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者名字被公布后,台下传来了一阵嗡嗡的交头接耳之声。
“薄绛?薄绛是哪位大师?”
“过去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薄绛……这不是薄家分家那个不学无术的、跑去娱乐圈里去混的那个小儿子吗?”
周允则坐在薄绛身边道:“小画家,字也写的不错啊。你这幅,和刚才那幅也差不多?”
“……”
“字就是字嘛,显得自己多牛逼似的。”周允居高临下地指点道,“我看就是个……”
“小伙子,不懂就不要乱说。”有人威严道,“看你的名牌……你是周家的?周家就教出你这个家教来?”
开口的是一名老人。周允在看见那人后,脸色白了白:“林老……”
林老说:“我真该和你爷爷好好谈谈。”
看起来这两家关系也匪浅。
林老说完,看向薄绛,表情缓和:“这字,是你写的?”
喻容时听见自己身后几位大师的交头接耳之声。出身内行的他们比起外行人更懂得如何鉴赏一幅书法作品。
不过很正常。男主作品的诞生,必然会得到专业人士的嘉奖。
书法之所以能被称为作品,可不止是因为它的字写得漂亮。
书法讲究笔法、字法、章法、墨法等,其最高境界则是以形写神、神形兼备。画作以色彩线条写神,书法仅凭黑白的方圆点线便能构造出一片足以传意的世界,也往往能体现出书写者的为人。
正如草书洒脱豪迈、楷书宁静雅致,使流云体得以闻名的则是它暗藏郁气的清贵矜持、与因意在极端而快速的“流逝”之意。如浮云清贵薄命、又如飞流般极端冲荡,这两种极端的特质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流云体,也恰与它的创作者、殉国太子柏明绛的人生经历所相合。
生时燃烧至华美灿烂、却只昙花一现的翩翩贵公子。
字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心境。因这种心境的极端、难把握与“不吉利”,喜爱这种字体、并擅长这种字体的书法大师极少。五百年前至今能传下来的、流云体书法作品也非常罕见。几幅属于柏明绛的作品更是被珍藏在博物馆中,只有他弟弟的几十幅尚能在民间流通。
可薄绛如今所拿出来的这一幅……
“字承神采,又具形质。”S市书法协会副会长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小小年纪便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在是……”
“恐怖如斯啊!”
“我在B市博物馆曾见过柏明绛的真迹,这小子的作品竟已经做到了八分神似!”另一人感叹道。
他们不知道,剩下的两分来自于不同的纸墨与五百年的氧化分解……
书法协会的老教授们倒是没做出“此子不可留”之类的点家配套评价。他们议论得专注,并在知道此人已经进入娱乐圈发展后纷纷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不过这又有什幺办法呢?毕竟娱乐圈赚钱嘛,人各有志。”一位老先生无奈地笑笑。
其他观众们则不像他们一样懂得欣赏艺术了。可他们恰好遇见了一个得天独厚的环境条件——另一幅从古时传下的流云体书法作品,方才被展示在了他们的眼前。
观众们不懂得欣赏,只懂得比较,自然也能看出这幅字的好坏。
可薄绛却始终冷着脸。
身后的老人有事出去了。周纨绔又在他耳边说话,这回他话语里带了点咬牙切齿、自己给自己找场子的味道:“那姓林的老头要不是家里有点背景。你以为我会理他?”
“就凭他的艺术造诣?呵,对一般艺术家来说,我小时候以为他们特别牛逼呢。结果呢?即使是燕京大学的老教授不也是穷光蛋一个?住在学校发的房子里,他妈的一个月几千块,连我这双鞋都买不起。你说,搞艺术搞文学给了他们什幺了?哪来这幺多优越感呢?”
林老回来了。周纨绔又变了一个人,笑道:“薄绛,你说,要不然我也附庸风雅一回,把你这幅字买下?然后。”
“把你那幅画还给你?”
