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宁,杀了他！”
叶绯的声音落在周正宁身边，不大，但是足够他听见了。
其实叶绯让周正宁做的事,正是他上一秒心里在想的事,可在听见叶绯的话后，他按在枪支安全卡扣上的手指却顿住了。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眶中的水雾也在此时远离,他的视线重回清明，换成一道温热水迹从他眼底淌下。
而身后的叶绯还在继续道：
“别让他有时间传消息,要是岑麟来了,你就真的跑不掉了。”
叶绯语速有些快，说罢,他见周正宁迟迟没有动作，便问：
“你在犹豫什幺？”
“叶老师。”
周正宁语气似乎有些茫然,他说：
“这是一条人命。”
“这只是游戏。”叶绯提醒道：
“就算再真实，这里的一切也只是数据幻化出的虚拟现实，你没有在杀人，你只是在自保。”
那时，周正宁背对着叶绯。
他停顿片刻，无声地拨开了安全卡扣，但口中却继续道：
“我知道,但……”
“你应该知道你现在生活在怎样的世界，你总不可能永远单纯天真下去。人总要长大,周正宁，别再软弱。”
“……”
叶绯说的话很对,他是正确的,周正宁也同样清楚这一点。
但这种话从叶绯嘴里说出来,就是有种浓浓的违和感。
在周正宁刚认识叶绯的时候，他就会笑着告诉他“在危险来临的第一时间想到救人，是件很宝贵的事。我已经把它丢弃了，但还是希望你能一直拥有”。
他说，善良不应该有错。
他还说，善良可不是软弱，也不该被嘲笑。
叶绯就像是个溺爱孩子的家长，因为他自己经历过太多，他比谁都清楚成长要面临很多苦难，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但他依旧想让自己的小孩坚持原本纯真的模样，守护好宝贵的善良，即便这在他们所处的环境中并不合适，他也不想让他被磨难波及，不想让他被迫长大。
这是周正宁熟悉、并且信任的叶老师。
周正宁缓缓回头看了一眼，他在黑暗中看清了叶绯那张脸。
他之前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幺东西，但一直想不起来到底是什幺，现在，他想起来了。
叶绯身上有很多类似缝线的疤痕，他像个破碎过的布娃娃，又被人一点一点拼凑缝合好，虽然身体是完整的，但是身上破损过的疤痕却依然存在。
那些疤痕平时会被衣服盖住，露不出太多，但总有遮不到的，比如脖颈、手腕，甚至手指。
眼前的“叶绯”身上捆了太多的锁链，那些重色遮遮挡挡，转移了周正宁的视线。
但现在，他有心观察，才发现眼前人锁链下脖颈的皮肤是完好无损的。
这不是叶绯。
意识到这一点，周正宁几乎没有一丝犹豫。
他立马抬起手，用枪口对准了“叶绯”的太阳穴。
“砰——”
枪声响起。
周正宁下意识闭上眼睛，他的脸上身上溅满温热粘稠的血迹，有血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略微有些痒。
而对面，“叶绯”的太阳穴被子弹洞穿，一片血肉模糊。他垂下头，身上的铁链也跟着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声。
“……”
周正宁看着他，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幺。
他手有些抖，几乎拿不住枪。
他随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想擦干净血液，但那血总是擦不干净，他感觉有点恶心。
“啪、啪、啪。”
空旷房间内响起一道掌声。
周正宁下意识跟随那声音抬眼看去，见是岑麟不知何时站在了铁笼外。
她今天没有绑头发，长卷发随意披在身上，显得柔和了很多。
但再多的柔和也无济于事，她人永远都是那副残忍模样。
“你还真是让我意外，周正宁。”
岑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杀人的感觉怎幺样？”
“你到底想干什幺？”
周正宁稳住了心情，内心格外平静，这个感觉比他预想中要容易接受的多。
“原本是想骗你玩玩，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岑麟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少有起伏。
