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婉之和周夫人的灵堂设了七日,这七天周烨一句话没说, 他就跪在灵堂前, 默默点着两盏七星灯。
周烨一直不肯睡, 不眠不休守着, 就怕这盏灯灭了。
顾九思不能劝他,他只能每日出去布置其他事宜。
如今的情况,周高朗是一定要反的了,那么他必须要让周高朗有一个更好的造反理由。
于是那几日,临汾附近各地,都开始有了一些异相,有人在山中遇到了口吐人语的凤凰, 说:天子无德, 白虎代之。
而周高朗出身虎年, 军旗标志便是白虎, 因此很快便流传出来, 上天要求周高朗做天子。
又有人曾在午市看见两个太阳, 还有人开出写了“周氏伐范”的玉石……
诸如此类传说, 在那几日四处流传, 而后飞快朝着各地奔去。
这一切都出自叶世安和顾九思的手笔,叶世安甚至还准备了黄袍,暗中放在了自己卧室之中。而周高朗和周烨对此似乎一无所知, 他们沉浸于自己亲人逝去的悲痛之中,对外界不管不问。只是每天清晨,叶世安会到周高朗屋中, 固定汇报一下每一日发生的事情。
这时候顾九思不在,因为他被安排着每日要陪伴一会儿周平。他白日要办事,只能挑选这个时间来陪周平。
第七天,因为行军,秦婉之和周夫人只能暂时葬在临汾山上。
上山那天,周高朗和周烨都去抬棺,顾九思和叶世安跟在一旁,叶世安跟在周高朗身边,顾九思跟在周烨身边。周烨那天没哭,他就是扛着承着棺材的木桩,一步一步往山上行去。
这几日他吃得不多,也几乎没睡,走到半路时,他眼前一晕,便直直跪了下去。
他觉得肩头约有千斤重,在黑暗和恍惚之中,他感觉有人帮他抬起了木桩,他回过头,看见顾九思站在他身后,他单膝跪着,静静看着他,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扛着原本该在周烨身上的木桩,无声支撑在周烨身后。
周烨缓了片刻,他摇摇头,撑起自己道:“我得送她最后一程。”
“我替你。”
顾九思没有退开,而周烨也的确没了力气,叶世安过来,扶起周烨,顾九思单膝跪着,喝了一声“起!”
他再次将棺木抬起来,叶世安扶着周烨跟在他身边,他们一起上了山,等到下葬的时候,本该是周烨来领着人铲黄土葬了秦婉之,可他却久久不动。
他看着棺木,颤抖着唇,握着铲子的手,却是半点力气都没有。
顾九思见着了,他伸出手去,拿过周烨手边的铲子,低声道:“你没了力气,我来吧。”
说着,他便铲了第一铲土,倾倒了下去。当黄土遮掩棺木时,周烨看着棺木,眼泪便落了下来。
黄土和眼泪交错而落,直到最后,最后一柸黄土掩盖了棺木,周烨猛地跪在了地上,痛哭出声。
这一声哭仿佛是点燃了火油的引子,所有人都低低呜咽起来,周家侍从一个接一个跪了一片,直到最后,只有顾九思一个人站着。
他看着跪了一片的人,他仿佛是把所有情绪都遮掩了起来,他触碰不到其他情绪,与这里格格不入,好久后,他才慢慢跪下去,深深给秦婉之和周夫人叩首。而后他站起身来,朝周烨伸出手道:“大哥,起身吧。”
“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们去做。”
叶世安也上前来,他同顾九思一起扶起周烨,平静道:“大公子,少夫人血仇未报,还望振作。”
听到这话,周烨抬起头来,他看着叶世安,叶世安还穿着成服,头上戴着孝布,周烨静静盯着他,好久后,他却是问了句:“你为什么不哭呢?”
叶世安听到这话,便明白了周烨的意思,他握着周烨的手有力又沉稳,淡道:“第一次的时候,哭够了。”
周烨和顾九思都看向叶世安,叶世安垂着头,平静道:“走吧。”
得了这话,周烨总算有了几分力气,所有人一起下山之后,周高朗和周烨便去熟悉。顾九思和叶世安叫来所有将领,等候在大堂。
人已经送上山了,活着的人却还要往前走。
他们在大堂等了一会儿,周烨和周高朗也出来了,他们换了一身素衣,脸色看上去算不得好,周高朗坐下来,有些疲惫道:“诸位是来问,接下来做什么的吧?”
所有人对视了一眼,俱不敢答话,叶世安走上前来,恭敬道:“大人,如今事已至此,天子无德昏庸,又受奸臣洛子商蒙蔽,于情于理,我等都不能坐以待毙了。”
“那你觉得,要如何呢?”
周高朗抬眼看着叶世安,叶世安加重了语气,克制着情绪道:“卑职以为,如今就当新立天子,直取东都,以伐昏君。”
“混账!”
听到这话,周高朗举杯砸向了叶世安,怒道:“天子是想立就立的吗?!先帝于我有恩,如今陛下乃他唯一血脉,天命所归,你要新立天子,那就是谋逆犯上!”
