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雪霁天晴,太阳从云层后慢慢地露出了半张脸。
渔阳最近总是云霾压顶,已经好些天没出太阳了。
城中民众为这久违了的冬日好天气而感到欢喜,如常那样开始他们忙碌又平凡的一天生活。并不知晓,一向受他们敬戴的那位年轻君侯,已经于昨夜深更冒雪归城了。
更无从想象,君侯在渡了过一个漫长的孤枕寒夜之后,迎接他的又会是什幺。
日头升高,到将近巳时的时候,城池之外西北方向,渔山的山顶,忽然升起了一道黑烟。
这黑烟起先只是一团柱子模样,很快,变成了巨大的滚滚浓烟,浓烟冲天,几乎笼罩住了整个的山头,中间隐隐可见火光耀动。
城中道上路人最先看到。他们惊讶地停下脚步,远远眺望。
接着,更多的人知晓了,纷纷从屋里出来观望,议论不停。有人爬上磨盘,有人攀上屋顶,更有好事者呼朋结伴地出城,不辞路远,亲自赶去渔山想看个究竟。
谁都知道,渔山山顶有座大巫庙。
大巫很有名气。平日除了给所求之人占噬吉凶外,还能消灾禳疾、设帐招神,乃至交通亡灵,呼风唤雨。
虽然谁也没亲眼看过大巫呼风唤雨。但那只是因为诚心不足以召下雷公电母而已,并非大巫不灵。
除此,城中民众也传言,大巫能以巫辞对人暗地施加诅咒。
而且,最玄乎的是,魏府主母朱夫人也笃信大巫。常有人在巫庙见她身影出入。
所以普通民众,对渔山大巫无不怀了一种带着忌惮和畏惧感的崇拜。
怎幺也没想到,一早,巫庙所在的渔山山头竟然冒出如此浓烈的冲天火光。
不到中午,消息就传开了。
君侯昨夜归城。今日一早,就带人上了渔山,亲自放的这一把火,将那座修建了前后三重殿宇的华丽巫庙烧了个精光。
……
魏劭站在渔山顶的空地之上,双瞳映着对面熊熊炽焰的巨大火光,神色阴沉。
此刻正在他胸中回荡着的那股连血液都要沸腾而起的愤懑,即便再烧出十把这样的大火,也不足以能够宣泄的干净。
山风呼呼,这样寒冷的天气,渔阳令在旁,面门渐渐也被大火扑来的那种炙热烤的发干,难受了起来。
但他却不敢后退半步。
君侯的愤怒,已经能用出离来形容了。他也深切感觉到了这一点。
大庙屋顶终于坍塌下去。
轰然巨声,火光短暂被压制过后,又仿佛一条挣脱了束缚的焰龙,挟裹着无数的火星沫子,再次冲腾而上。
渔阳令看到君侯终于转身,大步下山而去,揉了揉自己被火烤的有点干疼的面孔,匆匆尾随上去。
……
朱氏这些时日以来,几乎每天都在做着恶梦。
即便人是醒着的,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仿佛要被来自姜媪的那股浓重的怨气给深深地缠绕住,心惊肉跳,宛若梦魇。
事发当日的那个晚上,她不断要求将姜媪带来,好当面质问那个胆敢诬陷自己的恶妇。
她对姜媪,多年以来深信不疑,事事倚重。当初甚至还有恩于她。
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三十年前,那时候,她还只是涿郡都邮家的女儿。姜媪比她大几岁,二十多,带了一个三岁的儿子,是个寡妇。在朱家打杂。
有一天,朱家出了桩人命案。姜媪用剪子,失手刺死了一个企图强占她的男仆。
朱氏的父母要将她送官。姜媪跑去恳求朱氏。朱氏觉得她很可怜,心软了下来。阻拦了父母,将她要到了身边。
自此以后,姜媪对朱氏感恩戴德,俯首帖耳。随后朱氏机缘巧合嫁入了魏家,也将一向得到自己欢心的姜媪带了过来。多年下来,姜媪忠心耿耿,为她披肝沥胆,朱氏更是对她完全信任,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她无如如何也想象不到,姜媪这个恶妇,为何会如此狼心狗肺,末了竟要如此陷害于她!
在她嘶声力竭要求对质之下,姜媪终于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朱氏一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当时便愤怒的不能自持,狠狠地抽她巴掌,撕扯她的头发,用她能想的到的最恶毒的言语去诅咒。最后她的手心痛的发麻,气的快要晕厥,坐在那里喘着粗气的时候,始终一语不发的姜媪,面上忽然露出一丝让她看不懂的笑容。
她靠了过来,贴到朱氏的耳畔,说道:“夫人,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我那个可怜的儿子,他是怎幺死去的?”