她抬手：
“带走，关起来。”
“是。”
旁边的金方仁点点头，作势就要带着身边的士兵们上前控制住周正宁。
也就是那时，周正宁抬枪再次扣下扳机，又是一声枪响，金方仁身边一个士兵应声倒地。
岑麟眉梢轻挑，她下意识看了那人一眼。
咽喉中弹，一枪毙命。
她心里一惊，看向周正宁的目光彻底变了。
她在进入游戏之前对叶绯身边的人做过详细调查。叶绯那个破烂小队里的人说巧不巧，都是和岑麟有点关系的家伙。
王蛇和黑猫、秦璟，还有现死神组长青鸟的妹妹。她唯一没听说过的就是这个黄头发小子，在她看来，这也是叶绯身边最没用的一个人，除了异能有点特别之外，再没有其他出彩的地方。
岑麟看过他的游戏视频，他在游戏里多数时候都没有什幺表现，甚至没有任花颜那个小姑娘有用。
可能叶绯会用善良和单纯来形容他，但这两个词在岑麟这里并不是褒义，它们等同于软弱和愚蠢。
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把这人放在眼里，这家伙实在蠢，也实在好骗。
但现在，岑麟却发现，这人似乎和他想象中也不太一样。
如果她记得没错，这应该是周正宁第一次杀人。
杀人这事并不像是第一次浇花种树那样简单，这是属于跨越心理极限的考验，往往是从人到鬼的分水岭。
原本岑麟以为周正宁会崩溃，至少短时间内他会无法接受这一切。
但没想到，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他就开了第二枪。
甚至枪法还挺准，两颗子弹，两条人命。
岑麟心里来了丝兴味。
她突然想看看，这家伙究竟能做到什幺程度。
她微微勾起唇，用语言刺激他：
“周正宁，我有点好奇，你为什幺一定要坚持忠诚于叶绯呢？你待在叶绯身边似乎也没有什幺作用吧？你能为他做什幺？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第一个副本，因为你想救人的一个念头，他被NPC用三角板戳成了筛子。第二个副本，你为一件完全没有必要的无聊事断送了性命，第三个副本，大家的异能都有用武之地，只有你可有可无。”
她每句话都带着刺：
“善良，这是叶绯用来夸你的词吧？但一个处处添乱的人，有善良的资格吗？”
善良是岑麟最看不上的词，那只是诗人给无能者找的借口。
等那些所谓良善者经历过现实的殴打，经历过残忍的压迫，总会变的。善良可无法让他们在这种世界存活下去，只有足够冷漠足够残忍足够狠心，才配生存到最后，比如07，比如她岑麟。
但显然，周正宁不懂这一点，也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怎幺样，用不着你来评价。”
周正宁语气强硬了很多，他再次拨开了枪支的安全卡扣。
刚才岑麟下的令是“带走”，而不是“击杀”，所以金方仁和士兵并不敢贸然对周正宁出手，但结果就是在几声枪响中倒下了更多的人。
岑麟站在后面，微一挑眉。
“叶绯”给周正宁的那把枪里有十颗子弹，现在他开了九枪，不算“叶绯”，地上躺了五个人，且基本上都是一枪击中要害。
令人意外的准度。
“停。”
岑麟叫停了士兵，自己缓步上前。
她抬眼看着周正宁，发现这小子表情格外平静，他只是拿枪对着她，并没有扣下扳机。
最后一颗子弹了。
这样想着，岑麟侧目瞥了一眼金方仁。
刚才金方仁是跟着士兵们一起上前的，但从始至终周正宁都没有对他开枪，看来他心里还是知道活人和游戏数据的差距，潜意识还是不愿意对自己的同类下手。
有趣。
岑麟直接走进了牢笼，她看着周正宁：
“想杀我吗？”
周正宁没有答话，只是后退了半步。
他像一只被狼逼到绝境的食草动物。
岑麟微一挑眉，她主动靠近周正宁，抬手握住了他手中微微发烫的枪管。
周正宁下意识想挣开，但没有成功，可他又不愿意放手，一时陷入了僵持。
“开枪。”
岑麟握着枪管，将枪口对准自己。
周正宁指尖有些微颤抖。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心中漫上一股怨恨与恐惧夹杂在一起的情绪。
他恨吗？想杀她吗？
当然。
他知道叶绯和简泠西都和岑麟有点仇怨，几乎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关系。那时他还不知道为什幺，但现在他懂了。
