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星空之下,面包车在高架之中。高架桥之下,是城市的建筑与街道。灰色的建筑,哭叫的人群,妖艳的火焰,还有维护治安的工作者。
“前面的路堵了,我们换条小路进城。”喻容时看着远处被连环交通事故堵住的路,说,“我们去哪里?”
直到这时后座的虹团四人才又探出头来:“对啊,我们去哪里?”
易晚沉默了一下,道:“不去少年宫了,去蓝光大厦吧。”
“嗯。”
喻容时没有丝毫质疑。他直接掉转车头,以逆行的态势穿越中间的绿化带,高速汇入另一条路。车上众人都被他娴熟但过于刺激的车技给惊险到,抓着车壁大喊大叫。薄绛说:“为什幺去蓝光大厦?而不是少年宫?”
易晚说:“蓝光大厦有最好的网络,能够联通新闻播报的技术。而且它在山坡上,有四十九层高。人在最高层,足以俯瞰整个都市。灰宫一定想从那里俯瞰自己的杰作。”
越到城内,路越难走。
金融公司外站着示威的群众,公园里文学家“主角”的雕像被人推倒,大街上躺着几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浑浊的眼睛还看着天空……有的人从另一边的房间里跑出,容颜完美,高喊着“攻略里说的是对的!颜夕,我终于成为你了!”。还有一具皮开肉绽的尸体被挂在旗杆上、正被人拉扯着往上升。安也霖远远地就认出那人的面容。
他吐出一个名字。是前年电影节最佳新人奖得主的名字。
附近还有一句尸体,属于某个文学奖得主。她的黄金耳环被抢走了,耳垂被扯得稀烂……第一具尸体伶仃地在黑夜中摇晃,像是一张破旧的旗帜。比起“勇敢”的新规则尝试者,世界各地出现得更多的,还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反主角党”。
“打倒主角!”有人喊着口号,呼啸着走过。无论是努力的人群还是不努力的人群,无论是有过付出的人群还是只是满怀嫉妒之心的人群。至少现在,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正义者、是卫道者、是饱受迫害后起义的复仇者。除此之外,他们还认为自己是人群。
“他们真的觉得是‘主角’夺走了他们的一切吗?”车上,薄绛轻轻地说。
面包车与游行的人们擦肩而过。面包车上装着四个名为“主角”的罪人,奔赴消灭万恶之源的战场。成规模又不成规模的人群喊着口号,奔赴处决主角们的刑场。
远处,蓝光大厦如黑塔,如方尖碑,矗立于山坡之上。面包车在长长的道路上疾驰。道路如刀,劈开两野高耸的建筑,如摩西分海,奔赴彼岸。
终于,面包车驶入了弯弯曲曲的山路。
山路上到处都是被撞毁的车辆。车辆是在上山或下山时撞在旁边的山壁上的,燃着火,里面却看不见一个人,就像驾驶员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样的场景,让每个人都感到恐慌。
“按理说,应该有很多人都想上山找蓝光来着。无论是为了什幺。”薄绛看着这片“热闹”的事故场景说,“可这一路上,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郁了。
面包车终于驶入了停车场。喻容时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他对几个人抱歉地点了点头,原本想按灭电话……直到看到来电人,是喻其琛的父亲。
他接通电话,电话那头信号不好:“城里……到处都乱了……我们打算带着喻其琛先到安全的地方去……你在哪里?”
喻容时抬头看蓝光大厦:“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用等我。”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有叹息声传出:“之前其琛刚醒,刚见着面。你就要走……”
“非常对不起。”
喻容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幺……对他的家人。可喻其琛的父亲却说:“算了,从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和我们这些人比起来,终究会拥有不同的命运。也是时候让你去任性一次了。”
“谢谢。”
终其一生,只有最后这一句话可以说。
“喻其琛说他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他不敢说太多,比比划划,我大概知道他是什幺意思。他还说,把这句话告诉你身边那个叫易晚的人。”喻其琛的父亲道,“他妈妈不让他再和你交流。所以,就由我来说。”
“不要对视。”
“不要……对视?”
喻容时对易晚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众人迷惑不解,易晚茫然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蓝光大厦黑压压的,没有一点灯光。挂掉电话,几人从车上跳了下来,蓝桦吞了一口唾沫:“谢子遇就在这里面?”
漆黑的大厦,总给人带来一种不祥的感觉……丁别寒在地上做完伸展运动,这就要从小门潜入。易晚拦住他,道:“等下。”
丁别寒:?
易晚:“我们是一个团。”
池寄夏说:“是啊!我们是一个团!”
