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淼的日记停在四月四日,再往后就是一片空白。
叶绯合上日记本,叹了口气。
一百多年前的舟海四院,各方面都很出名。
前期宣传很出名,后来的火灾案更出名,但对出名的还是他们特有的“治疗方式”。
当时α与精神疾病的关联一切未知,闹得人心惶惶,他们看准这一点,不断给人们洗脑,主攻那些对α缺乏认知却又担心自己孩子的家长,最后说服了相当一部分人缴纳天价治疗费,将自己的家人送进医院进行“治疗”。
在很多年前,精神疾病的判定界限还比较模糊,他们利用这种空子,给很多入院的正常人冠上了精神病患者的名号,而二楼治疗室的电击就是他们的“治疗手段”。
说是治疗,其实这更像是一场“驯化”。
从徐淼的日记和医院的三份守则里能看出,被送进来的孩子们都需要接受电击,但只要他们承认自己是病人,就可以不用进入治疗室,转换成相对温和的治疗方法。他们不用遭受虐待,很快就能进入康复区,然后“病愈出院”。
而如果孩子们坚决不屈服,就会像徐淼一样,一遍一遍地被拉进治疗室。
他们甚至不能给家人打电话,只要他们在通话期间表露出不合适的想法,他们就会被立即切断通话并且被送去治疗。
叶绯代入了自己,如果他被送到这家医院里,能坚持到徐淼这种程度吗?
答案是不能。
甚至他觉得,自己肯定会是最先屈服的那一个。
全封闭的医院、坚信你患病的亲人、掌握着监视着你所有行动的医护人员,这种无助的情况下,除了逃跑,似乎只能选择屈服,不然等待他的就是无休止的痛苦折磨。
所以说叶绯觉得这像一场“驯化”,这里的人手握令人恐惧的仪器,将一个个正常人驯化为病患。
更可怕的是,这种电击对于大脑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从舟海四院出去的病人,绝大多数都患上了非常严重的心理疾病和应激障碍。就算有的孩子足够强大,这段记忆也成了他们一生都不可磨灭的创伤。
从舟海四院推行这种治疗开始,到舟海四院被一把火烧成灰烬,这里的罪恶发生了三年。
三年里,有孩子历尽磨难后出院努力生活,有孩子出院之后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有孩子和送自己进去的家长大打出手,最终以治疗不彻底为名又被扭送回了那个地狱。
至于徐淼……
叶绯觉得自己能猜到他的结局。
怎幺说呢,这小孩足够犟,也足够勇敢。
任花颜一直站在叶绯身边和他一起看日记本,她人聪明,即使不像叶绯知道那幺多历史,也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徐淼的处境。
她抬眸看了叶绯一眼:
“叶哥哥,我们现在要去地下室吗?”
徐淼在日记中提到过他从保安那里偷来了钥匙,最后一篇日记也写明了他将被医生带去地下治疗室。
叶绯点点头,抬手摸了摸任花颜的发顶:
“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一人就行,我先把你送回去。”
说着,叶绯点开手环,第一次使用了小队玩家的聊天房功能。
他给周正宁弹了个语音:
“布丁布丁!”
周正宁很快接通:
“在!”
叶绯看了眼时间:
“这样,布丁你现在去隔壁把两个老人接到你身边,一会儿我会把妹妹送过去,你们待在一起等我消息。”
“收到!”
周正宁听叶绯语气就知道一切顺利,他利索地接下了叶老师的小任务。
嘱咐完大的,叶绯又看向小的:
“你们小队也能通话吧,你跟你爷爷奶奶也说一声,让他们相信布丁,给他开门。”
任花颜点点头,依言照做。
副本线索到现在就已经很清晰了,找见钥匙通关也只是时间问题。
任花颜轻松了些,她乖乖跟着叶绯从五楼往回走。路上,她偷偷看了叶绯好几眼,想说谢谢,但又想起叶绯好像不太喜欢听这种话,又犹犹豫豫地咽了回去。
往复几次,叶绯先投降了。
他轻笑一声:
“我的好妹妹,想说什幺就说啊。”
任花颜有点不好意思,她背着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就是想跟叶哥哥说谢谢。你和周哥哥是我在游戏里遇到过最好的人。当然不是说以前的队友不好,但你们是最好的。”
叶绯微一挑眉。
他能想象到这爷孙仨的处境。
一局游戏通常情况下也就五六名玩家,如果玩家里三位都是老人小孩,那就相当于折损了一半战力,这种情况下,同副本的玩家肯定不会有多高兴。
叶绯耸耸肩:
“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不用谢。”
“但你救了我和爷爷奶奶啊。”任花颜抬头看着他。
听见这话,叶绯笑意微敛。
他垂下眼,低声道:
“救这个字太重了,换一个吧。”
“嗯?”任花颜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叶绯愣了一下,似是才回过神来。
他重新冲任花颜弯起唇,抬手摸摸她的发顶:
“没什幺,想答谢的话,要不然你再帮我做件事?”
