻喘了一口气,没有耽搁,直接走了进去。
石梯深入潭底下数十丈,走到最底时,放眼望去,仍是一片漆黑的山洞,唯正中间的地方有一被赤色灵光笼罩的石台,台上点了两盏灯,灯焰微弱,颤颤巍巍忽明忽暗,但一直未灭。
是他给他爹娘点的长明灯。
当年他收到他娘送回逍遥山的求救消息赶去飞沙门,只来得及抢回他爹娘各一缕残魂,回山之后便为他们点了这长明灯,残魂就养在灯芯中,以他的丹田阴火为之供养。
这种养魂之法养不出完整的魂魄,更别提元神,但总能存个念想,三十年时间,这两缕残魂已孕养得足够拙实,如今只待找个合适的时机,将他们送入轮回,重新投胎。
如此,他便算还了爹娘对他的一世养育之恩。
乐无晏释出真灵,小心翼翼地将那两缕残魂包裹住,收入养魂囊中,再藏进乾坤袋里。
残魂离开的瞬间,石台上的长明灯闪动了一下,就此熄灭。
乐无晏松了口气,总算不是他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至少他藏在这阵法里的这两缕残魂保住了。
准备离开时,却又顿住脚步。
他走近那石台边,微眯起眼,盯着看了片刻,似有所思。
红腰挥出去,带起鞭风阵阵,灵光乍闪后,石台化为齑粉,乐无晏手中动作未停,原本石台下方的平地忽然下陷,出现了一条新的通道,其下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乐无晏轻拧起眉。
从前他凿出这间地下石洞时就已仔细检查过,确定这下方并无这样的玄机,这个黑洞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何出现在这里,又起的什么作用?
一时间乐无晏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杂乱念头,心跳如鼓。
他以灵力探下,直至超出他灵力可探范围,依旧未见底。
这个洞究竟有多深?几千尺,还是,……几万尺?
有一瞬间,乐无晏甚至有冲动想跳下去一探究竟,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以他如今金丹初期修为,只怕有去无回。
正进退不决时,神识里响起徐有冥的传音,是那人一贯偏冷的声线:“青雀,你在哪里?”
乐无晏闭了闭眼,后退一步,快速施法将那陷下的洞口恢复原状,升起与先前一模一样的石台,再回答那边安静等待的徐有冥:“马上回去。”
走之前,他将此处阵法还原,阵眼石放回,连那一潭污水都恢复了原样,最后退出洞府,重新将那巨石移回,快速离开。
徐有冥仍在先前那处等他,乐无晏远远看到人,没有立刻上前,他停下脚步,看向前方那挺拔笔直的背影。
那人的白袍被风吹鼓起,是苍茫荒山中唯一的一抹白。
徐有冥似有所觉,回头看向他。
隔着半个山头的距离,他们沉默对视,乐无晏恍惚觉得眼中进了沙,叫他分外难受。
徐有冥已起身走近过来。
乐无晏怔了怔,半日才回神,徐有冥已走至他面前。
“……仙尊怎知我在这里?”乐无晏的声音有些低落。
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这话有够傻的,且不说徐有冥的神识范围内根本没有秘密,这人还在他的神识里烙下了标记。
徐有冥只道;“听到声音了。”
“仙尊不问我方才去了哪里吗?”乐无晏看着他,“你总不会一直以神识盯着我吧?”
逍遥山就只有这么大,还未出徐有冥的神识范围,徐有冥若是想,确实办得到。
不过他先前走进的那个阵法本身也是个幻阵,可以迷惑人,徐有冥即便以神识探测,也只会看到他进去了那洞府中,而非进入阵下。
至于谢时故那厮,他便更不担心了,总归徐有冥会堤防那人,叫他没法窥视自己。
“没有,”徐有冥解释道,“你不喜欢,我不会做这种事。”
他的神情格外认真,眼神也诚挚,乐无晏心里忽然不是滋味,轻瞥开眼:“……哦,没有就算了。”
他岔开话题:“那位极上仙盟盟主呢?”
徐有冥道:“先走了。”
乐无晏略微意外:“走了?他到底来干嘛的,这就走了?”
徐有冥摇头,只问他:“我们走吗?”