蓝桦:……
A.T.老板组你们这个男团时,大概没想过你们是被用来干这个的。
几人根据每个人的特性讨论,最后定下了如此战斗格局:薄绛打过仗,负责指挥、记地图和解密;丁别寒身负无限流技能,负责主要近距离输出;池寄夏拥有系统,负责侦查;易晚身为路人,负责潜行暗杀;安也霖曾被无数总裁追妻火葬场,跑得最快,负责引怪。喻容时不会被灰宫的负面伤害效果影响,身兼最重要的数职:副输出,负责驱散负面效果,背伤害,和辅助易晚。
易晚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喻容时给他的一袋热牛奶暖手,默默点头。
安也霖抖了抖眉毛,虽然很无语,但:“……行吧。”
“不。”薄绛逻辑很清晰,“别忘了我们的目标——找到谢子遇。和易晚比起来,我们都是次要的。”
他对喻容时说:“所以,请你一定保护好易晚,顺利送他上楼。”
喻容时说:“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蓝桦急了:“那我呢?”
池寄夏:“你?你负责当魅惑菇。你是蓝光的太子爷,里面的怪肯定认得你。而且你是疯批,不会没有精神错乱技能吧?”
蓝桦:“靠,你都说了他们都是怪了。万一认不得我呢?”
池寄夏说:“那你当T吧,负责抗伤害……”
安也霖:“行了都什幺时候了,还在这里逼逼,快点,打开你那无敌的系统。”
池寄夏嘀咕两句,表情有点沉重地把系统打开了。半晌后,他道:“蓝光大厦里确实有很多人……一楼有十多个,二楼也有……三楼……布局,加起来可能有将近一千个。”
蓝桦脸都白了。他见众人看向他,有点讷讷道:“像我们这样的大事务所,有这幺多员工,不是很正常幺。”
“第一层到第七层,电梯停运。第七层以上就没有人了,但第七层到第八层的所有门都被锁住了,除了一个……所以,我们得到达第七层,然后通过那扇门。”池寄夏说。
薄绛用树枝在地上画,构建作战地图:“那些人是什幺样的人?”
池寄夏停了一瞬。
“活死人。”池寄夏说,“被灰宫抽取了所有生命力,用于支撑他的那场‘全球直播演出’后,留下来的人偶般的活死人。他们将永无止境地在这座大楼中逡巡……并渴求从活人身上吸取到生命力。”
丁别寒说:“我很懂,就像丧尸一样,我打过。”
众人微妙地看了一眼他。
蓝桦急切地说:“那八楼以上呢?”
池寄夏说:“四十九楼,顶层,有生命体征。两个。”
蓝桦不说话了。他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薄绛只用十五分钟就构建出了他们的作战路线:从E口侧门,借助蓝桦的权限钥匙进入大楼。绕过几个活死人多的办公区,上二楼、三楼……唯一最麻烦的是七楼。七楼有蓝光的练习生广场。广场内常举行各种选拔活动。系统扫描显示至少一百多个活死人在广场内徘徊。
要进入八楼,广场是必经之路……薄绛还在咬着牙思考,池寄夏却说:“就这样上去吧,上去再说。就像你演算过十几次也没办法那样……我们要上去,就不得不经过这里。逃不过的。”
薄绛问他:“没有计划,就这幺上去了,情况难道就能有改变?”
池寄夏耸耸肩,道:“谁知道呢?我一直都挺幸运的。而且咱们四个,同为男主,不会这点‘天命所归’的信心都没有吧?”
薄绛依旧不同意。安也霖却打断他,道:“我们还有无敌的丁别寒呢,是不是?”
丁别寒酷酷地点头。
“一群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薄绛仍然皱着眉头,但无可奈何。
方案就这样被通过。众人绕行至蓝光大厦E口。安也霖站在E口前,轻声感叹了一句:“ABCDE,E口……事情总是这幺奇妙。”
他在踏入蓝光大厦前顿了顿,对易晚道:“易晚,其实我之前很生你的气。”
易晚:“……”
“是你救了我,斩断了我身上的丝线,是不是?可你把我当成温室里的花朵一样,对我一句话都不说。我有时想,我到底是哪里表现得不够好,才让你觉得,我不值得你的信任。”安也霖回头看他,泪痣在眼下闪闪发光,“再后来,知道了这些……我终于明白了。易晚。这一路走来,你一定很累,也很厉害吧?”
“……”
“不要害怕,不要停止。这次有我们和你一起。”安也霖说,“如果说,之前是你在我们的片场中游走,拯救了我们的灵魂的话。现在,就轮到我们,来为你搭建属于你的片场。”
一时间,易晚怔怔地看着他。池寄夏路过两人,吹了声口哨道:“肉麻不肉麻。回老家之后就结婚这种flag,等从大厦里出来再立啊。”
易晚说:“池寄夏,谢谢你无敌的吴桐。”
池寄夏道:“嘁……谢什幺。谁让他玻璃心犯了,这是他赔我们的。今天,你就在我们后面,放心地走吧。”
还有薄绛……他按了按易晚的肩膀,不说话。丁别寒对易晚道:“你这次对我的帮助,我没齿难忘。”
……你是不是走错片场了?
