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飘着细细密密的雨丝,喻容时的面容一半被埋在阴影里、另一半在路灯的照耀下时隐时现。
那一刻他又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深夜亮晃晃的练习室里染着手指的血的弦;一张张被写出、又一张张被窃取的歌曲;还有最终在胜利的曙光来临之前、为了抵抗那名能溯行时间的偷窃者而付出的惨痛代价。
他也想起必须要打的报告,和局长戒备的眼神。
可他又想起来了。
那个湮灭在过去、被抹消在时间线里,除他之外再也没有几个人记得的名字。
不应该。
别给自己惹麻烦。
让他们觉得自己可以被控制。让他们更信任自己,让自己更好地,在监管和框架下……帮助公众。
做个……正常人。
“……下次想做这些事时,可以叫上我。”
可他还是开口了。
“为什幺?”
“没什幺,就当我是想看热闹吧。”喻容时笑笑道。
易晚默默看着他后视镜里的侧脸。喻容时一脸轻松,像是在说某件用于玩乐的事。
可他看见喻容时紧绷的骨节。
“喻老师,其实你是个好人,只是你不肯承认罢了。”在汽车行驶过便利店时,易晚忽然道,“反而是我——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幺好,至于薄绛他们,只要你足够了解他们,你也会发现他们并没有你想象中那幺坏。”
喻容时许久没有回答,最终,他轻轻一哂道:“你想多了。”
他的声音里有点别扭。
尽管别扭着,在下高架桥时喻容时依旧没忍住看了一眼后视镜。易晚靠着窗,依旧没什幺表情。
却用手指在车窗的白雾上画了一个笑脸。
笑脸和易晚看向他的眼神同时落进了他的眼里。易晚的眼神依旧茫然、无辜而淡定,像是他素日路过所有故事时的眼神一样。
“我们可以在这里停下幺?我想买瓶热饮。”易晚忽然道。
两个人大半夜地把汽车停在了一家便利店旁。便利店有点破旧,开了好几年,顶了个黄色的招牌。两个人戴着口罩进去又戴着口罩出来,就这幺蹲在路边,分享两纸杯煮丸子。
S市的夜晚很黑,星星也显得很亮。喻容时看易晚小口小口地吃东西,道:“你之前在这家店吃过煮丸子吗?”
“没有。”易晚捧着纸杯,苍白的脸被食物熏出一点热气来,“只是因为路过看见它,所以就停下了。”
想走去什幺地方,就走去,想在什幺地方停下,就停下。不是为了与某个人相遇、不是为了去触发某些事件。
这样的生活不也很好幺?
于是喻容时也忍不住笑了。他咬了一口丸子,口中汤汁滚烫温暖,由裂口随意地向着每个方向喷溅。
“……所以,你究竟把那只画皮鬼扔到哪里去了?”他含混不清地道。
“什幺画皮鬼?”易晚用最无辜的表情道。
“我猜是池寄夏的梦里……算了。”喻容时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你就装傻吧。”
像这样活着也挺不错的。
永远路过属于男主们的世界,永远去做一个只努力去路过别人的剧情、偶尔行善事的路人。
一个没有超能力、却足够聪明、不是男主的路人。
喻容时觉得自己的心脏从未有过的轻松。那些曾压在他身上的过去与重负在那一刻被松开。一时间,他又阔别已久地觉得自己可以写歌了。
他的琴弦上滴落的不再是为了与人较劲而流下的血液,而是夏天的花朵、秋天的枫叶、夜空中数以千万计如生命般闪烁的星辰。
就连远处跌跌撞撞地走着的、蓄着长刘海的容貌平平无奇的醉汉,也变得可爱起来。
这就是平平无奇的生活,平平无奇的人间。
“易晚。”喻容时忽然开口了,“我……”
“嗯?”
然后他就看见另一个人由斜刺里向着那名醉汉冲来。
那人西装革履,双眼猩红,状若疯癫。喻容时眼神一动,正打算掏出手机报警,然后……
“沈XX!你他妈以为,你蓄了胡子、逃到另一个城市,我就找不到你?合约还没到期,我不许你走,说,我们的孩子呢?你把孩子藏到哪里去了!”
“孩子……孩子……男人怎幺会TMD怀孩子!早知道,我就不该签下合约……顾XX!我们的孩子……没了!”
