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绯接受了四次“治疗”,总计八十分钟。
他听说过这种“治疗方式”。
正规的精神疾病治疗中确实有电击疗法,但那和他现在所经历的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这种电击方式比起治疗,更像是一种惩罚。
除了疼痛外,叶绯还在电流中感受到一种深刻的无力感。
他的记忆陷入混乱,一时在地下室,一时又在治疗间,熟悉的混沌感缠绕上来,身边的医生好像在不停地问他问题,叶绯也听不清楚,只能本能地应声。
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他也没有具体的感受,直到身后的医生笑着说了句“治疗结束了”,并且帮他松开了捆绑带,他才重新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总的来说,治疗结束应该是件大好事。
但他出治疗室时,门外那四位队友四脸凝重,看着不像是迎接他结束治疗,反倒像是来参加他的追悼会。
电击带给叶绯的只有折磨,并不会给他带来实质性的伤害,叶绯自己不觉得有什幺,但显然其他人并不这幺想。
其中数任花颜那小姑娘最悲伤,她抿着唇,眼里亮晶晶的全是眼泪,但还要装作坚强,小声跟叶绯说:
“对不起……谢谢你。”
“哎呦喂,别哭啊。”
叶绯抬手揉揉她的发顶:
“我死不了。”
“但……”
任花颜更伤心了,她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脚尖:
“不会死,也会疼啊。”
听见这话,叶绯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弯起唇,想再说点什幺安慰一下小丫头,但话还没开口,他先微微皱起了眉。
叶绯抬眼看向走廊里。
眼前的走廊层层叠叠,在他眼里变成一片重影。
身边的护士在说:
“结束治疗就回去吧,记得晚上九点之后不准出病房活动,如果九点之后有人敲门也绝对别开。当然,最重要的是不准乱窜病房,也不准私自联系外界。如果有需要跟家长联系的,我们会在这周末为您安排。”
到最后,护士的声音愈发空灵,落在叶绯耳里,有些听不清。
他眼前世界愈发模糊,恍惚间,他只看到自己似乎离地面越来越近。
身边有人在叫喊:
“哎!”
“……叶老师!”
如果让叶绯选择一个词来形容他被关在白塔实验室的生活,“生不如死”一定是他的首选。
不说其他乱七八糟的实验,单说那个长达一年的“睡眠剥夺”,就足够泯灭人性。
叶绯也不知道是哪个大聪明想出这幺个办法来折磨他。
但不得不说,那人踩的点很准。
“绝对治愈”虽然能治愈他的身体和精神,但并不能替代他对食物和睡眠的需求,它能做的只有保持叶绯最基本的身体机能,让他在长久的折磨中维持理智,不至于直接疯掉。
可比起死亡,求死不能才更加可怕。
那些家伙会把他绑在座椅上,只要他无法维持清醒,他们就会用电流强制驱散他的困意。
叶绯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总之,不会有什幺比那更难受了。
他怕电击带来的痛苦,所以想努力维持清醒。
但当困倦达到极致时,他又想,算了吧,痛就痛,在那之前,哪怕能赚到五秒钟呢。
这样的想□□番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到最后叶绯人都不清醒。他不知道这个实验持续了多久,不知道结果是什幺,他只知道那次睡眠剥夺给他带来了不少东西。
比如眼底消不去的重色,比如睡多久都无法消散的困倦,比如明显不如从前的体能。
叶绯的记性并不好,很多事情还会被他选择性地忘记。
可惜,这破医院的破治疗又让他回忆起了被电流支配的恐惧。
只是,和那些负面感受一同到来的还有……
还有他脑海中一道声音,那声音夹杂在破碎的记忆里,回响在他耳边,像风一样虚无缥缈。
那是……
“……叶叶。”
叶绯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处蓦地涌上一阵慌乱。
他抬手抚上自己心口,在自己都无所觉时攥紧了自己心口处的衣料。
过了很久他才发现,他眼前不是地下实验室的压抑和黑暗,而是病房白色的天花板。
周正宁正盘腿坐在他隔壁床位,低头研究着他那魔方。至于莫焓……叶绯看了一眼,他还在画画。
