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瑶话一出口,怀远尊者与玉真尊者皆面露惊讶,众人议论纷纷,已有不少人认出,这位便是当年那脱离了太乙仙宗,与道侣四处云游而去的玉林尊者。
玉林尊者在玄门中地位超然,天资仅次于两位仙尊,但相比徐有冥的冷漠和谢时故的跋扈,沈瑶为人和善、爱憎分明,多年来以除魔卫道、匡扶玄门为己任,甚至他淡泊名利,放弃一切与散修道侣归隐避世,也亦是玄门中流传甚广的一桩美谈,推崇他的人并不比徐有冥和谢时故那二人少。
但是现在他说,他要来为他道侣讨公道。
玉真尊者问:“师弟,你道侣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彻底陨落,魂飞魄散了,”沈瑶轻闭了闭眼,压着声音中的情绪,与惊讶万分的玉真尊者和众人解释,“我与他这十数年一直避世在雪域之上,建了一个小门派,我二人闭关十几年不出,门下弟子轻易也甚少离开雪域,从未沾染过世事,去岁大比之后,明止仙尊和他夫人来到雪域找寻寒霜龙兰,因缘巧合来到我门中做客,恰逢我二人出关补办结契大典,我便留了他们下来观礼,但在大典之上,明止仙尊与他夫人毫无预兆地动手,当众杀害了我道侣,言说他被邪魔修夺了舍。”
人群再次哗然。
怀远尊者眉头紧拧起,玉真尊者不可置信地追问沈瑶:“你道侣当真被夺了舍?”
“自然没有!”沈瑶声音拔高了一些,“当年离开太乙仙宗后,我们便一起去了北地雪域,之后闭关不出了,我与他寸步不离,他若是被夺舍,我岂会不知?且这么多年他性情从未变过,师兄你当年是见过他的,你当时与我说他个性沉稳、温厚谦和,是个良人,他从前是那样,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那样,从未变过,我的枕边人,我自己又岂会认不出!”
“是他们,他们以邪魔修夺舍为借口,杀害了他,我本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更想不到明止仙尊会助纣为虐,但他们说得言之凿凿,我只能假装相信,不叫他们起疑,待他们离去,我多番寻找才发现真相,是我道侣无意中撞破了这位明止仙尊夫人的秘密,自知命不久矣,怕牵累于我不敢与我直说,却在大典之前偷偷给我留下了一道传音。”
“什么秘密?”立刻有人高声问。
沈瑶那双黑沉空洞的双眼再次转向乐无晏:“他就是当年的逍遥山魔头,他没有死,我们所有人都被明止仙尊骗了,当年的逍遥山围剿,不过是他二人偷天换日联手做的一场戏,整个玄门修真界,都被他二人玩弄于股掌间。”
石破天惊的一言,仿佛热油浇上烈火,彻底点燃了众人的愤怒。
“竟果真是这样!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明止仙尊,啊呸,玄门败类,我辈不齿!”
“玉林尊者与他道侣已经不问世事了,你们竟连他们都不肯放过!你们究竟还要害多少人?!”
乐无晏看着面前一张张或义愤填膺、或悲痛欲绝、或不可置信的扭曲面庞,只觉分外好笑,原来这就是玄门,这就是正道。
天大的笑话。
徐有冥手中剑已出鞘,剑尖直指向沈瑶。
沈瑶一动未动,就这么看着他,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要做什么?他还想杀玉林尊者吗?”
“岂有此理!大庭广众下他竟然还敢!”
“我们一起上,我就不信对付不了他们两个!”
“究竟是怎么回事?”怀远尊者上前一步挡在了徐有冥的剑前,再次问他,“人是你们杀的?”
“我杀的,”乐无晏轻蔑道,奚落目光落向沈瑶,“玉林尊者,外人都道你光风霁月、君子如玉,其实你不过是个小人罢了。”
沈瑶眼中只有一潭死水,任何的言论都惊不起他半点波澜,他淡漠道:“我只恨当年没能亲手杀了你。”
秦子玉见状上前一步,大声道:“我亲眼所见,那位苏宫主确实被邪魔修夺了舍,他的魂魄出体时魔气四溢,不是假的!”
