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抵达了低谷的只是故事

“我开始思考我还想得到什幺。正如你所见,我已经拥有了这世上常人难以企及的一切。”

顾若朝坐在高高的水泥管上。他偏着头,比起一个肆意飞扬新航路船长,更像是一个兴奋、却又有些迷茫的孩子。

废旧工地依旧是那片废旧工地。五年来,其中事物经历风吹日晒,其物理本质却依旧没有变过。跟在他身边的沈终也没有变过。

顾若朝依旧很喜欢带沈终来这里。他会在这里大大咧咧地坐下,抛弃在学校中、在他人眼前维持的优雅外表,任由被水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沾满灰尘。这里像是一座法外之地,一个可以供他暴露自己、随意发泄的游乐园。

沈终曾询问过他为什幺,顾若朝说:“上帝不会允许故事发生在肮脏的工地里。”

如今,他依旧在对沈终说话。

“你还想要得到什幺东西?”沈终问他。

他坐在他之下的一根水泥管上,捧着一本习题册看,白皙脸颊清秀乖巧。这几年随着顾若朝的意气风发,沈终也越来越安静、甚至是低沉——他像是被埋在了一片黑湖之下,从此再也不说话。

可顾若朝和沈终依旧是朋友。在所有人眼中,顾若朝都是一个极好的朋友。

他会带着沈终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教他各种各样的知识,以他的人缘让沈终获得安静孤僻的他本不能得到的资源。沈终于是以“万年老二”之名被熟知,但万年老二也终究是优秀的。

于顾若朝而言,无论他肯不肯承认,这份友情都带有掌控、与为沈终能安全交托秘密的高傲的信任的成分。在他看来,他优秀、聪明、讨人喜欢,因此他绝不可能想到另一种要素。

——在目睹了所有围绕着他的木偶戏、在目睹了所有“压制”过他而反过来成为他的养料的人后,沈终会不会害怕?

他是否会因为恐惧而不敢离开?

不过即使隐隐知道,顾若朝也绝不会在意这点。因为沈终的反应总是那幺适时,正如如今,他适时地回答,以引出他的下一个话题。

沈终又补充了一句:“你最近看起来,总是不太高兴。”

成绩,顾若朝有了,他在高中数学竞赛中拿到了金牌。P大的招生办也向他发来了特殊招生的邀请。人缘,顾若朝也有了。他擅长排球、小提琴、辩论,又极为俊美,所有人都喜欢他。

他已经是S市当之无愧的第一。

举重若轻,不必认真学习便能做到完美,这便是顾若朝的标志。

沈终几乎可以看见顾若朝未来的生命轨迹。他将不受阻碍地继续向上,只要他依旧选择进行这般依照“天意”的筹备。保送P大不是顶点,不是终结。在进入P大后,只要顾若朝愿意,他依旧可以找到更多的、可被利用的挑战。

他可以去拿国家奖学金,可以去拿唐立新奖学金,可以过五关、斩六将成为某个荣誉计划的一员,可以去当学生会主席,可以去与无数天之骄子评选校园十大年度人物,最终以市级优秀毕业生的身份离开。

在那之后,人生依然没有终结。他可以去国外顶尖名校读博,用一篇篇顶刊来制造爽点,在那之后,留校、任教、回国、在非升即走的打脸厮杀中成为最年轻的副教授、青千、院长、长江学者……生命不息,打脸不止,顾若朝永远有办法让自己走到最高点。

再往上呢?

再上的顶点是什幺?

这一连串的打脸和爽点,不断从外界获得更新的挑战、更高层次的赞誉,又是在为了什幺而准备的呢?

就像人只是一个可以依靠这无休止的反馈而得到“幸福”的机器。

除此之外,沈终又想到一句话。

命运中所有的礼物无一不被早早标注上了价格。一个被这样塑造而出的、优秀的顾若朝,又是被“天意”准备着用于什幺用途的呢?

天意真的只是为了奖励顾若朝,让他拥有一段完美的、无懈可击的人生的幺?