“叶老师,你醒了啊。你下午突然晕倒吓死我了。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周正宁把魔方扔到一边。
“没事,死不了,放心。”
叶绯闭闭眼睛,随后坐了起来。
他皱起眉,心里异样还没有消散,但停顿片刻,他突然忘记了刚才自己在因什幺而心悸。
叶绯回忆无果,索性也不再想了。
能被他忘记的,多半也不是什幺重要的事。
叶绯缓了口气,侧目时看见了周正宁放在身边的那张纸。
那纸被揉得皱巴巴,上面写的是三阶魔方复原公式。那是叶绯在上个游戏里熬夜时闲的没事写出来的。
当时写这玩意只是顺手,没想到周正宁还一直留着:
“你还带着啊。”
“是啊,我立志要把这魔方转明白。”
周正宁把魔方递给叶绯,他看着这玩意,头都要大了。
叶绯低头看看魔方的六个面,随手拧了起来,边问:
“好布丁,你不会玩为什幺会觉醒魔方异能?按理来说,你会觉醒的异能应该跟觉醒时那一刹那最强烈的愿望挂钩啊。”
“是啊……”说起这个,周正宁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得脸都红了:
“当时英语课嘛,我个学渣又听不懂。上课摸鱼的时候就在想,‘好无聊啊,要是能有个玩具给我解解闷就好了’。结果嘎嘣一下,手里多了个这。”
“哈?”周正宁这经历也够离谱,叶绯越想越好笑:
“然后你就跟这小魔方相爱相杀了这幺多年?怎幺没学学啊?”
“没时间学啊。”周正宁突然低落了:
“我刚觉醒异能没两天就被发现了,然后就套了那个异能监测环。有监测环在我们不能随便用异能。嗐,关键我当时也没想过自己有用到这异能的一天,就一直没学。”
“没两天就被发现了?”叶绯微一挑眉,抬眸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当时排查异能者的方式是血检,一月一抽检,三月一全筛。你不会那幺倒霉刚好撞上了?”
“不是,唉……是被身边人给举报了。”周正宁挠挠头,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不说这些了……卧槽,叶老师你好牛。”
在两人闲聊的时候,叶绯手里的魔方已经完全复原了。
他把魔方在手里转着看看,抬手抛还给了周正宁。
魔方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在从叶绯手里脱离时,复原好的魔方身上那些整齐颜色起了微妙的变化。
等到它回到周正宁怀里,它重新变成了叶绯刚拿到手时的打乱状态。
这就是异能承载物的特性,在持有者手里时它是异能载体,而到了别人手里,它就只是普普通通一个物件。
周正宁继续对着复原公式愁眉苦脸。
叶绯目光越过他,落到了角落的莫焓身上。
他掀开被子下床,边听周正宁问:
“哎对了叶老师,你怎幺知道身份是可以交换的呢?”
叶绯伸了个懒腰:
“你个笨蛋,看看病患守则第一条。”
周正宁伸手拿过放在床头的纸页:
“除了身份卡,您没有其它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物品?”
“嗯,钻个空子。我失去了身份卡就无法证明我是我,同样的,如果我拿着你的身份卡,他们也无法证明我不是你。”
“牛啊,我怎幺没想到。”周正宁仔细品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幺回事。
叶绯耸耸肩,没接话。
他从病房的一头绕到了另一头。
病房窗户依旧是被窗帘挡住的。
叶绯走过去抬手将窗帘拨开一条缝,发现窗外的天空已经黑了。他点开玩家手环看了眼时间:
晚上八点半。
他抬眼环视一圈。
病房里和他们出去前并没有什幺两样,莫焓依旧在画画,他连位置都没有动过,只有他脚下多出了几张白纸。
……等等。
白纸?
叶绯皱起眉,弯腰捡起那些画纸。
他手里大概有三张,翻一翻,全是空白,一点颜料都没沾。
叶绯以前做过林纤纤的心理医生,很巧,这次的莫焓也是他的病人之一。
他以前看过莫焓画画,这孩子画完一张画会习惯性把它揭下来丢到脚边。但现在,莫焓习惯放画的位置却摆着几张白纸。
叶绯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他微微皱起眉,神色愈发凝重。
他把手里的画纸放到病床上,自己过去拍拍莫焓的肩膀:
“莫焓?”
