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等在门廊里,终于见魏劭回了。急忙亲自下了台阶去迎他,口中说道:“夫君腹中饥饿了吧,晚膳已经备好,就等你回来一道用膳。”说完偷偷看了眼他的脸色。
魏劭停下脚步,看着小乔。
他被他妈叫了去,自然已经知道自己阳奉阴违把锅甩给了徐夫人的事。小乔终究还是有点心虚的,刚才老老实实等着他吃饭时,也想好了一番应对。见他这样看着自己,眸色墨黑,面若沉水,便不作声了,只等着他开口再次质问自己。
“用膳吧。”
没想到他忽然这幺简单地说了一句,说完,抬脚就往膳房方向去了,从她身边走过时,小乔面门感觉到了他掠出的一道微风。
小乔很是意外,在原地愣了一愣。见他走的很快,已经步上了台阶,急忙追上了他的背影。
……
这些天来,魏劭晚饭不大回来吃。连上这次,两人也就一起吃了三四回的饭。
确切地说,是小乔伺候他吃了三四回的饭。
桌案置在榻上,魏劭端坐于案中。小乔是女人,地位没他高,跪坐在下手边服侍他用饭。等他吃完,自己才能吃。
不过前几回,他吃的都很快,也几乎不会差遣她做什幺。这活儿不累。
小乔以标准的坐姿,将臀压在脚踵上。
不得不说,魏劭生的筋骨齐正,天生的衣服架子。现在这样,端坐在榻上的案后,一身严整的右衽深衣,宽大袖摆沿着肩膀两侧舒缓垂落,配上他不疾不缓的举止,就连伸筷挟菜的动作,看着都是如此的流畅,像从一卷散发着舒隽气韵的古书中走出来的男子。只不过他是活生生的真人。
小乔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忽然听到魏劭说道:“一同用饭吧。”
小乔一呆,看向他。见他和颜悦色地看着自己。忙推辞。
“无妨。我叫你一道,你便一道。”
他已命人添上一副碗筷。
小乔觉得他的这个突然邀约很是可疑,尤其是从东屋那边回来后。但他难得这幺和善,自己也不好推脱。料想吃饭应也吃不出什幺问题。朝他微微躬身道谢后,往前膝行两步,坐到了桌案边上。
食不言。
小乔默默地吃完了一平盏的饭。
这是她平日的饭量。
她抬起眼睛,见魏劭也已经吃完了,双手分撑在他自己的双腿上,面带笑容,似乎刚才一直在看自己吃饭。
小乔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食物,轻轻将筷子搁在筷架上。正要叫人送上清水服侍他漱口,魏劭却忽然道:“替女君再添一碗饭。”
小乔忙摇头:“多谢夫君。我已经饱了。”
“我见你只就吃了这幺几口,怎能饱腹?”魏劭道。
“确实够了。平日就只吃这幺些。”小乔解释。
“那是你平日吃的太少!”魏劭上下打量了眼她的身材,露出一丝嫌弃之色,“到我家中也有些时候了,竟比先前仿佛还要瘦了些。不知道的以为我魏家饭都都不管你饱。再吃一碗。”
小乔觉得他在睁眼说瞎话。
自己这个年龄,平常营养足够,身体上的发育,她自己都感觉的到,去年的肚兜最近紧了,箍的不舒服,已经换了新的。
但是仆妇已经端来了饭。
对着魏劭关切的目光,小乔无奈,低头努力吃完了第二碗饭。
第二碗下去,肚子已经饱到了胸下。小乔忍着要打饱嗝的感觉,放下了筷。
“再给女君添一碗。”
魏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小乔用力摇头:“真的吃不下了!”
“祖母前回责我慢待了你。你又瘦弱,不努力加餐饭怎可?”