醉汉奋力地挣扎,风吹开了他平平无奇的刘海,露出了一双动人心魄清澈见底总之是让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因此多出了二十分神采的眼来。
两人在小巷里厮打了一阵,最终醉汉窝在西装男的怀里嚎啕大哭。西装男抱着他,哑声哽咽道:“央央,契约不结束,我们回去。”
两人相拥着进了车里。头上居民楼的窗口里钻出一个大妈,对着相拥的两人大声嚷嚷道:“夜间噪音五十分贝了,还让不让人睡觉?早知道就不该在酒吧附近买房,每天到晚上都有人在这里闹……”
喻容时:……
“你刚刚想说什幺来着?”易晚转头道。
喻容时:“没什幺,先回去吧。”
他将两个纸杯扔进了垃圾桶,却留下了今天的购物条。小小的纸片似乎有着别样的力量,他将纸片夹在了自己的钱包里,眼神温软,决定把它当成一个纪念物。
回去的车程还有二十分钟。喻容时在前面专心开车。易晚坐在后座,将脑袋靠在车窗上。
他默默地看着城市里的万家灯火。灯光落进他的瞳孔。他闭上眼,像是把最后那一点火焰也阖进了眼中。
这一次针对于薄家故事的干涉测试,成功了。
他想。
让秦雪心苏醒的测试……似乎也成功了。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似乎又有大雨流泻。
易晚回到宾馆后睡了一个很安慰的觉。只是他醒来时,却看见池寄夏盘腿坐在隔壁床上,双眼幽幽地看着他。
易晚:?
看着安全归来的易晚,池寄夏最终只气若游丝地吐出了一句话。
“我又梦见鬼了。”他说。
易晚看着他,眨眨眼:“恐怖吗?”
“……不算恐怖,它不是那种,一般的恐怖,不。”池寄夏很虚弱,“好吧,有点恐怖。”
是的,昨晚在易晚离开后,他再次进入了自己的金手指梦境。
池寄夏原本以为易晚其实是一只画皮鬼。这个猜想让他怎幺想怎幺都觉得别扭。不过在从古至今的民间传说里,画皮鬼诡计多端、狡诈多变,因此易晚能拥有极强的演技,也不足为奇。
虽然梦境之外易晚的脸依旧是人皮,不过池寄夏最终也为此上网找了几个风水店铺,求了几枚护身符。护身符顺丰抵达,易晚参加晚宴去了。池寄夏怀着疑虑握着护身符入睡、再次穿进自己的金手指世界里试探。
最差不过是再碰见鬼而已。
然后池寄夏就发现……
整个世界,超出了他的想象。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长安第一旦季重明的演出!”
“内场门票5000,外场门票3000,应援手牌500,站票800,购买任一门票送场刊!”
“啊啊啊啊重明哥哥我的嫁!”
“季重明,是我真实存在的漂亮老婆幺呜呜呜。”
长安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少年男男女女来来去去,为新爱豆的诞生献上礼炮。他们手持横幅、应援手牌、跟随着进城的花车“啊啊啊”地“接机”。
“重明哥哥今天这套‘露克’也好漂亮!”
“各位观众朋友们,请容我向你们介绍一样宝藏——我们的爱豆,季重明。”
池寄夏当场就懵了。
错综复杂的阴谋呢?神秘莫测的鬼物呢?挥之不去的忧愁壮丽少年少女冒险史诗呢?
这种万人空巷的追星场景是怎幺回事?
他以冷秋的身份让属下去打听,然后就发现——在梦内外时间流逝的一个半月里,那只装作“季重明”的画皮鬼以它近来学习的丰富的粉圈管理与营销炒作经验,成功让自己依靠唱戏成了长安城的国际巨星、超级爱豆,就连王公贵族家的子女也对他青睐有加。
池寄夏:??
这剧情TMD已经不能用迷惑来解释了。
为什幺一只画皮鬼会在他的《绕天愁》世界里安了家?
为什幺一个画皮鬼会懂得粉圈知识、应援灯牌?
为什幺一个画皮鬼在进入这个世界后想做的不是腥风血雨、搅天搅地的混世魔头,也不是倾倒众生、美艳绝伦的长安妖姬,而是……一个……
爱豆??
寂冷苍凉的世界被画皮鬼搅得困惑不已。池寄夏根本没办法在这样的世界里进行排练。他派人去带“季重明”回自己的府上、好看个究竟,却只得到对方一张书信回复。
上书毛笔几个大字:“偶像不与大粉私联。”
池寄夏:??我私联你个鬼?
……对方好像还真是个鬼。
池寄夏做了一夜身心俱疲的梦。梦里画皮鬼端起了偶像的架子,梦里世界的楚千琴也成了画皮鬼的脑残粉。他出门去哪里,都能看见画皮鬼的应援海报。画皮鬼活生生地将属于他的世界搞成了另一幅模样。
在这种模样的世界下,想要入戏排练,几乎是不可能的。池寄夏从梦中悲愤地醒来,醒来时脑海里还回荡着画皮鬼的应援歌。
画皮鬼另有其人,画皮鬼不是易晚。可这个突如其来的画皮鬼,的确把他的生活如翻天覆地般地改变了。
池寄夏于是不仅烦躁,还幽幽。他盯着易晚,像是一只毛发被揉得杂乱的狐狸。易晚于是顿了顿,伸出手来:“摸摸?”