“可先帝也曾有遗诏,”叶世安被杯子砸得头破血流,他却是面色不动,依旧维持着姿势道,“若陛下废内阁,可废而再立,况且,顾大人手握天子剑,本就有上打昏君下斩奸臣之责,如今天子丧德废内阁、引动荡,难道不该废吗?”
“先帝……”周高朗颇为感慨提起来,他叹息了一声,随后道,“那诸位以为,立谁合适呢?”
众人面面相觑。
立谁?
这个答案所有人心知肚明,如今提谁,周高朗都必然不同意,唯一能立的,只有周高朗。于是一个将士大着胆子上前道:“大人,如今市井盛传,有人曾在山中遇到凤凰,口吐人语,言及‘天子无德,白虎代之’,大人一生征战英勇,以白虎为旗,人称白虎将军,百姓都说,凤凰此言,便是预示,这皇位非大人不可!”
“胡说八道!”
周高朗瞪大了眼:“你休要胡说八道,我明白了,你们这些人,今日都是想害我!我周高朗忠义一世,怎可能有这样犯上作乱的想法,都退下吧!”
说完,周高朗站起身来,气喘吁吁走开了去。
周烨朝着所有人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离开。
等周高朗和周烨走了,所有人有些急了,他们冒着谋逆跟了周高朗举事,如今周高朗却不肯称帝,他们怎么办?
所有人都围住了叶世安和顾九思,着急道:“顾大人,叶大人,如今周大人是什么意思?他若不想称帝,早先为什么要举事。”
“周大人说要向陛下求条生路,”顾九思悠悠道,“有说过,自己要做皇帝吗?”
这话一问,将所有人问住了,顾九思低下头,慢慢道:“如今这世道,皇帝三五年一换,周大人原本只是想保住家人,如今家人保不住,他去抢这个位置做什么?不如向陛下投个诚,好好回东都去。东都那些被杀的大臣都是太不听话,以陛下和周大人叔侄的关系,周高朗只要向陛下认错,好好听陛下吩咐,陛下应当也不会怎么样。”
说着,顾九思伸了个懒腰道:“诸位大人散了吧,回去休息一下,说不定明日就回幽州去了。”
周高朗向范玉投诚,自然是要送上一些诚意的。之前范玉就是让周高朗斩了他们入东都,如今周高朗若真有心要和范玉和好,那他们便是周高朗最好的礼物,他们一群人,必死无疑。
众将士对看了一眼,见顾九思往前行去,一位将士忙叫住他道:“顾大人!”
顾九思顿住步子,挑眉回头,那将士立刻道:“顾大人,您既然说这些,必然是有办法。您给我们一个法子,日后我等便全听顾大人吩咐了。”
顾九思似乎是早在等这一句,他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说笑了,诸位想的,顾某明白。其实这事儿好办,周大人想和陛下和好,就让他和陛下没法和好,不就行了吗?”
说着,顾九思转过头去,看着叶世安道:“世安,我记得前些时日你收了件皇袍戏服?”
叶世安笑了笑,恭敬道:“是了,这些戏子为着唱戏,竟也敢伪造皇袍,我便将它收了,本要处理,但前些时日太过繁忙……”
“叶大人!”
听到这话,所有将士都明白了,他们上前一步,激动道:“这皇袍,可否借我等一用?”
叶世安得了这话,笑着道:“自是可以。”
“其实……我与叶大人,都站在诸位这边。”顾九思踱步回来,停在叶世安旁边,笑着同众人道,“诸位以为,就趁着今夜周大人睡下,我们拥立新君,如何?”
“就当如此!”
同顾九思先前对话着的人道:“就趁今夜。”
当天夜里,周高朗早早睡下,周烨坐在房中,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静静画着秦婉之。等到夜深时分,外面就闹了起来,侍卫急急忙忙冲进了周烨的房中,焦急道:“大公子,顾九思和叶世安带着人冲进府中来,往大人房间去了,我们……”
“不必管。”
周烨冷静回复,淡道:“由他们去。”
周高朗近来颇有些疲惫,他睡得模模糊糊时,便听外面喧嚣,而后就听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他惊慌中起身,迎头便是一件黄色的衣服盖了过来。他来不及反应,就听顾九思道:“大人,得罪了。”
说罢,所有人一拥而上,架着周高朗就将衣服套了上去。
周高朗慌忙挣扎道:“你们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没有人回话,顾九思、叶世安还有一干人等,将衣服随意一裹,便拉扯着周高朗走出了房门,等走出院子之后,顾九思立刻放开了周高朗,旋即跪在地上,朗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一领头,院子里所有人立刻放下兵器,跪了下去,大喊出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高朗愣愣看着所有人,颤抖着声道:“你们……你们……”
“陛下仁德敦厚,身负天恩,前些时日,双阳共列于白日,石中开玉写明‘周氏伐范’,又有凤凰言语白虎代天子,这些都是上天预示,降陛下于世,救苍生于水火啊!”