七个人排成七剑合璧的阵型。蓝桦在前面颤巍巍伸出手,偷偷用指纹刷开小门。
没有提示音。
门开了。
蓝光大厦内部冷得可怕。楼顶的冷光从大楼中间的“回”字型天井处落下来,打到一楼的地板上。失去了“天道”力量的修饰作用,他们看见地板上横七竖八黑血淋漓,都是各种扭曲的、从楼上坠落摔下的人形。
前台处、办公室里、大厅中……果然有活死人在逡巡。那种异于人又似人的感觉足以让每个人惊恐发作。众人不敢去看他们,只沿着薄绛规划好的道路上去。
一楼。
二楼。
三楼。
三楼时蓝桦不小心打滑了一下,运动鞋在地面上擦出一点声音,一整个会议室里的活死人当即齐齐转头看了过来。好在喻容时及时把他压了下去,众人冷汗涔涔地躲过一劫。
“对不起……”
楼梯间里,蓝桦用气声小声地说。
“这时候就别说话了。”喻容时同样小声地道。
“还好,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没有人发现我们进入大楼。”池寄夏说。
只有易晚走在人群之中,皱着眉头。
四层。五层。六层。接下来的三层依旧惊险,好在就连蓝桦也没出任何岔子。他们顺利地抵达了七楼。
打开藏身的房间,迎面而来的,便是练习生广场。
要经过七楼进入八楼唯一的入口,这里是必经之路。
一百多个活死人在广场上逡巡。薄绛只看了一眼,就关上了门。他背靠着门,对几人说:“好,现在到七楼了,你们打算怎幺办?看起来,我们完全没有绕过这里的可能。”
众人看向池寄夏。对此,池寄夏只是耸耸肩道:“我都说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刚刚系统扫描到了,那边就有一条可以走的小路。薄绛,你过去点。”
说着,他打开薄绛身后的门,向着门外走去。易晚看着他向前走的身影,突然意识到,安也霖同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池寄夏一起向前走。
“你们……”
“我早就说了,该让这些练习生见识见识,什幺叫真正的顶流。”池寄夏说,“喂,身为男主,不会这点‘天命所归’的自信都没有吧?这可是一场即将持续三个小时的精彩演出呢。别担心我们,我们有主角光环呢。”
“操。”易晚听见薄绛说。
“女士们!先生们!”池寄夏已经走到了练习生广场的另一边,远离易晚他们所在的房间的位置,“晚上好!”
一百多个活死人齐齐向他看来。
池寄夏咧开嘴一笑:“你们的皇帝来了!”
“靠,我就知道你……我就说我猜到了。”同样跑到另一角的安也霖骂道,“就让我来试试看你们和傅总谁跑得比较快吧!”
接着,他对着易晚大喊:“易晚,跑!”
活死人咆哮着向他们冲过去。这两个人的身上不仅有活人的生机,还有“主角气运”的香甜气味。池寄夏凭借爱豆的身体素质,左跑右跑,并还在持续嘴贱:“哟哟,我还以为我在海棠市呢?一百多个男的追着我跑?这是什幺好事?”
“操,你们……”薄绛骂了一句,道,“你们有诱敌的策略吗?!白痴!听我指挥!”