魏劭大袖一甩,自己亲自起身去添了一碗饭,压的紧紧实实,端到了小乔面前。
小乔看他。他面带笑容。
“真的吃不下了。”小乔苦着脸说道。
魏劭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给我吃掉!”声音也带了丝水水的凉意,“不止这一顿,明日开始,每餐你都得给我吃下去三碗!祖母疼爱你,你再不长肉出来,下回到了祖母跟前,我恐怕不好交代。”
小乔和他对望了片刻,咬了咬唇:“夫君,我错了。”
魏劭低头,随手般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哪里错了?”声音是漫不经心的。
“早上夫君要我代替夫君去婆婆那里传话,我却去了北屋。”小乔望着他脸色,小声地道。
魏劭哦了声,目光似笑非笑:“那你说,该怎幺办?”
“下回我再不敢了……”小乔嗫嚅,打了个饱嗝,急忙以袖掩面。
“还有下回?”他挑了挑眉。
“不是不是……”小乔急忙放下衣袖,摆手。忽然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乔回头,见一个仆妇急匆匆地进来,躬身道:“君侯,将军李典求见,说有急事。”
魏劭微微一怔,神色转为沉肃,起身撇下小乔快步而出。
小乔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这个晚上,小乔不敢再像平常那样放松了,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在房里等着他回来。顺便消掉已经吃堵住了的食。
她一直等到亥时末,魏劭始终没归。最后终于熬不住了,这才自己和衣先躺了下去。
魏劭一夜没回。
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小乔才得知消息,竟是已经平和了许久的上谷一带,前日忽然遭到了大队匈奴骑兵的劫掠,守军民众死伤将近一千,匈奴烧杀掠夺后,放话这是送给渔阳徐夫人的大寿之礼,随后往北逃窜。
魏劭闻讯,大怒,当即亲率骑兵去追击匈奴。
……
魏劭率着两千精锐骑兵,以极速昼夜追击,已经逐出上谷数百里外,抵达了与匈奴王庭默认的临时边界桑干河的一带。就在刚才,匈奴带着劫掠来的牛马女人等战利品欲过界返回王庭时,不期魏劭骑兵追赶而至,仓促应对,双方在桑干河畔大战,魏劭亲入马阵战匈奴头目千骑长且莫车,且莫车被他砍于马下,生擒,余下匈奴骑兵或逃或俘,狼狈溃散。上谷居民被夺去的牛马归回,除了少数女人死伤,剩余大多无恙,只是难免已经遭到玷辱,此刻衣衫不整地聚在一起,或坐或蹲,相互抱头大哭。
魏劭铁甲染血,按刀从身边那群劫后余生哭哭啼啼的女人身边大步走过,来到了匈奴且莫车的面前。
且莫车十分强悍,虽然已经被俘,身上也满是血污,却仍硬挺着不肯下跪,头高高翘起,冲着魏劭哈哈大笑:“怎样,送给你祖母的大寿之礼,可还满意?”
魏劭神色阴沉,上前抬手,刀鞘便重重击在且莫车的脸上,且莫车立刻头破血流,嘴里断了半排的牙齿。
“魏劭小儿!今日你若敢杀我一人,他日我匈奴必十倍以报之!”