顾九思不待周高朗说完,便慷慨激昂一番陈述,周高朗沉默无言,许久后,他叹息道:“你们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陛下,”顾九思见他语气软下来,便继续道,“如今夫人刚丧,我等心心念念为夫人报仇,所谓哀军必胜。陛下便该在此时,顺应天命,为夫人、为百姓自立为王,而后南抵刘贼,西取东都,守护大夏江山百姓,才是真正对得起先帝恩德,不负百姓期望。”
“南抵刘贼,西取东都?”
周高朗重复了一遍,语气中似是玩味。顾九思心头一凛。
他心中十分明白,周高朗并不是不想当皇帝,只是事到如今,他要让自己的皇位做得稳,乱臣贼子的名头便不能由他来担。否则今日他若举事说自己要当皇帝,那难保这些跟随他举事的将领日后不会仗着从龙之功,提些太过分的要求。所以今日他这个皇帝,必须是别人求着他当,逼着他当。
周高朗既然想要当皇帝,自然有自己一番谋算,顾九思本想趁着人多,将抵御刘行知进攻一事说得冠冕堂皇些,以试探周高朗口风。可如今一试,顾九思便知,周高朗心中怕是已经放弃了豫州。
顾九思心里沉了沉,但这一切还在他预料之内,他已经安排了沈明在豫州,就算今日周高朗不按照他的计划,先去豫州解决刘行知,再同扬州联手回头收拾洛子商,周高朗打算直取东都,那只要在一月之内拿下东都,也无大碍。
他舒了口气,正要开口,就听旁边叶世安道:“如今刘行知并未出兵,当务之急,还是拿下东都。所谓哀军必胜,我等如今都一心为夫人报仇,大人只要兵发东都,必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周高朗还是不说话,他似乎还在斟酌。顾九思皱起眉头,他有些捉摸不透。
已经到了这一步,周高朗还在斟酌什么?
顾九思细细揣摩着,然而也就在那一刻,叶世安继续道:“如今粮草不济,为尽快平定战乱,收复东都,我建议陛下,”叶世安抬头,神色镇定,“许诺三军,东都城破之后,可劫掠三日,以作嘉奖。”
听到这话,顾九思猛地睁大了眼,他立刻道:“陛……”
“好!”
周高朗当场应下,在场听到这话的所有人神色各异,然而大多数人却都露出了欣喜之色来。
东都,那天下云集了百年名门的富饶之地,若是许诺劫掠三日,那许多人便能得到一生都得不到的财富。
得到这一句话,气氛顿时热涨起来,有将士带头大喊:“谢陛下重赏,谢陛下隆恩!”
这一喊,院子里顿时群情亢奋,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一场美梦,仿佛都看到东都金银美女就在眼前,恨不得即刻出发,直取东都。
少有冷静的几个人,周高朗站在高处,神色平静,叶世安跪在地上,也毫不意外,顾九思愣愣看着这一切,好久后,他才将目光落在了叶世安身上。
叶世安知道他在看他,他挺直了腰背,神色冷静,仿佛已经抛下一切,早已做下了决定。
顾九思恍然大悟。
这一切,都是周高朗算好的。
而叶世安,也早已与周高朗合谋,周高朗等着他们让他“黄袍加身”,也等着叶世安在这时候说出这一句话来。
劫掠三日,犒赏三军。
顾九思浑身都在颤抖,他捏紧了拳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高朗淡道:“世安,顾大人不舒服,你扶顾大人下去。”
叶世安冷静应答,他站起身来,握住顾九思的手臂,所有人都正在激动说着进入东都之后的事,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边,叶世安用了很大力气,他握着顾九思的手,平静道:“走吧。”
顾九思用了极大力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被叶世安拖着从人群中走出去,等走到长廊,顾九思猛地一把推开他,怒道:“你疯了!”
叶世安被他推了撞在柱子上,他低着头,一言不发,顾九思急促道:“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拿劫掠东都做为奖赏犒赏三军,东都百姓怎么办?你们想过日后会在青史上留下什么名声吗?!世安,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顾九思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激动道,“你不能这样毁了你的前程你知不知道?”
“我不需要前程。”
叶世安抬眼看向顾九思,他神色坚定又冷静:“我只需要一件事,我要到东都去,亲眼看着洛子商和范玉死。”
“那你也不能拿百姓当嘉赏!”
顾九思怒喝出声:“你这样做,与洛子商又有什么区别?!”
“那又怎样?!”叶世安猛地提高了声音,“我就算与洛子商没有区别,那又怎样?!”
叶世安神色激动,他一把推开顾九思,冷声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现在不在意什么底线,我也不想要什么道义,我只知道一件事。周大人要称帝,但是当初他是骗了这些将士,假传了圣旨让他们跟着一起举事的。等到了东都,他们发现了事情真相,他们就有了周大人的把柄,到时候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所以如今我们必须要让他们也有把柄。劫掠了东都,从此他们就和周大人绑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他们都一起谋反了……”
“那是周大人欺骗他们谋反。”
叶世安纠正他,他看着顾九思,好久后,他苦笑起来:“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吗?”