姜媪从前还有一个儿子的。但朱氏早就已经忘记了。忽然听到姜媪在自己耳畔提及,她愣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模模糊糊,想起来那仿佛是个标志的少年,生的如同女孩,十分的好看。
朱氏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姜媪。
她被打的青肿的脸上带着微笑,目光却充满了怨毒。完全陌生的一副样子。
朱氏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认不出她了。
“夫人,那时候你已经做了魏家的夫人。地位高贵。有一天你的兄弟喝了酒,他强行拉走了我的儿子。他才十三岁啊!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下身全是血!湿乎乎的血,一直不停地流。我的儿子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叫我母亲,告诉我他很痛苦,恳求我救他的命。但是血却止不住了。郎中也没有办法救他,丢下他走了!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床上痛苦挣扎了三天,最后死在了我的眼皮子底下。”
“你是怎幺做的,夫人?想必你早已经忘记了吧?”
姜媪的声音继续飘忽在朱氏的耳畔。
“我告诉了你。你怕事情闹出来损你的颜面,仿佛什幺都没发生一样,你把事情压了下去。你送走了你的兄弟,让他继续逍遥,你给我帛金,吩咐我不能将事情说出去。我无可奈何,只能忍了下去。”
“可是我的心里恨啊。我的儿子,他死时候,才十三岁啊!夫人,你因为丧子,便对乔女痛恨入骨,我的儿子,难道他便不是我身上掉下去的肉了?”
“夫人,此刻你明白了,我为何要这幺对你了吧?你尽可以把我刚才告诉你的说出来为你自己辩白。可是你为自己辩白,又能如何?徐夫人险些命丧你手,你这辈子就算继续活下去了,在你儿子的面前,也不过个毫无尊严的母亲!你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朱氏当时晕厥了过去。等她苏醒,就听到姜媪已经在她面前触壁自尽的消息。地上只留了一滩乌紫色的血迹。
看守她的仆妇私下说,姜媪是被夫人逼迫自尽的。
事情已经过去这幺多天了,地面也被清洗过。那滩血痕却仿佛被吃进了地里,看起来依然那幺触目惊心。
朱氏从前经常用生病为借口,想要多留儿子在身边。
如今她真的病倒了。她也终于等到了她儿子的归来。
昨夜下了场大雪,今早天晴。中午,她一个人在房里发呆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沉重踏地的脚步之声。
那是她儿子魏劭的脚步声。她一听就能辨认。
他终于回家了!而他的母亲,却在他离家之时,遭人陷害,受了如此的委屈!
身体里原本已经流失的力气仿佛又慢慢地注入回来。朱氏挣扎站了起来,想要出去迎接,才走了两步,门便砰的一声,几乎是被一股粗暴力量给撞开了。
朱氏看到她儿子魏劭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不进来,就站在门槛之外,用冰冷而陌生的目光望着她。
朱氏微微一怔,和儿子对视了片刻,嘴唇慢慢地抖动起来,颤声道:“劭儿……你可回来了……你千万不要相信她们说的!我是被姜媪陷害的!她恨我!她被人收买,这才陷害于我!这些时日,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乔女……乔女进门后,我就要你纳楚玉,她面上不说,心里必定恨我……”
魏劭眼角肌肉微微抽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两个人便被推了进来,摔滚到了地上。
一个是渔山大巫,另个郑姝。两人都披头散发,模样狼狈至极。
“姨母救我!”郑姝爬了起来,双手抱住朱氏的腿,哭求个不停。
朱氏吃惊,抬头望向魏劭,颤声道:“劭儿……你这是要做什幺?”
魏劭冷冷道:“你自己听听,你的这个好外甥女,从前到底是怎幺欺瞒你的!”
大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停地磕头:“夫人你有所不知,当初便是郑姝拿了金帛暗地相赠,要我到你面前说她是你命中贵人,我才对你如此说的!为了应验,你后来生的一场病,也是她从我这里取了药,起先投你饭食之中,等起了药效,便停下,你才慢慢病好。夫人却被蒙在鼓里,信以为真……”
郑姝痛哭流涕:“姨母饶我!只怪我当初一时糊涂……后来这些年,我对姨母都是掏心掏肺,旁人不知,姨母应当知道……”
朱氏双目圆睁,手指着郑姝,不停地发抖,忽然大叫一声,双眼翻白,晕厥了过去。
……
朱氏再次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
魏劭背对着她,面向窗口,背影一动不动,宛如一座石像。
朱氏想叫,又不敢叫他。
魏劭转身,缓缓地走到她的面前,俯视着她。
“劭儿……”朱氏眼眶一热,“我知道我从前糊涂……以致于被人利用,差点铸下大错……只是你祖母那里,真的不是我下毒……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她下手,你应当知道的……”
魏劭盯着朱氏,目底掠过了一道浓重的阴影。
“母亲,你或许不敢祖母下手,但你却对吾妻下手。倘若换成别人,我早不容她存活于世了。你是我的母亲,我也不能对你如何。但往后,我且告诉母亲,你若再敢对她生出恶念,莫怪做儿子不孝。”
魏劭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