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中,谢时故入定打坐,已有三日三夜。
四蹿的灵力在体内一遍一遍横冲直撞,紊乱不堪。起先他还能勉强控制,越到后面这股灵力越暴躁,不断冲击着他周身各处大穴,在丹田之中激荡翻涌。
谢时故额上冷汗大作,紧闭着眼,却无法从中抽离,神识之中反反复复都是秦子玉和齐思凡交替的声音。
“你背叛了他。”
“你背叛了时微。”
“全都不值得,我也看不起你。”
“生生世世与你永不再相见。”
不是、不是这样,他只想要时微,若是时微回来,若是时微能回来……
焦躁之中,谢时故睁开眼,忽然愣住了。
彩云连霄、烟霞锦绣,琪花瑶草遍布,白日星芒与明媚天光共同勾织出奇异之景。
是仙境,也是他与时微曾经共居的星垸海。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狂跳,他看到时微站在云阶之下,那双时时带笑的眼睛温柔多情,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大步上前,立刻想要去到时微身边,短短一段路却仿佛无穷无尽,无论他走得多快,甚至全力奔跑,始终触不到那个人,反而离得时微越来越远。
时微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发自肺腑的笑,他的眼眶渐红,渐渐流出了泪来,原本明亮生动的眼睛被绝望覆上,苍白的面颊上没有了血色,他在痛苦呢喃:“你背叛了我。”
“永远不要再见了,永远。”
不!不是!
时微的身影越来越淡,直至彻底消失,那一句“你背叛了我”却仿佛魇语,一遍遍地重复在他耳边响起,甚至那双痛苦绝望的眼睛,也逐渐与另一双含着泪的眼眸重叠。
暴动灵力瞬间冲顶,谢时故猛睁开眼,一大口鲜血吐出。
神魂剧烈震荡,心口戾气累积到临界,终成形挣脱而出,心魔已成。
三更之时,乐无晏自入定中忽然睁开眼,问身边人:“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徐有冥侧耳细听片刻,道:“云板声,皇宫方向传来的,丧音。”
乐无晏闻言惊讶道:“谁死了?”
徐有冥掐指算了算:“皇帝。”
“皇帝死了?”
他们前脚杀了刚那扮作国师的天魔,后脚这周朝皇帝就死了?
徐有冥沉下声音:“是我疏忽了,这天魔用邪术将皇帝的命与自己的命绑定,他死了皇帝自然也活不了。”
乐无晏:“……”
还能这样?
他问:“你确定这皇帝身上没有天子气运,他死了天道不会惩罚我们的吧?”
“不会。”徐有冥肯定道。
乐无晏顿时放下心:“那没事了。”
外边传来敲门声响,之后是王德的声音:“二位仙长,可已歇下了?”
乐无晏随口回了句:“尚未,何事?”
王德道:“方才宫里传来消息,陛下驾崩了,全城戒严,小人是来跟二位仙长说一句,若无事这几日最好便不要外出了,免得冲撞了。”
乐无晏:“知道了。”
将人打发走,乐无晏示意徐有冥:“仙尊能者多劳,去将院子里那天魔的尸身也处理一下吧,免得被人看到要说不清了。”
徐有冥在他揶揄目光中面无表情起身而去,半刻钟后回来,乐无晏嫌弃地释出凤凰真灵,罩住他身体,帮他除去了身上沾染到的恶臭血腥味。
徐有冥再次加固了结界,坐回榻上,提醒他:“继续打坐吧。”
外边翻天覆地,总归与他们关系不大。
转眼一月有余。
慧王府的家丁低调上门,言说慧王请两位师父去一趟王府:“王爷说请二位仙长务必要走这一趟。”
他二人也确实想多知道些外边的消息,这便去了,王府家丁带他们走侧门进府,明瑾已在正院等待。
见到他们,明瑾立刻迎上前,焦头烂额道:“我皇兄才下葬,之前连我也不敢轻易出府,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吧?”