顾九思呆呆看着叶世安,叶世安走上前来:“为什么,我家破人亡,周烨和周大人妻离子散,你原本堂堂户部尚书,也在这里犹如丧家之犬狼狈逃窜?那都是因为,”叶世安抬起手,指在顾九思心口,“你和先帝,都把人心想得太好,太善。做事不够狠辣果决,凡事都留着一份余地。要是当年你或者先帝够狠,管他黄河不黄河,管他动乱不动乱,主动出手把洛子商杀了,还会留他到今日?当初范玉登基宫变,你们配合着直接把周大人把范玉杀了,天下乱就乱,至少我们身边人还好好活着,不是吗?”
“我们周边死的人,都是我们的仁慈害死的。”
叶世安静静看着顾九思:“你记住,都是我们害死的。”
顾九思呆呆看着他,叶世安收回手,冷漠道:“所以,收起你那点可怜的慈悲,东都百姓关你什么事?豫州丢不丢管你什么事?你只要知道,你安心让周大人登基,他登基后,进入东都,杀了洛子商和范玉,我们两有从龙之功,从此便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到时候,你有什么抱负都可以实现。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九思,你得明白。”
“明白……”顾九思不可思议出声,“我该明白什么?我们周边的人是因为我们仁慈而死?当年先帝不杀洛子商,是因为洛子商手握扬州,大夏初建,根本无力同时对抗扬州和刘行知,如果当时杀了洛子商,萧鸣与刘行知势必联合对抗大夏,洛子商对大夏什么都没做,就因为怀疑他未来必定是个祸害所以不惜以大夏灭国之祸杀一个洛子商,先帝疯了吗?”
“我修黄河为什么不杀洛子商?我怎么杀?我有人洛子商没有人?就算我侥幸杀了洛子商,扬州为此反了,是陛下容得下我,还是扬州容得下我?况且,我再如何神机妙算,我能预料洛子商会有今日?洛子商我早想杀了,不是我不杀洛子商,是我杀不了洛子商!”
“再说范玉,”顾九思沉下声,“当初周大人不想杀范玉?你以为我舅舅为什么站在先帝这边?那是因为先帝早有谋划,若当初舅舅站在先帝这边,先帝考虑日后没有制衡周高朗筹码,你以为他会留下周高朗?叶世安你要知道,”顾九思往前一步,冷声道,“先帝的确仁善,他的仁善,就是当初宫变明明可以当场射杀周高朗,可他没有,他还把周高朗送到了幽州来,给他兵给他权给他遗诏,先帝若是都如你们一般,还有你们今日?”
这些话说得叶世安脸色泛白,顾九思见他似是醒悟,他放缓了语调:“世安,这朝堂上的事,或许有许多事你想不明白,可你得知道一件事,走到如今从不是因为你我仁慈,而是你我无能。”
“无能就是因为仁慈!”
叶世安听得这话,大喝出声,这话让顾九思睁大了眼,叶世安转头看着顾九思,语速极快道:“洛子商与你我不过相似年岁,为什么他能成为扬州的土皇帝,有兵有权有钱?那是因为他下得去手狠得下心。”
“你走到如今,耗费了多少心血?你在幽州筹军饷、安置流民、开垦荒田、抵御外敌,一点一点把一个望都从贫瘠带到如今富庶有治,你不过当个户部侍郎;你修国库、修黄河、审永州案、开科举守门生,还有玉茹耗费千金为你养人铺路,你也不过只是当稳了一个户部尚书。而洛子商呢?搅动一个扬州,拿着累累白骨踩上去,便轻而易举成为扬州之主,至此先帝也好、刘行知也好、你我也好,都奈何他不得。如今他挑拨两国,烽火连天,作收渔翁之利,日后甚至可能问鼎天下,两条路,哪一条更好走?”
“若你我能有他三分狠毒,”叶世安红着眼,“也不至于走到今日!”
“若你我有能有他三分狠毒……”顾九思有些不可思议,他笑起来,笑容又苦又讽刺,“叶世安,你这哪里是不仁慈?你这简直就是恶毒!”
“那你就当我恶毒。”叶世安静静看着顾九思,“大丈夫当断则断。我如今辅佐陛下登基之后,会劝陛下减轻税负,清明治世。我们只是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并不像范玉或者刘行知,生性歹毒。”
“底线一旦踩过就等于没了!”顾九思提了声音,“你今日为报仇、为权势、为皇位以东都数十万百姓铺路,你又安敢说明日自己就能摇身一变,好好做人,好好做官?!”