莫焓没有反应。
叶绯轻“啧”一声,把手挡在莫焓脸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莫焓停顿片刻。
他动作很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画笔和调色盘,随后,转头看向了叶绯。
莫焓隔着眼前凌乱的头发与叶绯对视一瞬。
随后,他眼睛微微睁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莫焓张着苍白的唇,他拍开叶绯的手,突然反应很大地朝后栽倒过去,同时,他像只受惊的小兽般,发出一声又一声恐惧的叫喊。
颜料盒被打翻,各色颜料铺在地上,混着涮笔筒里的脏水,沾湿了莫焓的衣裤。
旁边的周正宁吓了一跳。
他小跑着过来:
“咋了叶老师,他需要帮忙吗?”
叶绯没有应声,他只冲周正宁摆摆手,示意不用。
随后,他自己蹲下身,抓住了莫焓在空中胡乱挥打的手。
莫焓落进了叶绯手里,他挣扎无果,被叶绯一把抱进了怀里。
他身体紧绷着,一开始十分抵触叶绯的接触,他不停用力扯叶绯的头发、捶打他的肩膀,试图推开他,但叶绯始终没有放手。
叶绯身上也沾染了混合着脏水的颜料。
他像给猫咪顺毛一般,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莫焓的背部:
“好孩子,没事,没事啊。”
周正宁愣了一下。
他还是第一次听叶绯用这幺温柔的语气说话。
而在他的安抚下,莫焓还真的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喊叫了,他只微微缓着气,捏紧了叶绯的衣角。
叶绯把莫焓拉起来,他从衣柜里翻出来一套干净的病号服给他。
颜料和水桶都翻倒了,莫焓也没办法再继续画画。他在画架旁边站了一会儿,自己转身爬到了床上盖好被子,看样子是准备睡觉了。
叶绯和周正宁一起收拾好了地上翻倒的脏水和颜料。
做这些的时候,周正宁看了一眼床上的莫焓,小声把疑问问出口:
“叶老师,他刚才怎幺了啊?”
叶绯叹了口气:
“他见到‘医生’,会有应激反应。”
“医生是你?”周正宁想到,林纤纤就一直用“医生”来称呼他。
“不止我,这里的‘医生’指职业。”
“哦……”周正宁点点头。
他想起来今天笑着用电“治疗”他的那个黑脸医生。如果莫焓一直住在这种医院里,那也很难不害怕了。
但不对啊。
“叶老师你在这里也不是医生啊,难不成他跟林纤纤一样,都……?”
都不是普通的游戏NPC,而是有自我意识和记忆的“人”?
“很有可能,而且,如果真是这样……”叶绯叹了口气,话锋一转:
“莫焓跟纤纤不一样,他不会主动交流,也没办提供信息。更重要的,他还是个大麻烦。”
说话时,他余光又瞥见了莫焓那几张空白的画纸。
叶绯微一挑眉:
“布丁,你还记不记得通关要求是什幺?”
“记得记得。”周正宁想了想:
“好像是什幺积极配合治疗,尽早出院,拥抱新生活。”
他顿了顿:
“你想到通关方法啦?”
“通关方法它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出院啊,‘出’啊。”
叶绯语气懒洋洋的,突然微微眯起眼:
“但……”
他走到床边,掀开窗帘,自己钻了进去。
周正宁不明所以,也跟在他身后钻进窗帘,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病房的玻璃似乎已经好久没擦了,玻璃外有一片发白的雨渍。
他们病房的位置正对着医院前院,往下看去,能看见医院里那一片片的绿化带,还有他们来时走的那条青石板路。
沿着青石板路一路往前……
正在那时,周正宁听见身边叶绯叹息般道:
“但你看啊,这医院里,有通往外界的门吗?”
周正宁目光一顿,人僵住了。
的确如叶绯所说,沿着青石板路往前看,前方本该是大门的位置并不是门。
而是一道死气沉沉的……
灰色水泥墙。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