“你是他们的弟子,你当然帮着你师尊说话!”
“这人的话不可信,他们三人分明沆瀣一气!”
“荒谬!太荒谬了!”
秦子玉见无人信自己,先是焦急不已,忽然又似想到什么,猛然看向谢时故,希冀道:“当时盟主也在,你也亲眼见到了,那苏宫主确实是邪魔修是不是?”
众人目光一时集中到了谢时故身上,谢时故轻敲了敲手中扇子:“我当时确实在,但是……”
“被那些神梦宫弟子绊住了,没注意到,赶过去时,那位苏宫主元神已消,只听明止仙尊说他是邪魔修,便这么信了。”
秦子玉愣住,似没想到谢时故会这般睁着眼说瞎话。
他还想说,被乐无晏打断:“算了小牡丹,你还没看出来吗?他跟这些人一伙的。”
谢时故也这么说了,众人再没有疑虑,群情激奋要讨伐徐有冥与乐无晏二人。
乐无晏懒得再多说,传音给徐有冥:“要不我们走吧。”
徐有冥回头看他一眼,乐无晏点了点头。
就要动身时,广场之外的修士中却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有人惊恐尖叫:“有邪魔修!邪魔修混进来了!”
之后是一声接着一声的炸响,山摇地动,很快有人急急慌慌报来广场上:“是邪魔修,到处都是邪魔修,倾巢而出,正在袭击其他修士!”
众长老愕然:“有多少人?”
“不、不知道,全都是,到处都是,”来人慌得语不成调,“他们混在玄门修士中,突然暴起,其他人毫无防备,已经死了很多人……”
他话刚说完,已有无数邪魔修涌向了广场之上,带头的赫然是秦子玉那三个叔叔!
那三人竟不知是何时出的半仙之境,分明已成邪魔修,秦凌世和秦凌风目眦欲裂,就见那些邪魔修穿着秦城弟子服,浩浩荡荡而来,高喊着“迎尊上,灭玄门,魔道永昌”,袭向除乐无晏三人之外的所有人。
混乱战事一触即发。
眼前这一幕幕过于离奇甚至荒诞,乐无晏竟不知该做何表情,他深知今日这一出过后,自己算是彻底百口莫辩了,愈发没了留下来看猴戏的心情。
玄门和魔道谁胜谁负、谁死谁活,又与他何干。
徐有冥也不打算多管,唯独在看到怀远尊者护着余未秋往后退,被人侧方偷袭时,送了一道剑意出去。
乐无晏也在同时转过身,再次示意徐有冥:“我们……”
最后一个“走”字尚未出口,他忽觉身体一痛,仿佛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低头看去时却愣住了,他的胸口已自后被一件匕首灵器洞穿。
徐有冥回身,眸色骤沉,一掌猛击向乐无晏身后,是那混在人堆中趁乱偷袭他们的向志远。
乐无晏怔怔看着那件插进自己胸口的匕首,半晌才似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他娘的本命灵器,当年他唯一一样没有找回之物,所以他方才本能未抵触,被人轻易得了手。
徐有冥看清楚他胸口插的是什么时,神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乐无晏已能感觉到自己才炼化而成的元神在逐渐散开。
那种感觉并不陌生,他没想到还能尝到一回。
徐有冥抱他入怀,快速以灵力止住他正不断流血的伤口,哑声提醒他:“释出真灵护住元神,撑住。”
乐无晏听话照做,闭目点了点头。
“夫人!”