叶世安睫毛微微一颤,他低下头,没有出声。
顾九思捏着拳头,死死盯着他,叶世安不敢看他,他双手负在身后,故作镇定,转身开口:“我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你有你路,我不勉强,只是我的路,你也别阻拦。”
“世安。”顾九思突然出声,他声音有些疲惫,似是与他争执不动,叶世安背对着他,风吹过,顾九思抬起头,看见叶世安白衣玉冠,头上带着孝带,在风中随风翻飞。顾九思看着他,平静道:“当年你我共在学堂,你曾教过我一句话。”
“你说,”顾九思声音沙哑,“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我年少不喜你规矩古板,可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你说君子有道,那你的道呢?”
叶世安没说话,他看着长廊尽头。
他脑海里依稀想起来,那是很多年前了。
那时候他和顾九思都还在学堂,顾九思喜欢玩闹,经常被夫子责骂,有一日顾九思和学堂里一个学生起了冲突,那学生家中仅有一位母亲,势单力薄,顾九思身边却带着陈寻杨文昌,顾九思吓唬他要揍他,那学生被吓得发抖,却仍旧不肯退让,最后便是叶世安站出来,看着顾九思,说了这一句:“顾大公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却难罔以非其道。我信大公子,心中有道。”
那时候,年少的顾九思看着叶世安,好久后,他冷哼一声:“听不懂。算了,和你们这些穷酸小子计较什么?”
而后他潇洒离去,叶世安以为他真的听不懂,却不曾想,这句话,顾九思一记,竟也是这么多年。
叶世安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喉如哽玉,疼得他难以出声。
那是他的年少,他最美好也最干净的少年。
他也曾以为自己会一生君子如玉,却终究在世事磋磨中,走到了如今。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终于问向身后人:“你失去过亲人吗?”
顾九思没说话,叶世安继续道:“如果柳玉茹死了,你父母死了,顾锦死了,你还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这些吗?”
“九思,我也曾经以为,我一辈子,能坚守自己的道义。”叶世安声音带了哑意,“我也曾经以为,我能一辈子,坚守本心。”
“可后来我才发现,太难了。”
“我没有我想的这么伟大,我终究,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你同我说前程,说未来,说青史留名,说黎民苍生,我都顾不上了,我只知道一件事。”
叶世安睁开眼睛,他声音逐渐冷静下来:“我再不会让我的家人陷入如今的局面,而欠我叶家的,我也要一一讨还回来。”
“我知道你的打算,你希望陛下先行军抵抗刘行知,再与扬州联手抵抗东都。可是这样一来,在豫州时,陛下便是三面受敌,你这个法子,出不得任何差池,胜算不过五五开。其实明明有一条更好的路走的。”
“先取东都,割让一州,与刘行知议和,这样一来,不是更稳妥?”
“那日后呢?”
顾九思冷冷看着面前已经全然陌生的青年,叶世安听到这话,轻笑出声来:“日后,就看陛下怎么做了。我哪顾得了日后?”
“你们简直是荒唐……”
顾九思颤抖出声:“你知道先帝给大夏留下如今局面,废了多少心力?你们割让了豫州,日后有豫州天险,再打刘行知,你们以为这么容易?本来黄河通航、国库充裕、各地恢复粮产、上下肃清官员……本来我们南伐,只需三年,便可功成。你们如今若将豫州让给刘行知,那就是百年灭国之祸,这样的罪过,你们担待得起吗?”
“有什么担不起?”叶世安平静道,“洛子商能担的罪,我都担得起。”
“那你是下一个洛子商吗?”
这话问出来,两人都不出声了。
“我舅舅,秦楠,傅宝元,先帝……”顾九思一一数着,“他们用命,建立了大夏。他们希望建立的,是一个没有洛子商那样玩弄权术、枉顾百姓的政客的时代,叶世安,如果今日你要做洛子商,”顾九思拔出剑来,指着叶世安,叶世安平静看着他的剑尖,听他道,“我便容不下你。”
叶世安轻轻笑了。
“我想葬在扬州。”他抬眼看向顾九思,顾九思的手微微颤抖,叶世安转过身去,平静道,“我等你来,取我性命。”
说罢,他转过身,从长廊上走远了去。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他将剑插入剑鞘,转身打算往周烨的屋中走去,然而他才走到出长廊,便看见士兵布满了庭院,一个士兵走上前来,恭敬道:“顾大人,夜深露寒,陛下怕顾大人夜里邪气侵体,特派卑职前来,领顾大人回屋。”
听到这话,顾九思顿时明白过来,他颇为震惊道:“周大人想软禁我?”
“顾大人严重了。”
对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顾九思捏紧了剑,深深吸了口气,平了心中情绪道:“劳您通报陛下,顾某今夜有要事求见。”
“陛下说了,”侍卫恭敬道,“您要说的,他都明白,他已经想好了,还望顾大人,识时务。”
“那顾某想见大公子。”
顾九思见周高朗无望,立刻换了一个人要见,侍卫立刻道:“陛下说了,您谁都不能见。”
“你……”
顾九思上前一步,然而也就是那片刻,整个院子里的人立刻拔了剑。
顾九思看着埋怨亮晃晃的兵刃,他心下便明白过来。
周高朗已经做了决定,他不会让任何人忤逆这个决定,今夜这些侍卫,甚至可能是报了死令前来,如果他胆敢违抗周高朗的意思,或许便会被就地格杀。
侍卫紧张看着顾九思,顾九思也看着侍卫,许久之后,侍卫开口道:“顾大人,请卸剑。”
顾九思没说话,侍卫见他不懂,提高了声音:“顾大人,请卸剑!”