确实听说了,皇帝突然暴毙,诸皇子争位,当夜宫中还发生了宫变,京中风声鹤唳,据说牵连了不少人,直至事情尘埃落定,太子登基。
长兴侯府虽然是前皇后、现太后母家,但二房与之不睦,不至于遭殃,新帝登位的好处却也没捞着。因而这一个月侯府人人低调,能打听到的消息也有限。
明瑾问他们:“那国师不见了,是你们动手了吗?”
“啊,”乐无晏也没隐瞒,“他半夜来找我们麻烦,我们将他杀了,皇帝被他绑了命,他死了皇帝也跟着死了。”
明瑾闻言只是惊讶,哀伤悲痛是半点没有的:“竟有这种邪术?”
乐无晏:“你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吗?”
说起这个,明瑾赶紧道:“丑八……我是说我那位师弟,他下大狱了!”
“戚烽?”乐无晏顿时不高兴了,“怎么回事,你不是答应帮我保下他的吗?”
明瑾无奈解释:“那晚皇兄暴毙后,因未留下传位圣旨,其余皇子不服太子继位,以寻王为首,公然宣称太子通敌叛国,说之前戚烽叫人押解上京的军中眼线便是人证,寻王还拿出了太子与北离人私下来往的物证,总之是闹得鸡飞狗跳的,寻王联合另几个皇子想要逼迫太子认罪,但太子已先一步操控禁军把持了皇宫,将不服他的那些人当场斩杀了,之后这段时日京中无数人被当做他们同党下狱,戚烽与寻王本就是舅甥关系,一直就是太子眼中钉,要不是忌惮戍北军将领闹事,太子怕不是要直接把戚烽也杀了。”
乐无晏听得稀奇,回想了一下当日见到那一众皇子时的情景,太子似乎是其中鼻孔朝天的那个,看起来还不如他身边其他几个兄弟,竟有这等本事?
“所以那位太子,他到底有无通敌叛国?”
“有,”明瑾肯定道,“当时太子把那些人杀了,其他人都老实了再不敢反对太子登基,寻王拿出的证据也被太子叫人拿去毁了,我趁他们不注意,用师父你给的炼气入门功法上的招数,以灵力隔空探物,把东西偷偷换了出来。”
“等等,”乐无晏打断他,“我那日下午才将功法给你,才几个时辰,你就引气入体生出灵力了?”
明瑾奇怪道:“没有多难啊?回去之后我按那本功法上的内容琢磨两个时辰,感觉就已经到了上面说的炼气一层的境界。”
乐无晏:“……寻常人入门,三个月能至炼气一层的已属难得,还是在修真界灵气充沛之处,这里灵气稀薄,你却能在两个时辰内入门?”
他幽幽看着眼前人,早知天道给自己捏了这么个合用的肉身在这凡俗界藏着,他哪里用得着散魂重来一次,直接夺了这人的舍不就得了?
明瑾被他盯得莫名其妙:“这说明我天资好吧?不过炼气二层就没那么容易了,一个月了,感觉还差得远。”
乐无晏在神识中问徐有冥:“若是我当初夺了他的舍会如何?”
徐有冥斩钉截铁道:“不行。”
乐无晏:“为何不行,之前你说过,即便是邪魔修,只要夺了玄门修士的肉身,最后一样可以飞升。”
徐有冥:“那是天魔自创的特殊夺舍之法,夺舍之后应是融合了原身的魂魄,以此迷惑天道,我若没猜错,他们想要维持神魂安稳,私下必须得以元神出体持续修炼邪魔功法,但普通夺舍之法只是单纯夺舍,修为只要达渡劫期的修士,一眼就能看穿。”
更别提骗过天道。
好吧。
乐无晏不再纠结这个,示意明瑾:“你接着说。”
明瑾道:“那些证据我仔细看过了,不是伪造的,太子确实与北离人勾结了,为了在战场除去戚烽,不过有一事有些奇怪,太子这个人吧,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就是个草包,无勇无谋,我没想到他能胆子大到勾结北离人,而且还能动作迅速地控制住宫中禁军,甚至手起刀落连夜杀了不服他的兄弟。”
乐无晏:“那外边人还说你是草包呢?”