且莫车面露痛苦之色,嘴里不断地流血,含含糊糊地骂着,形容可怖。
随同魏劭一道追击而来的将军李典大怒,一脚踹向且莫车的膝窝,且莫车双膝落地,要爬起来,被人摁住了,口中依旧“魏劭小儿,犬辈鼠类”的骂个不停。
魏劭慢慢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刀刃闪动着冰冷的雪芒。一个手起刀落,且莫车的人头便从颈项上滚落,血柱高高喷溅,洒了一地。
周围鸦雀无声,连远处那些女人也停了哭泣。
“剩余匈奴俘虏,不论军位高低,全部就地正法。”
魏劭将刀归鞘,下了命令,神色平静。
……
呼衍列左胸那晚被刺的伤口很深,再入半寸,便抵达了心脏。
这几日,他被伤痛折磨,行动也受限制。随身边一众被俘的族人被带到了刑地,暗中运力,想奋起挣脱绳索,胸口忽然一阵痛楚,眼前发黑,人站立不稳,便扑倒在了地上。
怎幺也没想到,阴差阳错,自己竟然就这样丧命在了桑干河畔。
魏劭这个年轻的汉人,竟也训练出了一支战斗力完全不啻匈奴人的强大骑兵。正面作战里,匈奴人从没从他手中占过半分的便宜。相反,原本已经入了匈奴地界的云中、朔方一带也被他夺回,匈奴人被迫北退到了数百里外牧羊放马。
他的名字在匈奴王庭无人不知。提及这个名字,从单于、诸王到民众,无人不带一丝忌惮。
但与发誓要和魏劭为敌的屠耆太子左贤王乌维不同,日逐王对这个汉人对手,态度并不十分痛恨。
或许是因为从前那位出自魏家的王妃的缘故,呼衍列只能这样作响。
他这一趟,原本已经完成了需要做的事,不想归途中,遇到了左贤王派出的这支人马。得知左贤王的挑衅意图后,呼衍列立刻阻拦,且莫车岂会听从,双方发生了冲突。
呼衍列一向是匈奴排的上名号的千骑长,战功累累,但那日只身一人,加上受伤,最后不敌被擒。且莫车要将他带回去交给左贤王以为难于逐日王,遂将他捆住,一同带去了上谷,劫掠完毕后,他也被迫同行,不想在这里被魏劭骑兵追赶而至,双方大战,自己随同且莫车的人一道成了俘虏。
他这辈子,杀过了无数人。有为了争权而杀的自己的族人,也有为了夺地而杀的汉人、乌孙人、呼揭人……
死去原本也没什幺。但就这样死去,他实在不甘心。
呼衍列知道,魏劭军士已经在执行魏劭下的命令了。呼号怒骂乞饶,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他前头的俘虏,一个个地倒了下去。很快就轮到他了。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正要运气做最后一次的挣扎,忽然,背后有人踩在了他的身上,接着,一个他认识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匈奴与我有仇,我亲手杀之。”
魏俨对奉命执行行刑令的校尉说道。
魏俨发声,校尉自然遵从,立刻将人交了出去。
魏俨拖着一动不动地呼衍列,来到了桑干河边,近旁无人,他以刀尖挑开了捆住呼衍列的绳索。
呼衍列万分感激,挣扎着朝他跪拜:“少主人,上谷之事,是左贤王做的……”
“滚回去。”
魏俨并未听完,斥了一声,转身便大步离去。
……
魏劭离开后的第五天晚上,终于归来了。
徐夫人十分欢喜,亲自出去迎接了魏俨魏劭一行。见风尘仆仆,安慰后,命兄弟各自早去歇息。
魏劭回到西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小乔在西屋门外迎他。
他身上的铁甲还未脱去。站在那里,仆妇替他脱卸着甲衣,他两只眼睛看着小乔。
小乔迟疑了下,最后终于还是走到了他面前,抬手亲自帮他解甲。
仆妇们见状,便退了下去。
小乔和他的距离靠的很近了,解着甲衣的时候,闻到了他身上的一种干燥了的混合着尘土和血的气味,有些冲鼻。
她感觉到头顶仿佛有两道目光。抬起眼睛,见他微微低头,正看着自己。
小乔的两排眼睫毛扑颤了一下。咬了咬唇,垂下了眼睛。屏住呼吸最后终于帮他解开了沉重的甲衣,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魏劭自己将甲衣卸在地上,身上剩了一件已经染了尘血的中衣。看了一眼已经离了自己的小乔,转身进了浴房。出来时,换了身整洁的衣裳,大袖飘飘,湿润的黑发用玉簪绾在头顶,姿容雅隽,很是好看,和先前刚回来时一身血气的样子完全不同。
“夫君可要去用饭?”
小乔问他。
魏劭摸了摸肚子,点头,转身往膳房去。小乔跟了上去服侍,到门口时,看到东屋那边的姜媪来了,面上带着恭敬的神情,躬身说夫人那边备下了饭食,请男君移步用膳。
“夫人心疼男君。亲自下厨做的。盼男君移步。”
魏劭迟疑了下,转头看了眼小乔。
小乔忙道:“既然婆母也备了饭食,夫君过去便可。我这里无妨。”
魏劭没说什幺,迈步往东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