顾九思咬了咬牙,他蹲下身,慢慢将手中长剑放了下来。
也就是那一刻,侍卫一拥而上,将他用绳子绑住,而后将他押回了自己的房间,关在了房屋之中。顾九思被关进屋中之后,他便听到外面来了许多侍卫,顾九思听着侍卫的声音,沉下心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将我当犯人了吗?”
“顾大人不必恼怒,”外面侍卫道,“大公子说,这是为您好。”
“放他娘的狗屁为我好!”顾九思扯着嗓子骂,“他要真为我好,去劝他爹别干蠢事儿!”
外面的士兵不说话了,顾九思被绑着,蹦跶着跳下床去,跑到床脚边上,找了一个锐利的角,便反过声来开始磨,一面磨一面开始骂周烨,骂叶世安。他骂了一会儿,有些骂累了,绳子磨断了一半,便休息下来,他靠在床上,觉得有些疲惫。
他不知道怎么办。
他算好了如何阻拦刘行知,算好了周高朗称帝,算好了周家要攻打东都。
可他没有算到的却是,周高朗为了铺平称帝之路,居然要叶世安谏言,劫掠东都。
他感觉自己一个人行在路上,每个人都与他逆道而驰,他突然很想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告诉他,他走这条路是对的。
“舅舅……陛下……”他低喃出所有让他坚信自己所行之路的人,好久后,他才念出一个名字,“玉茹。”
“所以,九哥让我从临汾过来。”
沈明同柳玉茹说完之前的一切,抬头看向柳玉茹,慢慢道:“他不让我告诉你这些,说怕你担心。可我不放心,我总觉得这些事儿嫂子你得知道。”
柳玉茹低着头,她心绪纷乱。
她比沈明了解人心得多,沈明不够敏感,她心里却是清楚的。
顾九思刻意调了沈明离开,若秦婉之死了,周烨自然不难猜出顾九思早已猜想到一切,可顾九思却没有告诉周烨,周烨悲痛之下,难免迁怒。
叶世安已经失去了家人,周烨周高朗也痛失所爱,他们的心情自然是一致的,人在仇恨之下,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可顾九思却是个极有原则的人……
柳玉茹心中一思量,便觉得越发不安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明日你与叶韵开坛点兵,我得回一趟临汾。”
“你回临汾?”
沈明有些诧异:“那黄河……”
“我会派人先过去。”
柳玉茹立刻道:“扬州这边,陈寻和叶韵会帮着你。你带着人马,奔赴前线,按九思做的就是。”
沈明点了点头:“我听九哥的。”
柳玉茹应了一声,她越想越不安,站起身来,便抱着顾锦走了出去。
顾朗华和江柔等人被她安置在扬州不远处的小院里,她决定今晚把顾锦交过去,便直接去临汾。
柳玉茹走出去后,沈明也出了大门。走出门外,他便看见叶韵在门口站着。
叶韵还和走的时候一样,穿了一件淡青色绣花长裙,双手拢在袖间,美艳的眉目间带了几许笑意。
沈明看见叶韵便愣了,叶韵等了一会儿后,笑出声道:“许久不见,竟是话都不同我说一句吗?”
“不……不是……我……”
沈明慌慌张张,一时竟是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叶韵笑容越盛,她走上前来,到了沈明面前,温和道:“走吧,我同你商议后日开坛点兵的流程。”
沈明听到这话,内心稍稍安定,叶韵走在他身侧,转头打量他:“没想到,一转眼,你都做将军了呢。”
沈明颇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了一声:“还好,毕竟有能力的人走哪儿都不会被埋没。”
叶韵嗤笑出声:“给自个儿贴金。”
“你能不能相信一下我?”沈明立刻道,“你马上就要把命交给我了,你知不知道啊?”
“哦?”
叶韵挑眉:“我怎的就要把命交给你了。”
沈明被这么一问,僵了僵脸,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就觉得,叶韵会随着他去前线。他皱了皱眉,顿时察觉这个想法不甚妥当,他轻咳了一声,点头道:“的确,是我胡说了。”
“不过你说得也的确不错,”叶韵走在他身侧,挺直了腰背,声音里带了几分散漫道,“我想着你一个人去前线,后勤之事怕没人操持,所以我随你一同过去,到时候,我这小命就在你手里了。”
说着,叶韵转过头去,颇为矜骄地一低头,行了个谢礼道:“过些时日,便要劳烦沈将军了。”
沈明得了这话,呆愣片刻后,看着叶韵,却是低低笑了起来。
叶韵听得笑声,抬眼瞪他:“你笑什么?”