明瑾不乐意听这话:“那是外人故意埋汰本王,本王如此聪慧,怎会是草包。”
徐有冥插进声音:“那位太子,平常与什么人接触最多?”
明瑾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想了想道:“除了他父皇母后,就东宫那些妻妾、属官和侍从吧。”
乐无晏目光转向徐有冥:“你觉得他有不对?”
“上回见到,观他样貌,神色间颇有几分怪异,不似正常人。”徐有冥道。
乐无晏心神一动:“你是说,被人操纵了神智?”
“不无可能。”徐有冥道。
明瑾:“是国师吗?他不是已经被你们除去了吗?”
“国师能来这里,其他人也可能与他一样来这里,”乐无晏啧啧,“这么看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啊,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这背后之人本事怕还在那国师之上。”
明瑾问:“如此要怎么办?”
乐无晏:“你想办法让我们再进一回宫。”
“至于戚烽,”他冲徐有冥道,“你把人从狱中偷偷弄出来吧。”
徐有冥没吭声,明瑾担忧道:“这不行吧,太子背后若真有高人,很容易想到是你俩杀了国师,戚烽若是在狱中凭空消失了,宫里岂不第一个就会去找你们麻烦?”
乐无晏:“我没说要将戚烽带回去啊,人当然是藏在你这位慧王爷府上最安全,那位新皇帝怎么也得给你这个皇叔几分面子,总不好派人来你这里搜。”
明瑾:“……”
他可以选择拒绝吗?
回去路上,见徐有冥一直眉头紧锁,乐无晏问他:“怎么了?”
徐有冥:“为何一定要多事?”
“你说戚烽?”乐无晏道,“不是我想多管闲事,是有种预感,他们两个,我是说戚烽和明瑾,未来的命数会与我们息息相关,或者说我们的命数,也会因他们而有变化。”
闻言徐有冥眉头拧得更紧:“他们只是灵,无法推算命数。”
至于他们自己的命数?可能吗?
没有哪一个修士能准确推算出自己的命数,徐有冥也不能:“预感?”
“啊,凤凰族的特殊感知能力,”乐无晏笑道,“你不信啊?真的,就像我第一眼见到你,便预感你会是我道侣一样。”
徐有冥:“不要胡说八道。”
“没有胡说八道,”乐无晏坚持,“我的每一次预感都是对的。”
徐有冥沉默了,片刻后终于松了口:“我知道了。”
当夜,明瑾正潜心研习炼气功法时,听到屋外院中的响动,立刻起身出门。
院中值守的下人早已被他挥退,只见徐有冥凌空踏夜色而来,扔下一人,丢出句:“照顾好他,将绿色瓶中的丹药给他内服外敷,其余东西供你们修炼用。”
明瑾伸手接住他扔过来的乾坤袋,徐有冥的身形已化作一道遁光,在明瑾目瞪口呆中转瞬消失。
明瑾愣了半晌才回神,揉了一把脸,转头去看倒在地上的那位。
戚烽身上还穿着囚衣,昏迷不醒,裸露在外的皮肉上尽是深浅伤痕,已无一块好肉,显然是在狱中受了重刑。
明瑾嫌弃万分,弯腰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喂,醒醒。”
躺在地上的人没有半点反应。
他无法,只得叫了两个亲信侍从进来,吩咐道:“给他准备间院……,算了就在这里吧,搬去本王隔壁的厢房里,弄点水来,帮他将身上污秽先擦拭干净,他在这里的事情,除了你们俩,不许叫更多人知道。”
那侍从二人喏喏应下,将人搬进明瑾隔壁屋子,再去打水。
明瑾翻了翻徐有冥给的乾坤袋,几乎都是他不认识的东西,但一看就是好东西,他摸出那个绿色瓷瓶,犹豫了一下,走回榻边去。
手里举着灯凑近了榻上人仔细瞧,这人昏迷不醒眉头也是紧锁着的,脸上那道疤痕更显突兀狰狞,吓人得很。
看了一阵,明瑾抬起手,隔空挡住戚烽左半张脸,只看他完好的右边脸侧,片刻后,忽然“咦”了一声。
……似乎、好像,确实长得还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