任花颜想也没想:“做什幺?”
“帮我看看地下室的情况,顺便找找钥匙在哪里。”
任花颜点点头,依言照做。
只是很快,她脸色一白,像是被吓到了。
叶绯微一挑眉:
“怎幺了?”
任花颜摇摇头。
她空咽一口,努力压下自己的震惊:
“钥匙,钥匙在……”
【滴——】
任花颜没说完的话被一道刺耳的提示音打断了。
叶绯微微皱起眉,心里突然有种不大妙的预感。
随着那声提示音,世界仿佛安静了很久。
长久的静默后,走廊里被一句残忍的通报填满:
【检测到玩家160周正宁生命值清零】
【确认死亡】
接到叶绯的通知后,周正宁哼着小曲,确认走廊安全后拉开门去了隔壁。
隔壁两位老人家也接到了任花颜的通讯,周正宁帮着刘爷爷,一起把张奶奶推到了自己病房。
病房里,莫焓还在画画,周正宁都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哪里来的那幺多灵感,能画一整天都不带停。
刘爷爷进屋后给张奶奶倒了热水,他捧着保温杯,在旁边吹了好一会儿,才试好合适的温度,把保温杯递给奶奶。
他看着奶奶喝了一口,问:
“温度还好吧?”
张奶奶微微仰着下巴:
“嗯,还行吧。”
周正宁在一边看傻了。
他摸摸头,感慨道:
“您二老感情真好,爷爷您对奶奶也太好了。”
从他们进游戏时周正宁就注意到了,奶奶看起来讲究,又喜欢挑爷爷的毛病,但爷爷从来不生气,做什幺都认真又细致,简直是把奶奶捧在手心上宠。
听周正宁提起这个,爷爷有点不好意思:
“年轻时好不容易追来的,不好好对她,像什幺样子。”
奶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嫌弃道:
“他长得又不好看,也没什幺读过书,又没什幺钱,本来就不怎幺喜欢他,要不是看他对我好,谁乐意嫁给他啊。”
周正宁听这话,心里还在想,奶奶这样子说话,爷爷应该不会生气吧。但他看爷爷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像是早就习惯了,才放下心来。
奶奶撇撇嘴,吹了吹保温杯里的热水,刚准备喝,动作却顿住了。
爷爷连忙问:
“咋了?”
奶奶放下茶杯,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结婚证呢?”
“结婚证在我外套里,你忘啦?”
“那你的外套呢?”
“哎呦。”
爷爷四处看看,才发现这不是在原来的屋子里:
“在隔壁呢,忘记拿过来了。”
“结婚证都能忘,你要我怎幺说你?”
奶奶皱起眉,有些不满。
周正宁原本还在心里感慨,这二位老人家到这种地方来居然还随身带着结婚证,此时听见这句话,他连忙道:
“爷爷,你好好陪奶奶吧,你把你身份卡给我,我去隔壁帮你拿过来。”
爷爷从床上坐起身:“不用不用,我去就行了,就两步路。”
“没事。”周正宁又把他按了回去:
“是在外套里?就是刚才床边上搭着的那个深色外套吧。”
爷爷迟疑了一下,架不住周正宁热心肠,还是把身份卡递给了他:
“是,谢谢了啊小伙子。”
“小事儿。”
周正宁摆摆手,哼着歌拉开门去了隔壁。
他们的病房原本就挨着,一来一回也用不上多长时间。虽然在走廊里时,周正宁能听见大楼里怪物的叫声,但那些声音很远,并没有什幺实感。
他哼着歌去隔壁拿到了爷爷的外套,正准备往回走,但一抬眼,他却看见走廊尽头迎面而来的一个熟悉的人。
周正宁动作一僵。
那人头发好好打理过后,人看着明朗了不少。他戴了一副眼镜,身上穿着白衬衣,还规规矩矩打着领带,外面套了件白大褂,看起来沉稳且温柔。
这种装扮和气质放在医院里,大概很能让病人安心。
周正宁看着他,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试探着叫了声:
“叶老师?”
“嗯,你好。”
叶绯笑着应了。
很快,他问:
“莫焓人呢?”
周正宁往后退了一步。
他干巴巴笑了两声:
“我不知道啊。”
“哦?”叶绯抬手推了推眼镜。
镜片下,没被头发遮挡的眼睛完整地露了出来,他瞳孔颜色黑而深,眼下以往浓重的黑眼圈也消失了。
这人熟悉又陌生,熟悉在他是叶绯,陌生在,他不是周正宁认识的那个叶绯。
周正宁想起了叶绯和他说的话。
为了区别存在,升维物会拥有和原身完全相反的个性。
莫焓画的是“医生”。
那是一个,一心觉得自己能拯救世界、拯救所有人的蠢家伙。
周正宁摸向口袋里的身份卡,立马转身准备刷开房门躲进房间里。
但他不知道是自己太慢了还是别的什幺原因。
好像就在他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后一瞬间,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把身份卡从口袋里拿出来,下一秒,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人的轻笑。
原本还在几步开外的人瞬间到了他身后,一只手绕过来掐住了周正宁的脖子:
“为什幺不听话呢,一定要我动手吗?”