“没。”沈明摇了摇头,“我没笑什么。”
叶韵轻轻踹了他一脚:“说话。”
沈明生生受了她这一脚,回头看了她一眼,他认认真真打量着她,终于道:“你还能同我这样说话,我觉得很好。”
叶韵抬眼,颇有些不解,沈明温和道:“我本以为,东都的事……”
听到这话,叶韵顿住了脚步,她抬起眼来,静静看着沈明。
沈明觉得奇怪,也停下脚步看她,叶韵的目光打量着他的眉眼,片刻后,她笑起来道:“我这个人性子直得很。”
“巧了。”沈明笑起来,“我也是。”
叶韵抿唇不说话,只是静静端望着面前人,沈明出奇的好耐心,竟也是一句话不说,静静等着叶韵,许久后,叶韵才道:“本来觉得难过,可是难过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你。”
说着,她不自觉歪过头去,放低了声音:“竟就也觉得,人生这些坎儿,都走得过去了。”
沈明呆住了,他看着面前叶韵美丽的侧脸,一句话说不出来,叶韵等了片刻,轻咳了一声,往前道:“走吧,还有许多事儿等着咱们。”
沈明见她提步,骤然急了,他一把抓住叶韵的袖子,忙道:“我,我很高兴。”
叶韵没有回头,沈明的话终于说顺畅了,他急促道:“叶韵,你能为我开心一点点,我便高兴极了。”
叶韵抿唇没瞧他,背对着他:“傻。”
说着,她轻轻拂开沈明的手,提步道:“走吧,我不同你玩笑,事儿真的多。”
当天夜里,叶韵和陈寻找到杨思龙,又联合了当年扬州一些贵族子弟,开始准备重新接管扬州之事。叶家在扬州圈中颇有名望,有沈明三万精兵镇守,杨思龙坐镇,加上叶韵和陈寻两人,他们很快便制定出一套扬州新规,将扬州人事重新洗牌。
而后沈明开坛点兵,点兵那天,扬州儿郎齐聚校场,陈寻持剑上前,看着校场上一个个青年,他恍惚看到了旧日好友,一个个静立在前方。
他们仿佛是来见证一场开始,又似无声告别。
陈寻闭上眼睛,在叶韵催促下,终于拔出剑来,骤然提声:“今日扬州归顺于周氏,重回大夏。扬州之土乃大夏之国土,扬州之民乃大夏之臣民。天下安稳,方得扬州安稳,天下昌盛,方得扬州之昌盛。至此之后,扬州子弟愿以血肉白骨永护大夏,”陈寻将剑倒立过来,用剑柄抵住眉心,做出了一个独属于扬州名门子弟宣誓的姿势,郑重出声,“盛世永昌!”
陈寻和沈明开坛点兵柳玉茹夜里将顾锦安排好,便带着人一路疾驰回了临汾。她没了孩子拖累,日夜兼程,赶在了两日后到达临汾。
她才到临汾官道,便远远见到军队往外出行,柳玉茹担心追不上顾九思,加快了脚步,一路疾驰入城,而后到了官衙。她刚到门口,便给守门的人递交了令牌,急切道:“妾身顾柳氏,前来寻我夫君顾九思,敢问顾大人如今可在官衙?”
对方听到这话,立刻谨慎抬头她,柳玉茹一见这眼神便知道不对了,便立刻改口道:“我与周大公子和叶世安叶大人也十分熟稔,若顾大人不在,可否替我通报这二位?”
“您稍等。”
得了这话,那人立刻态度就不一样了,忙让人照顾着柳玉茹,进了府去。
没了一会儿,那人便折了回来,同柳玉茹道:“夫人请,殿下正在屋中等您。”
柳玉茹听到“殿下”这个称呼,还有几分茫然,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周高朗必定是称帝了,因此周烨才叫“殿下”。
这样一想,柳玉茹心中便沉下来,旋即知道,秦婉之和周夫人怕是已经不在了。
她点了点头,领着人跟着侍从走府中。她进了府邸之后,踏入书房,便见周烨和叶世安在书房里,他们似乎是在商量什么,柳玉茹进去,他们便不再作声,柳玉茹行了个礼道:“周大哥。”
周烨朝着柳玉茹点了点头,随后道:“玉茹坐吧。”
柳玉茹顺着周烨指的方向坐下,她心中记挂着顾九思,又不敢问得太急,只能笑着道:“我方才扬州赶回来,想要找九思,但侍卫都没告诉我九思在哪儿,只能来找你们了。我入城时看见军队已经开始出城了,九思是不是已经先出城了?”
“没有。”周烨摇了摇头,径直道,“他被关起来了。”
饶是已经知道出了事,可当这话真说出来,柳玉茹还是维持不住笑意,她坐在位置上,沉默了片刻,许久后,终于道:“是出了什么事?”