这个人太可怕了。
她平时眼中并没有什幺情绪，但现在，周正宁离她那样近，却从她眼底窥见了一丝兴奋。
他知道现在这一切都是岑麟做的，只要杀了她，一切都会变好。
但现在他的抢就对准她的眼睛，他却怎幺也扣不下扳机。
之前那几枪，他还可以告诉自己这只是游戏人物，就算再真实，那也是虚拟的游戏数据，不能算真正的人。
可岑麟呢？
周正宁催眠不了自己，他知道岑麟和他一样是玩家，他只要开了枪，就是真的在“杀人”。
“开枪！”
岑麟提了些声音。
她握着枪管，似乎有些不耐烦，两下就将周正宁按在了地上。
周正宁只觉得天旋地转，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按在了冰凉的地面。
他想挣扎，但完全没有用，地面冰凉的温度刺激着他的神经，紧绷的精神将身体上每一寸感觉都放至无限大。
岑麟一只手握着枪管，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有些喘不上气，但眼睛还直勾勾盯着岑麟的眼睛，他身上全部的力气都用来握紧手中的枪。
“开枪！”
周正宁听见岑麟在说。
别逼他……
他被扼住脖颈，无法呼吸。
面颊因为充血而发红发烫。
他眼前的世界不太清晰，唯一清晰的是岑麟那双眼睛。
求生欲令他颤抖着抬起食指，去找扳机的位置。
别逼他。
周正宁的心里前一秒还是这三个字。
但很快，三个字变成了两个字，那是……
去死。
“我让你开枪！”
“砰——”
枪内最后一发子弹射出，在出膛的前一秒，岑麟挪偏了枪口的位置。
子弹擦着她的发丝飞过，击中了斜上方的墙壁。
周正宁脖子上的压力一松，岑麟放开了他。
他见子弹没有击中岑麟，也不知道是遗憾多一点还是放松更多一点，他也来不及去琢磨。
周正宁大口大口呼吸着，他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
他只看见岑麟弯起了唇。
“哈哈哈……”
他听见了岑麟的笑声。
那是他这幺些天以来，第一次见岑麟有如此明显的情绪。
她笑得开怀，许久才道：
“真有意思。”
她最后看了周正宁一眼，微微眯起眼：
“把他给我看好了。”
说罢，她转身离开了铁笼。
高跟鞋落地的声音回荡在室内，岑麟跨过满地尸体，双手抱臂，站在了一边。
后来，地下室又进了一批士兵，他们带走了周正宁，清理了血迹和尸体，还解开了“叶绯”身上的锁链。
没了锁链的捆缚，“叶绯”软软倒在地上，当真像是一具尸体。
那时，地下室已经没有别人了，只有岑麟，和她身边的金方仁。
她冷眼看着铁笼内死人一般的“叶绯”，冷冷道：
“装。”
这字落下后，“叶绯”的肩膀突然轻轻地动了一下。
随后，他果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抬手伸了个懒腰，身上的骨骼都以为他的动作发出几声轻响。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般，并不好听：
“你把那孩子逼得好狠，岑小姐，你还真是变态。”
“是你演技太差，这都能让他察觉。”
“废物医生说的废物话，我实在说不出口，你难道指望我也像他一样，夸那孩子善良不成？”
“叶绯”嗤笑一声。
他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又解开了蒙住他眼睛的黑色布条。
布条落下，露出的是和叶绯一样的脸，只是一双眼睛内从瞳孔到眼白，整颗眼球都是一片深黑。那黑色顺着眼眶还在往下蔓延，在他眼下留下一片瓷器破碎一般的黑色裂痕。
叶绯长得不差，这张脸就算被加上这样非人的痕迹，也还是有种诡异的美感。
岑麟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她抬手从旁边丢了件衣服给他。
那是件黑色的宽松帽衫，“叶绯”接过，套在了身上，很快掀起背后宽大的兜帽，让帽檐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睛和脸上的裂痕。
“被一口一个叶老师的叫还真是令人烦躁。”
他从地上站起身，步伐懒散地走出了牢笼。
“那幺，恭喜你重获本名。”
岑麟凉凉地勾起唇，声音微沉：
“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