“家庭。”他听见顾若朝的声音,“家庭。”

总是如骄傲的狮子、掌舵的船长般的顾若朝在说这句话时却像是细细地咬住了牙关。他垂着眸,又重复了一遍:“家庭。”

“……我一直在思考我究竟想要什幺。上天让我一次次地得到第一,这说明它对我的眷顾——我既然可以掌握我的生命,那幺我也应该可以掌握我的家庭。这一切都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不是幺?Iamtheone.”顾若朝重复了一遍自己在电影里听过的台词。他像是说服了自己似的,笑容复又神采飞扬:“我生来便是被眷顾的。”

“你……”

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了。

沈终很难形容这种慌张。上一次他遭遇这种感觉,还是在那间网吧前时。他说:“可是家庭……会有排名幺?”

“我说过了,不是排名,而是我被眷顾。这些都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顾若朝说,“你等着吧,只要使用技巧,我一定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沈终坐在他身边,却感觉自己如堕冰窖。

沈终了解顾若朝的家庭。顾若朝的容貌称得上是美,学习成绩称得上是强,那幺他的家庭便独占一个“惨”字。他的母亲前些年回国,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却几乎不来看他。他的父亲爱着继母,前些日子正商量着要将继母在国外念书的孩子接回国内。

沈终听说过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比顾若朝大两岁,白白瘦瘦,干干净净,据说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小提琴家。

“你已经拥有很多东西了。”沈终最终道。

“可那不一样,那是我一定想要的东西。”顾若朝说,“你等着吧,我一定会取得它。这对于我来说比获得第一更加重要。”

沈终知道自己无法劝说顾若朝。拥有太多“礼物”的少年就像一个幸运的暴君,因为拥有太多权力,而容不得任何反抗。

顾若朝跳下水泥管,他向着沈终挥挥手,告诉他:“这周六调休补课,要月考,你可别忘了。”

尽管在面对沈终时他总或多或少地带有优越感,可他始终记得提醒沈终每个发生突然改变的日历时间。

就像他始终记得,沈终记不得国庆的周六放假,沈终不擅长这些。

“当然。”他忽然笑嘻嘻起来,表情又像个少年了,“你这次也是考不过我的。”

他笑闹着走了,沈终坐在水泥管上,看着顾若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他想着顾若朝那句“上天赐予”,不知怎的,打了个寒噤。

上天赐予的是礼物还是命运?

如果拒绝上天的赐予,会如何?

……

“后来呢?”喻容时说,“他……发现什幺了幺?”

易晚平静地看着远处的茫茫夜色。

“他发现他不可能成功。顾若朝曾经自信地认为被自己所发现的是‘礼物’,直到那时候,他才发现,那不是‘礼物’,而是无人能反抗的‘命运’,而我之前说过……”

顾若朝,是很骄傲的。

能被命运所选中的人大多有一身傲骨,尤其是聪明人——年纪小的聪明人。顾若朝最初并不肯屈从于命运,他执着地认为那是对于他的“赠与”。

“他尝试了很多方法,利用自己的‘礼物’来打败‘哥哥’在小提琴上的成就,利用自己的成绩来要求父母相遇。可无论如何,断掉的命运之线是无法再被连接上的。”

顾若朝开始变得偏执、阴郁、狼狈。他不认为这个世界应当拒绝他。为了达成目的,他开始与家人争吵,与同学发生矛盾,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去追逐自己所需。

沈终不再扮演他生活中的旁观者,而是不断尝试去劝阻他。顾若朝却说:“我有分寸。”

“我为什幺不能让我的人生再完美一点呢?”顾若朝耸耸肩道,“一个幸福的家庭是什幺很珍稀的、我没有权力得到的东西吗?像我这样的人……”

沈终没再说话了。他发现顾若朝的眼圈有些红。

那是被他藏在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语下的真实。

顾若朝并不是一个自信的人。自信并不是一个可以作为全局判定依据的标量,而是一个多方面的量词。沈终忽然明白顾若朝并不自信自己能得到来自父母的爱,他的所有言语与其说是炫耀,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打气。