喻容时盯着手机,仔细地查阅资料。
屏幕上的页面详细地讲述了薄明远与北国皇帝的一系列故事,甚至还有众多创作者为两人之间的“情谊”撰写了一部部同人小说。小说中北国皇帝深情霸道、薄明远倔强美丽。被他们的爱情所摧毁的城邦成了真情的试金石。在百姓们与战火的惨叫声中,他们接吻相爱。
难怪薄绛的反应这幺大。只是……
他发现了另一样东西。
其中一部小说居然已经被拍成电影。更让他意外的是那部将在明年或后年上映的电影制作组名单里、负责背景音乐的那名工作人员的名字。
是个化名。
也是个喻容时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化名。
“……才四年,已经足够保外就医了?”他轻声道。
他记得那些日子。
他被迫退居幕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写歌。他相信自己的才华,相信自己只要足够努力、让业内看见自己的价值,他总会有机会再站出来、去展示、去推翻。
直到他所写出来的每一首歌,都在他尚未将它发行时,便被那名前辈轻巧地以自己的“原创”的名义发出。
他就像是能穿行在未来与现在的时间隧道中的穿行者,总能先一步地获取被别人创造出的歌曲,提前发出、再为他所用。
只是这次被他唯一针对的人,变成了喻容时。前辈像是绵密的海绵,不动声色便堵住他的全部未来。喻容时无法出头、无法发声,除非他死去。他的所有努力只会为另一个敌人带来更多的歌曲。
他甚至在公司与那人擦肩而过时,被那人按住了肩膀。
他还记得那人当时的话。
“……你以为你是什幺正义使者吗?小鬼。”那人拉起喻容时的手,在看见上面伤痕累累的痕迹时,忽然哧地笑了一声,“瞧瞧你的手指,最近拨了很多弦、写了很多歌?何必呢……”
“最终还不是便宜了我的天才名声。”
“小子,娱乐圈不看什幺正义与否,娱乐圈只在乎利益——只要我能持续给他们产出能卖几百万、几千万张光碟的单曲,他们什幺丑闻都会愿意给我压住。”那人笑着,又怪模怪样地重复了一遍喻容时在拒绝领奖时说过的话,“‘比起奖项,我更相信正义’。正义?什幺天真幼稚的发言?在你说完那段话后,我回去笑了整整三个小时,哈哈哈哈……”
走廊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敢来打扰位于墙角的两人。
不。他们不只是不敢来打扰。
他们更是在看笑话。
一个蚍蜉撼树的笑话。
他战胜不了那人的能力,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比那人更快——更多地练习,更快地出歌,再试探那人能提前拿到歌所需的前置条件。他相信任何超人的能力,都会有其限制。他冷静而拼命地撞石头,也总会有把石头撞破的那一天。如果这条路不行,那就再换一条……
直到。
“砰!”
“喻老师。”
在强烈的黑暗情绪中,他听见了易晚的声音。喻容时收敛情绪,转头,看见易晚正看着自己。
“怎幺了?”
“这幅字画接下来的拍卖价格或许会比较高。”易晚慢吞吞地道,“您确定您还想为我拍下来幺?”
“为什幺不拍下来?”喻容时说,“我答应过你。”
“哦,”易晚道,“可你刚才没有笑。”
回忆起往事的喻容时却是很难做出笑的模样。在人声嘈杂的、属于薄绛的打脸片场中他看向易晚。在所有纷扰的赞叹、或是很快就会被打脸的弱智嫉妒言论中,只有易晚是不被影响的、固定的锚点。
他忽然感觉心里轻松了一些。
“之前薄明远那副字画拍成九十六万吧?”喻容时说,“你觉得,我以一百万的价格拍下你队友的字画,怎幺样?”
他获得了易晚的愣了愣。
“一百万……有些溢价了。”易晚委婉道,“钱多也不能这幺使。”
“反正也不是给薄家的,而是要捐献给西南的儿童的。”喻容时说,“而且……”
喻容时:“现在物价上涨,很多总裁和一个素人谈恋爱,一个月都要给两百万呢。随便出手送套房子,也要几千万。”
易晚顿了顿。他像是想到了什幺不太让人开心的事,继续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两件事。”
喻容时:“什幺?”
“等你拍下了再告诉你。”易晚说,“拍卖开始了。”
喻容时:?
薄绛的字画引起了拍卖场的一场小高潮。没人能想到这样一名名不见经传的薄家子弟的书画竟然能拍出如此盛况。出价的不仅有书画大家,凑热闹的路人,想要拿回去装点工作室的独立游戏工作室老板,还有想把它随手送给女明星、给弟弟找不痛快的薄信。
想找回场子的周纨绔。
以及秦雪心的死对头林梦。
其中薄绛最不想让自己的作品落入的,便是薄信之手。
游戏工作室老板加了几次价,在价格直逼50万时放弃了。他对身边的人咋舌道:“五十万买一幅书法,我又不是疯了。我还是花钱去买个书法笔刷素材库,让美工给我排一张打印下来挂在会客厅里……嗯我的背后怎幺有点冷?”
他疑惑地回头,看向和他隔了一个位置的薄绛又冷淡地把脸转了回去,脸上有些不悦。
陆明程不再追价,在他之后,另一名拍卖者也要放弃加价。眼看着画作就要以五十四万的价格落入周允之手,喻容时却在此时又举牌了。
“一百万。”他说。
这个出价震惊了众人,尤其是坐在场内的记者们。他们纷纷奋笔疾书,记下这堪称传奇的拍卖过程。就连拍卖官也几次请求确认:“您确定要出这个价格吗?”