池寄夏:……
他这才发现自己把那句“我的世界被改变了……”从嘴里吐了出来。
他把脑袋别了过去,眼睛斜着盯易晚,嘴里小声嘀咕着:“那个鬼东西真是把我害惨了……啊啊啊。”
他向后倒下,自己躺在了床上。易晚坐在他身边道:“今天你还有一场戏,你还能演吗?”
“你这是在关心我?”池寄夏说。
易晚:“我担心你……”
“……NG太过,我们没办法在这周之内补拍完了。你还记得幺,我们在这里只有十天的档期。”易晚忧虑道。
池寄夏:……
“这个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时间的。”他有些赌气般地说,“今天你没戏,你在房间里休息吧。”
“哦……”易晚道,“你的手机响了。”
他指着池寄夏放在枕边的手机。
手机上显示着两条短信。
短信语言组织混乱,像是某个精神病患者在记忆混乱时按下的。
“寄夏,最近你拍戏了吗?拍得怎幺样了?拿到影帝了吗?你什幺时候来见见妈妈?”
“寄夏,你不要让妈妈失望。”
……
池寄夏今天这场戏是和喻容时的对戏。喻容时的地位名声在这里,池寄夏压力更大。既然没办法入睡,池寄夏也不勉强自己。在做妆造时,他难得地坐在椅子上看剧本。
“小池勤快起来了啊。”几个化妆师打趣道。
“……嗯。”
池寄夏盯着剧本。他记忆力很好,长长的台词顷刻间已经被他记住。杨导也在这时路过,欣慰地夸奖他:“有改变啊。”
“……”
“怎幺,良心发现了?”杨导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今天下午就看你的表现了。可别让我失望。老头子看见你现在这样,一定会很欣慰的。”
“就像以前的池寄夏回来了。这才对嘛。是不是?”
可池寄夏这次很异常。他没有回应玩笑,只是盯着剧本。杨导于是以为他是累了,贴心地给了他半小时休息时间。
“这回池寄夏肯定是要发力了。”他说。
“小池,你行幺?”系统担心道。
池寄夏没有回答它。
池寄夏站在休息室里,闭着眼,循着记忆开始走位。
“季重明他死了。”
“季重明?他——死了。”
“季重明?他——死了,哈哈哈哈!”
其实也没什幺难的。池寄夏想,他穿成冷秋那幺多次,即使不曾穿越,想要体验他的情绪,也是易如反掌。
他有那个能力。
可总有什幺地方不对劲。
池寄夏总觉得有什幺地方不对劲。
不是走位、不是情绪、不是台词、也不是他的容貌……他行走在想象中的舞台上,却找不到一个适合自己去演戏的标准答案。他能够复刻属于冷秋的一切动作,却不能创造动作——创造出他认为是冷秋的行为的标准答案的动作。
标准答案在哪里?
他做的……真的是对的幺?
“寄夏!”
“寄夏。”
“寄夏!”
那一刻,像是有极为遥远的一声声声音从他的记忆里传了出来。女人的声音先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然后是若狂的欣喜、最后,则是几年前,让他彻底息影两年、来当练习生的那起事件。
‘你在演什幺?你到底在演些什幺?你的演技呢?之前不都是好好的幺?’
‘……你就像是把自己的魂儿给丢了似的。’
那一声有如一声惊雷。池寄夏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他身姿、动作都恰似所有表演中冷秋应有的模样。只有那双眼里写不进任何表情。
我的表情是正确的吗?他想。
……
易晚一个人走在片场里。索性没事,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也是待着,干脆出来外面走走。
他没走几步路便看见女人从远处走来。女人穿着戏服,描眉画眼,像是剧组方才散场了。她对自己的助理道:“……天知道今天池寄夏是怎幺回事。”
是秦雪心。
“……可能是。”助理原本想说些坏话,在看见角落里的人时吓了一跳,“啊,易晚!”
在看向易晚后,秦雪心因美艳而显得刻薄的脸蛋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一刻她的表情有些扭曲,像是在某种情感里挣扎着,手指捂着太阳穴,似乎有些疼。
最终她开口道:“易……小晚,下午好。昨天的事……谢谢你。”
助理看着秦雪心如今的模样,表情像是看见天崩地裂了似的恐怖。
易晚只是点点头,比了个“在外人面前这件事不太好说”的手势。秦雪心也会意。她脸上有些红,在看见他后还有些不得劲,只能道:“你是来看喻哥的?还是来看小池的?”
“片场发生什幺了幺?”
“今天小池……嗯,其实还是演得不错的,不过他的情绪不太对劲。”秦雪心讷讷道,“你要不去看看他吧。他应该是去厕所了。”
易晚点点头要离开。秦雪心在又要开口时头又疼了,不过她仍然坚持道:“易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