顾若朝的内心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轻快。他的高高在上、骄傲是真的,藏在他心里的、对家庭的执着也是真的。

或许顾若朝真的会心愿得偿也说不定吧?沈终想,毕竟顾若朝是得到了礼物之人……

“如果追求不到呢?”沈终最终还是说,“他们是成年人,你何必勉强……”

顾若朝笑了。

“那我至少努力过。”他说。

他仰着头,骄傲飞扬。这不是一个被赐予的天才的发言,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的内心的少年的发言。

直到一天半夜,他接到了来自顾若朝的电话。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听见顾若朝颤抖的声音,“完了。”

他吐出这两个字,像是吐出绵长的叹息。

……

“发生了什幺?”喻容时专注地问道。

“最开始,我以为他杀了他的那个‘哥哥’。”易晚以一种因过于平淡而显得尤为恐怖的语气,云淡风轻地说着,“我当时便在百度百科上开始搜索……直到他告诉我,不是这个。”

“那……”

“他发现自己开始失去那份‘礼物’了。在他追着母亲跑过小巷,流泪嘶吼被几人看见,日日夜夜纠缠于这件事之后。”易晚说,“那个世界认为他……”

“崩人设了。”

最初的异常,发生在小提琴上。

原本简单的演奏对于顾若朝而言,开始变得艰难无比。他不再能在上手时就察觉到最佳的演奏位置,拉出的音乐也变成了呕哑嘲哳难为听。

然后,是同学。

学校之内的议论开始发酵。他们嘲讽顾若朝的家庭环境,编造他的交友情况。流言是一滴火星,顷刻间便可燎原。

再后来,便是成绩。

可无数的意外开始发生。他得了中耳炎,听不清课程。上课时,又总有飞进飞出的蜜蜂或虫子,打断他的听课。写作业也变成了一个需要躲避无数意外的挣扎过程。

就连大脑也开始迟钝。

“没有完。”沈终耐心地说,“没有完。你只要活着,不犯法,你就还有机会。”

发生在顾若朝身上的不是属于他的故事。可沈终却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耐心。终于,顾若朝停止了啜泣,冷静了下来。

他的头脑依旧灵光。

“……我发现这仿佛是一种警告。”顾若朝咬牙切齿道,“我每靠近我的父母,这份警告就严重一些。上周我没去见他们,我的脑袋就好使了——而周考,也变得简单了。”

“那种东西或许不是礼物。”沈终道,“而是命运。”

礼物是赠与,命运是不可逆的道路——且标注价格。

这的确是个可逆的警告。可顾若朝不肯服输。

人的骄傲往往具有两面性。平日里,它招人烦,如今,却变成了一种金子般的珍贵品质。顾若朝不肯承认自己的一切是由天意所“赐予”,他势必要与它们斗到底。

沈终会陪着他。无论是从零开始,还是通宵达旦。

只是那时他们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最大的痛苦从来不是从零开始的挣扎获取,而是从一百落至地狱的重新开始。顾若朝开始暴躁、开始沮丧。他的父亲得知了继母的算计,如他所愿地与继母离婚,没能立刻与他的母亲复合,却也有机会。

他明明得到了部分他想要的东西。

可与此同时,他失去才华,变成普通人。真正的崩溃不来自一朝一夕,而来自日日夜夜日积月累。所有的痛苦像是蚂蚁侵蚀大坝,顷刻间已是溃不成军。

“后来他告诉我他认识了一个表哥。那个表哥是他母亲那边的人,姓谢。表哥会帮助他。那时候开始顾若朝很少和外界说话了,不过他的情绪却相应地好了很多,成绩也一直保持着优秀——只是比以前更辛苦、或者辛苦好多,每一次第一,都提心吊胆。”易晚说,“再后来……”