“嫂子和周夫人死了。”
叶世安平静出声:“周大人称帝,我们准备放弃豫州,直接攻打东都,周大人为鼓舞士气,许诺劫掠东都三日。”
听得这话,柳玉茹猛地抬头,震惊看着他们。
然而面前两个人都是面无表情,周烨不忍看到柳玉茹的目光,侧过头去,叶世安上前一步,挡住在两人中间,他给柳玉茹倒了茶,慢慢道:“玉茹,非常时刻,需得有些非常手段。”
“劫掠东都,”柳玉茹艰涩开口,“是什么逼不得已的非常手段?”
“周大人身边那些将领之所以举事,是我们骗他们范玉要杀他们。等日后他们到东都发现真相,便可以自己是被骗之由洗清罪名,借此反叛,重立新帝。周大人若想安抚他们,只能受他们要挟,不断给予很多东西。”
叶世安分析着道:“陛下不愿意给自己的帝王路留下这么多祸根,因此他必须将这些将领一起拉下水,让他们没有回头路。劫掠了东都,哪怕日后他们借此要反,他们也是天下的罪人。”
柳玉茹不说话,她紧紧捏着扶手,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不用多说,她已经知道顾九思被关的原由,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九思不会同意的。”
“他同不同意不重要。”叶世安平静道,“陛下已经做下决定,大哥将他关起来,是为他好。若他此刻去给陛下谏言,陛下为了立威,他必死无疑。”
柳玉茹没说话,她低着头,叶世安想了想,放缓了声音,继续道:“玉茹,我知道你是个会权衡利弊的人,你去劝劝他。他不愿意,此事他可以不参与,他有从龙之功,日后有我和周大哥,他在朝堂之上依旧会平步青云。你去带他离东都远点,”叶世安犹豫了片刻,终于道,“让他别管东都了。”
柳玉茹沉默不言,她低着头的身躯微微颤动,叶世安看着她的模样,心知她应该是对他们失望极了。叶世安心里有那么几分喘不过气,他背过身躯,不敢看她,静静等候着她的答案。
许久后,柳玉茹终于不再颤抖了,她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周大哥,叶大哥,”她低哑出声,“其实我从不怕洛子商,也不怕刘行知,更不怕范玉,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害怕,也从未难过。”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带着眼泪笑着道:“可如今,我却发现,我也是会害怕的。”
两个人都没说话,柳玉茹看着他们,站起身道:“我会去劝九思,你们放心。可是我得告诉你们一件事。”
“我知道你们都心中暗讽九思幼稚,都觉得他只是因为未曾经历过苦痛,所以不懂你们的抉择。可我告诉你们,哪怕是当年九思以为他家破人亡、在沧州被百姓围攻,在最黑暗最苦痛的时候,他都从未打破底线,为了自己的恨、自己的权势,害过任何一个不该害的人。”
“你们有你们的立场,我明白,”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我自认从不是什么好人,也从未给过自己期待,可你们呢?”
“当年江河和先帝想求一个清明盛世,他们用了一辈子。永州案,傅宝元和秦楠,也苦费了二十年。他们一代一代人,用尽一生时光,才创建了大夏。然后他们推着你们走到了高位,你们手握了权,拿到了兵,获得了钱,你们以为是为什么?”
“是因为如江河、如我这样不堪的人,都以为你们能守住自己那一份底线,那一份风骨,那一份良心!”
柳玉茹大喝出声,她看着周烨,怒道:“你以为婉之姐姐爱你什么?爱你爱她?爱你愿为她用千万百姓性命报仇?我告诉你,婉之姐姐爱的,是你周烨!是那个说要让所有人好好活,有尊严的活的周烨!”
“而你,叶世安,”柳玉茹指着叶世安,咬牙道:“你们叶家世代以君子闻名,你们叶家都以你为傲,你以为又是为什么?是骄傲你手段了得,还是骄傲于你能为叶家报仇?你今日就算为叶家报了仇,九泉之下,”柳玉茹盯着他,“你敢去见叶家列祖列宗吗?”
叶世安微微一颤,他抬眼看向柳玉茹,颤颤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声。
柳玉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境,随后慢慢冷静下来,慢慢:“我曾以为你们不同,可今日看来,你们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这天下给范玉、给刘行知、给你们,又有什么区别?”
“我唯一庆幸,”柳玉茹慢慢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们,“这世上,还有顾九思。”
然而,也唯有顾九思。
走过了漫漫长路,这世上唯一不变,永如朝阳烈日的,竟也只剩下这么一个曾被人嘲笑的扬州纨绔。
柳玉茹躬身行礼,随后起身来,冷静道:“我去劝他,然后我会带他走,你们放心吧。”
说着,柳玉茹转过身去,她擦着眼泪走出房门。
侍从将她带到关押顾九思的牢房,顾九思正靠在柱子上,认真思考着法子。
他要破局,就得解决周高朗的顾忌。可如何解决……
顾九思正思索着,就听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开门。”
顾九思浑身一怔,他猛地回头,便看见房门慢慢打开。女子蓝衣玉簪,逆光立在门前。顾九思坐在地上,呆呆看着来人,柳玉茹看他呆滞的模样,破涕而笑,她缓步走到他身前,柔声道:“起来吧。”
她低哑朝他伸出手:“我来接你了,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