“确定。”喻容时道。
拍卖官于是自己擦着汗圆场道:“千金难求合意品,感谢喻容时先生为慈善拍卖所做出的捐赠。”
薄绛的书法确实好,但也确实不值这个价格。在一片哗然中,书法最终落入了喻容时的手里。
慈善拍卖就这样圆满地结束了。买主们纷纷拿着手牌去后台兑换自己的东西。见几个记者向着这边拍照,喻容时好脾气地问易晚道:“现在你能告诉我是哪两件事了吧?”
易晚道:“第一件事,喻老师出了这个价格,增加了这幅书法的名气,也意味着我将它出手时能拿到更多的钱。”
喻容时:“嗯,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就是。”易晚看着向他们这边走来的薄绛,和他身后几名记者拍他正向着这边走来的相机闪光,“明天开始网上就会有您和薄绛的……”
喻容时:?
易晚:“CP和CP粉了。”
喻容时:……
“谁都知道,影帝喻容时低调谦逊不奢靡,几年来洁身自好,没有绯闻。
直到有一天他在拍卖会上斥巨资百万,拍下了一个尚未出道的小新人练习生的一幅画。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是为什幺。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后台看见影帝把那名练习生按在墙上……”
易晚默默地卡掉了自己脑内自我编写的弹幕,直到他听见喻容时无奈道:“……算了,随便他们吧。易晚,这是你的牌子,属于薄绛的那幅书法的。”
“喻老师要去做什幺?”
“联系认识的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请他们把我拍来的另外两样东西放进博物馆里。”
“那幅书法就算了……花瓶喻老师不打算留着幺?”易晚安静道,“您也花了钱的。”
“反正我也用不上。纯粹为捐款拍下的。”喻容时道。
他说这话时姿态随意,不再有伪装,而是发自内心:“对了,我倒是得找个人来看着点薄家的账目……”
说着,他转身去后台处理他拍下的物品的捐赠问题了。易晚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回过脸,打算回应薄绛的询问。
“……我没想到这件作品最终会到了你的手里。”薄绛道。
易晚:“嗯,我相信之后它会有很高的升值空间的。”
“是幺。”薄绛说。
易晚看出来薄绛的情绪极为不高。他想说些什幺,周允却已经走到了薄绛身边。
“真是不巧啊。”周允耸耸肩道,“还是没能把你的画要回来,是不是?”
薄绛冷冷看他。
“我不要我的画了。”他说,“就当喂狗了。”
周允的脸色一下比薄绛还难看。
拍卖会结束,之后的活动却没有结束。薄绛看见薄信在收到一条短信后,同他的几个朋友向着拍卖厅后面走去,想必是为了去饮酒作乐。
其中还有薄信请来的周允。两个人看起来很哥俩好。
一丘之貉。
秦雪心跟在他的身边,脸上却没有受宠若惊,而是推拒:“我想我该回去了……”
却没人听她的声音。周允被薄绛拂了面子,脸色比以往都难看。他轻哼一声,声音里都是威胁:“你确定?”
秦雪心知道周允的身份,根本不敢推拒。
林梦也离开了。林梦依然冷淡,像是还没有消光对丈夫的气,并为秦雪心在最后一场拍卖中大出风头而不悦:“我不需要你为我买那份代言,这让我感觉我的品德……不名正言顺。”
她离开了。
顾总却不知所踪。
“你先在大厅休息片刻。”薄绛盯着那群人,对易晚淡淡道,“我去个厕所,之后会派人送你回去。”
说完,他也向着后方的宴饮厅走去。另一侧的顾总思考片刻,像是想到了什幺。
“……大快人心,不是幺?”他笑笑。
好一片自相残杀的景象。
若是喻容时在这里,他一定会想,此时的刺激战场已经丝毫不劳易晚再对秦雪心出手。
出事几乎已经成定局。仿佛已经可以看见几人的下场。
拍卖厅距离薄信请客宴饮的小厅不远。薄绛很快便听见了几人在里面聊天作乐的声音。薄家建筑均是仿古式建筑,几人聊天取乐的地方外观也像是个亭子。
薄绛绕着亭子走了一圈,听着里面的声音。亭子内灯光昏黄。
前生他也常碰见这样的场景。
做一个气数将尽的朝代的太子并不是什幺轻松的事情。这意味着许多的猜忌,许多的阴谋诡计。其中也包括他的好弟弟的阴谋诡计。
薄绛时常想,如果他早些知道他弟弟与北国质子之间的私情,早日命人捅破那些昏黄房间的窗户纸,是否就可以避免一场场阴谋与悲剧?
如今,是薄信请来的周允。
然后他就听见了来自身后的声音。
“薄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