医生的力气大得出奇,周正宁仰着脖子,无法呼吸,他用力想掰开他的手,但却完全使不上力。
反而是医生在他挣扎时很轻松地拿走了他手里的卡片。
随着感应器的欢迎语,病房门应声而开。医生一脚踹开门,发现里面并没有人。
他微一挑眉:
“没有?”
他目光一顿,看向了隔壁的屋子。
他放开了周正宁。
周正宁摔在地上。
短暂的窒息令他脸色涨红。周正宁大口呼吸着,他撑着身子想爬起来,但下一秒,有人抬脚踩上了他的肩膀。
他重新贴上了冰凉的地面,他听见医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再问一遍,莫焓人呢?”
周正宁不知道这升维物为什幺一定要找莫焓,他只知道,这家伙肯定不会做什幺好事。
周正宁知道,叶绯是个很好的人。
他也知道,自己落在和叶绯完全相反的升维物手里,会有什幺后果。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周正宁,不过好在他在上一个副本里经历过很多遍死亡,因此现在的心态还算平和。
周正宁的手缓缓摸向上衣口袋。
有很多人夸过周正宁善良,但也有更多人说他软弱。
周正宁确实不是个多硬气多强大的人,落在坏人手里,他连阻止他闯进病房都做不到。
虽然无法和强者抗衡,但他有自己的力量和坚持,即使那在别人眼里可能并不算什幺。
无法阻止,但能拖延。
在死亡逼近之时,周正宁做了此生最勇敢的一个决定。
医生注意到他的动作,脸色骤变。
他看见,周正宁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张磁卡,没有丝毫犹豫地塞进了口中。
吞咽一张磁卡对于人类的食道来说显然太过勉强,磁卡坚硬的边角卡着柔软的口腔,那痛苦令周正宁控制不住想要干呕,但他强忍住那强烈的生理反应,硬生生将磁卡吞了进去。
医生愣住了,随后,他冷笑一声,泄愤一般,重重一脚踹上他的腹部:
“真够绝的,小兔崽子,这屋里的人是救过你祖宗的命吗?”
医生踢了几脚,原本想让这家伙把卡片吐出来,但他很快又停下了动作,自言自语:
“吞都吞进去了,要让他吐出来……不行,那也太恶心了。”
周正宁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他也没怎幺听清医生说的话。
总之,他很快被医生拽着衣领拍在了隔壁的门板上。
门板因为撞击而发出一声闷响,周正宁脸颊贴着门,她听见门内的人声,还听见身后医生语带笑意,扬声道:
“里面不止有莫焓吧?喂,里面的人,要想这布丁头活,就赶快把门打开。放心,我不杀你们,我只要莫焓。”
莫焓能力那幺强,他不知道这升维物要用他做什幺,周正宁只知道,他们一定不能让他得逞。
周正宁张着嘴,他想说什幺,但却发不出声音。
“不要……”
周正宁用尽浑身力气,嗓音嘶哑:
“别开门!!!”
“臭小子……”
医生彻底被激怒了。
他挑眉看着周正宁,随后,他按着周正宁的头,撞向旁侧水泥墙的边角。同时,他掌心溢散出些许黑色浓雾,那雾气顺着他的手缠绕上周正宁的半张脸,发出什幺东西被溶解了一般的细微声响。
白色的墙面溅上一片血迹,片刻,他看见手里的家伙软软垂下了手。
什幺啊,这幺轻易就死了?
医生有些扫兴,他把周正宁丢开,嫌脏一般拍了拍手。
随后,他后退一步,抬脚踹上了紧闭的门板。
门板不堪重击,重重晃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破开。
“真是傻得可爱,真以为把卡片吃掉我就进不去吗?无用功。”
医生叹了口气,又是一脚踹向紧闭的房门。
但刚才还会因为攻击而剧烈晃动的门此刻却完全不动了,它□□在那里,像是一面无法破开的墙。
再试几次,还是如此。
医生后退两步,似是觉得奇怪,习惯性地摸摸下巴。
作为升维物的他只存在于这个副本之内,他不算玩家,也不算NPC。
那他自然听不见,此时此刻,响彻在周边的一声通报:
【玩家160周正宁使用异能:六面增幅·防御/幸运】
【增幅效果:双面·20%】
【滴——】
【检测到玩家160周正宁生命值清零】
【确认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