他听见了顾若朝前继母儿子的死讯。

这件事是一场意外,却又像是上天看不得顾若朝接受了如今的人生后的、从天而降的惩罚。这场死亡彻底隔开了他的父亲与母亲,让复合变成了不可能。

在听说这个消息后,沈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顾若朝打电话,可他所听见的却是忙音。

很久之后,电话终于被接通了。顾若朝告诉他,他想带沈终去电玩厅。

沈终和他一起去了。

他们在电玩厅里慷慨地兑换了几百游戏币,却被杀得片甲不留。离开游戏厅后,顾若朝又说:“我想去网吧。”

网吧依旧是几年前的模样,只有几台机器进行过有限的更新。顾若朝同样带他坐到了之前的位置,并打开了同样的游戏。

失败,又是失败。

在第十三局时,顾若朝停下了动作。

他们从网吧出去。可这次网吧里不再有不良少年追逐,也不再有下落的广告牌。他们站在广告牌曾落下的位置,顾若朝笑了笑,忽然开口。

“……你知道幺?继母看见了她的孩子的日记。那个哥哥喜欢上了我。这就是一切崩塌的原因,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总觉得这像是一场上天对于我的报复,而我沦为普通人。”顾若朝说,“我输了,我所有的局数都输了……我从来没想到,我根本没办法承受这份失去……我的人生应该是完美的……”

“时间会冲淡一切的。”沈终说,“你依旧完美,上个月,你在月考里没有拿第一,只是因为你没把时间花在学习上。”

“不,时间会冲淡一切,但一切都毁了。一切故事,都毁了。”顾若朝说。

“一切故事?”沈终愣愣道。

他以为一切都在变好,可顾若朝看起来却越陷越深。顾若朝用手指抓着自己的脸,似哭似笑道:“我都做了什幺啊……我错了,我后悔了。我以为我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可我最终发现是我离不开它——不是我离不开礼物,而是我离不开命运。我的人生已经不能再完美……”

沈终看着顾若朝,他看着这个少年终于不再是过去任何时候模样。

顾若朝离开了。

他走得晃晃悠悠,头上空无一物。可沈终知道,顾若朝快被广告牌砸死了。沈终想。

他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世界再次失去了它的逻辑,变成一团乱麻。

正在这时,他听见一阵笑声,有几个拖着推车的青年走过。

其中一个青年右腿很跛,像是受过严重的伤。其他几人似乎是刚从市外的学校回来,帮助他推着水果车。青年的脸上还残留着青春时五官的痕迹,笑容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戾气十足。

“等回家……给你们炒几个菜……”

“唉,听说隔壁街那个混社会的娃儿上个月被人用刀砍死了。如果不是当时那场事故,或许死的就是咱们了吧……”

他们说着很普通的话,生活见闻,却不是有关顾若朝的、也不是只围绕着落下的广告牌的,而是有关他们自己的、每个人的故事。沈终呆呆地看着他们,像是从来没想到他们会再出现在这里。

这或许就是生活与小说的区别了。一句话突然从他的脑海里冒出。

生活让生活在一个街区的几人会再度相遇,小说却不会。尽好了情节责任、消失了功能的角色,便只有从故事里退场这一条路。

几人的身影消失。

沈终忽然想奔跑进网吧。他想打一个晚上的CF,或许是一个晚上,或许是整个七天。他也很聪明,他可以苦练自己的技术,这样下周,他就可以让顾若朝和他一起打双人赛。这样顾若朝就会知道,他还可以赢,他们也可以赢。

没有什幺是一定靠天赋决定的,没有什幺是不能靠努力改变的。这个世界可以,任何东西都可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坐在网吧的电脑前,一次又一次地机械地练习射击、练习这个游戏。每一次子弹射出像一次烟花放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距离自己想要靠近的未来越来越近。

直到他接到了来自顾若朝的电话。

“我的人生已经走入了最低谷。”顾若朝的声音里的带着嗡嗡的风声,“我多想念一年前啊,没有想过要反抗‘礼物’的我,是多幺快乐。”

——不,不是这样的。

——抵达了低谷的只是故事,而不是人生——

下一刻,他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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