秦子玉扑上来,慌乱无措地看着满身是血倒在徐有冥怀中的乐无晏,转瞬红了双目,全然不知为何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一系列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徐有冥也没心思解释,丢下句“跟上”,抱着乐无晏起身,不再管其他,飞身而起。
才离开这是非之地,谢时故已追了上来,直接一掌猛击出,用了十成灵力,冲向徐有冥怀中的乐无晏,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刹那间耀目金光大作,乐无晏撑着最后一口气,捏碎了左手手腕上那一整串护身念珠。
九粒念珠中的仙力同时释放,谢时故猝不及防,被这仙力重伤掀了下去。
待到他吐着血撑起身抬头看去时,徐有冥三人已消失无踪。
身后玄门和魔修彻底杀红了眼,白阳谷早已成尸山血海。
功亏一篑。
徐有冥三人一直往北走,子夜时分才在一处无人山林中落下,找了间隐蔽处的山洞,设下结界。
插入乐无晏身体中的是一柄破魂匕首,若非他以真灵护住元神,此刻已魂飞魄散了。
徐有冥沉声给秦子玉丢出句“看着时间,歇息两刻钟继续出发”,眼中只有靠在他怀里,似已无声无息了的乐无晏。
又一次……
就差一点,差一点他又失去了这个人。
徐有冥将人揽紧,衣袍下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秦子玉一声不敢吭,他只看到徐有冥紧绷起的侧脸,脸上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阴沉。
一日之间发生的事情在脑中走马观花而过,秦子玉低头闭了眼,他逃了,秦城怎么办,他养父他们怎么办……
两刻钟到时,徐有冥抱起乐无晏,秦子玉忽然与他道:“仙尊,要不我们分头走吧。”
徐有冥皱眉看向他,秦子玉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今日之事,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想大概跟谢时故他脱不了干系,他应该不会这般轻易善罢甘休,一定还会来找你们,夫人如今这样,最好不要被他找到,我跟着你们,不过是多个累赘而已,分头走,我还能帮你们引开他,拖得了一时是一时,即便我被他抓住了,我也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他便也找不到你们。”
见徐有冥眉头未松,秦子玉继续道:“就当我自作多情吧,我落到他手里,应该能保住命,仙尊和夫人你们不用顾及我。”
沉默片刻,徐有冥忽然伸手,手掌缠着灵力停到了秦子玉额前。
秦子玉尚未反应,只觉自己神识中有什么被封锁住的东西忽然解开了,错愕睁大眼。
一段记忆涌出,是逍遥山,他是逍遥山中的白牡丹,乐无晏精心将他养大,每日以灵力浇灌,他才终于得以化形。
逍遥山围剿时,他确实被谢时故抓住过又被放了,之后一直躲在山脚下,待到那些玄门修士离开,逍遥山被封印,他也再没法上去,直到碰到去而复返的徐有冥,那人一句话未说,抹去了他在逍遥山中的记忆,放他离开。
徐有冥收回手,秦子玉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他,徐有冥并未解释,只道:“不要与别人说。”
“他……”秦子玉目光落向他怀中的乐无晏,下意识想问。
徐有冥道:“他不是,他只是青雀。”
秦子玉一愣,点了点头,徐有冥这么说便有他这么说的理由,徐有冥说乐无晏只是青雀,那他便只是青雀。
最后徐有冥递了个乾坤袋给他,里边有各样的自保之物,虽然以秦子玉的修为,大多数东西他都未必能催动,即便催动了也发挥不出太大效用,但聊胜于无:“上次给你的那道护身符关键时刻也可用。”
“我知道,”秦子玉再次点头,“多谢仙尊。”
不再做停留,秦子玉先一步离开,他打算去北地,北地荒无人烟,有大片无主之地,是最合适的藏身之所。
走出山林后,他从徐有冥给的乾坤袋里释出飞行灵器,刻意没有隐藏气息,一路往北去。
乐无晏靠在徐有冥怀中,似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从梦中醒来艰难撩了撩眼皮,问抱着自己的人:“小牡丹呢?你让小牡丹单独走了吗?”
“我们现在没法顾上他。”徐有冥沉声道。
乐无晏喉咙滚了一下,嘶声问:“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子夜已过,正是夜潮最深重时。
徐有冥抬目望向前方浓沉不见尽头的夜幕,轻声道:“去逍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