乐无晏低了头,沉默半晌,问道:“逍遥山以后就一直这样了吗?永远用禁制封住,彻底成为一座荒山?”
“只能这样。”徐有冥道。
乐无晏:“只能?”
徐有冥:“当时玄门百家商议时,也有人提议将此山彻底沉入海中,许多人都赞同,但此计过于麻烦,我没答应,设下禁制,已是百家不得已的让步之举。”
“呵。”乐无晏轻哂。
见他情绪似愈发低落,徐有冥眸光动了动,改了口:“等再过个几百上千年,从前之事渐不再有人提起,这里的魔气也已散尽,或许便能解开禁制,玄门修士在此开山立派亦无不可。”
乐无晏皱眉,那还不如一直这么封着,若真有人来占了他的逍遥山开山立派,还是那些道貌岸然的所谓正道修士,他非得再怄死一次不可。
看乐无晏不高兴地撇了嘴,徐有冥未再多言:“走吧。”
下山之后,徐有冥重新将禁制关闭,乐无晏眼睁睁地看着,心情格外复杂。
徐有冥停下动作时,乐无晏忽然问道:“你其实真的是仙人转世吧?”
徐有冥神色微微一顿,转眼看向他。
乐无晏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一个怎样的答案,对上徐有冥略沉的目光,犹豫问他:“你知道青鸾鸟吗?凤王的血脉,尚未成年的凤鸟。”
徐有冥:“嗯。”
只有这一个字,却不知是何意思。
乐无晏:“……你不想说便算了,以后你说不能说我便知道了,我自己猜就是。”
四目相对,片刻后,徐有冥低声道:“好。”
乐无晏心头一松:“这里景致不错,我们在这走走吧,不用着急离开。”
徐有冥任是那句:“好。”
逍遥山脚下只有一片石滩,环绕整座仙山,延伸至广阔无垠的深海。
乐无晏脱了鞋袜,赤着脚踩上石滩,冰凉的石头硌在脚底,他没有调动体内灵力,感受便格外清晰,甚至下意识蜷缩起了脚趾。
徐有冥垂眸看去,他白皙圆润的脚趾在日光下分外晃眼,面前人却似毫无所觉,还在胡乱动着。
乐无晏抬腿,轻勾了勾徐有冥的白袍下摆,拖出声音:“仙尊看什么呢?”
徐有冥没吭声,却忽然侧身跪蹲下,一手轻握住他脚掌,另一只手捡起他随意踢在一旁的鞋袜,仔细帮他穿上。
乐无晏一下没反应过来,差点没站稳,回过神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你干嘛?”
“穿好。”徐有冥道。
乐无晏:“我已经结丹了,冷不死,仙尊想什么呢?”
徐有冥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乐无晏一扬眉,下一息嘴角陡然溢出一声拖长的黏糊声音,徐有冥的庚金灵力隔着布袜自脚底钻入他经脉中,转瞬已淌遍四肢百骸,脚心升起的痒意直接叫他身子都软了一半。
“虽已结丹,仍不能疏忽,寒气入体,于你肉身无碍,与你阴火之体却相克相斥,会妨碍修行之事。”徐有冥提醒他。
乐无晏不以为意,他前生从不在意这些,照样顺顺当当三百岁修为就到了大乘巅峰。
“你毛病真多,管好你自己吧,别到时候被那个脑子有病的盟主抢先飞升了,丢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脸,太乙仙宗以后这天下第一派的牌匾都要挂不住了。”
徐有冥再不多言,安静帮他将鞋子穿好。
乐无晏只看到他微垂下的浓长眼睫,将眼中的情绪全部挡去。
等了片刻,见这人又不理自己了,他自觉没趣:“仙尊怎么又不说话了?你是没自信比他先飞升吗?”
徐有冥微微摇头,终于抬眼看向他:“没必要比。”
乐无晏:“为何没必要?”
一想到徐有冥会被谢时故那厮比下去,他竟觉得比自己被人比下去还要生气些,绝对不行。
徐有冥却道:“若想为宗门争得荣耀,你也可以。”
乐无晏:“那算了。”
他就是想激这人几句,看他变脸而已,看不到便算了。
为太乙仙宗争光?省省吧。
徐有冥已站起身来,伸手向他。
“走吧,说了到处走走,别一直坐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