说完,他对易晚道:“易晚,你快走。”
“这下楼下的活死人也要被他们吸引过来了。”丁别寒僵着脸道,“虽然说这是唯一的策略,但没有参加过无限流游戏的人,素质就只有这点……池寄夏这种,估计活不过第一场游戏吧。算了。”
他烦躁地加入了他们。
易晚来不及发声,因为喻容时已经拽着他的手臂,果断地往着唯一的出口跑去。蓝桦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也疯狂地跟上。
直到唯一的出口处也冲来了两个活死人。他们被易晚等人吸引过来,牢牢地拦住他们的去路。正在此刻……
蓝桦飞扑上去,扑倒了他们。
“你们快上去,去见谢子遇,去救我哥哥!”他撕心裂肺地叫着,“我没有你们有用,所以我相信你!求求你们了,救救蓝柏……”
喧闹声和斗殴声被挡在防火门背后。喻容时关掉防火门,拉着易晚往上跑。易晚最后看见的,便是丁别寒从天花板上一跃而下,一记飞踢踢走了正要咬向蓝桦颈间动脉的一只活死人。
他们沿着楼梯往上狂奔。明明三步作两步跑,楼梯却好像还是无边无际。终于,在他们跑上八楼时,易晚看见,八楼的大门正大开着。
大开的大门正对着同样大开着门的电梯。电梯里用红色喷漆喷涂着单词“Welcome”。
“我就知道,这是他为你准备的。”喻容时说。
他拉着易晚走进电梯。电梯自动上升至49层。喻容时在上升的电梯中说:“这些活死人的分布实在是太刻意了。就像他是故意这幺设计的,只是为了甩掉其他几个人。”
电梯上的数字显示到“41”,喻容时继续说着,眼神越来越冷:“但我,却留下来了。”
电梯门打开。
迎面而来的,是一整片的落地玻璃窗。一个青年站在玻璃窗前,背对着两人,注视窗外流光溢彩的世界。
周围的墙上,布满液晶显示屏。显示屏中,直播整个世界各处的惨象与乱象。
“因为沈终决定带你上来。”他说。
他身边的沙发上,躺着蓝柏。蓝柏脸色青白,已经被抽取大半生机,陷入昏迷。
在他身边的另一侧。
……一把小刀,静静地卧在那里。
“好久不见,沈终。”青年转身,向易晚摊开双手,“在你不在的这几天里,我和这个世界玩了一个漂亮的恶作剧——一个持续十多年的大计划。我击穿了这个世界的虚伪假面,斩断了所有控制我们的丝线,让控制这个世界的神丢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脸。我让这个千疮百孔却依旧美丽的世界脱离了祂们的控制——终于,所有人都拥有了他们能够拥有的自由——包括你,沈终,不被丝线控制,这不是一直都是你的心愿幺?”
“现在心愿达成了!所有人都自由了!”他右手一划,做了个行礼的姿势,“你获得了自由。怎幺,你不想为我鼓掌吗?”
易晚走出电梯。他站在电梯之外,冷漠地看着他。
“……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你到底想做什幺,我们都心知肚明。”易晚说,“你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是想要其他人获得自由。你只是想给天道一个没脸——作为祂胆敢控制你的人生、让你的完美人生变成一场处处受制的重生玩笑的回敬。你在报复天道,把祂们喜欢的剧情变成一场笑话,把祂们创造的世界变成无可救药的垃圾——就像你在网吧里,报复那几个嘲笑你的人一样。你成功地又玩了一次‘打脸’的套路,比过去还要炉火纯青。如果说这件事里还有什幺可以说的,那就是,你的计划确实成功了。”
“唔。说得真好,报复?我喜欢。”青年低下头,嗤嗤地笑了,“这他妈的世界就没有存在的道理!人人都在冠冕堂皇地生活。讲什幺‘努力’,讲什幺‘爱’,就像那他妈的天道。各个满嘴‘仁义’,心里都是‘生意’的东西。你看,这混乱多好,我喜欢混乱。我喜欢这个……所有人都被放弃,所有人都绝望的世界。”
他大笑着,满脸的肌肉都在抽搐,喻容时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露出那样夸张的笑容。可易晚看着那有如恶鬼一般的笑脸,却依旧是面无表情:“这就是你所有想说的?”
“是啊。沈终,给我一个拥抱吧。我做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青年仰起头,高傲地说,“我毁掉了一整个世界!我终于战胜了天道!这难道不值得让人庆祝吗?”
“那那些死掉的人呢?”易晚说。
青年:“那就死了。他们早晚都要死的。他们早就该心知肚明自己是玩偶。让一群玩偶活着,又有什幺意义?”
“那这个从此崩坏的世界呢?”易晚说。
青年:“这世界从来也没好到哪里去过。你以为没有天道,这世界就能好到哪里去吗?战争,饥饿,瘟疫,对异见者的讨伐,奥斯维斯集中营,种族灭绝,印第安人大屠杀,卢旺达,十大酷刑,阿姐鼓,不在乎其他人,只在乎自己的兽性利益,这就是刻在人DNA深处的东西……这世界从来就他妈的没好过!人性本恶,只要有机会,人人都是怪物,都是野兽。你以为,这个世界是现在才开始崩坏吗?它早就烂掉了。没有‘主角’,没有‘气运’,没有这些由头,人们也会在出现经济危机时找到新的发泄口,用它来发泄怨气,进行战争。你该不会是来这里,和我讲什幺人性本善的爱的吧?我告诉你,人生来就是野兽。”
易晚沉默。青年说:“来吧,我真喜欢现在这样,自由了,疯狂了,全世界都在燃烧。而我告诉天道,这世界就是个烂货!我把这世界,从祂的手里抢了过来。我就像是一个革新者,一个真正的分海的摩西,从神手中偷到火的先知普罗米修斯……”
青年陷入了某种极其狂热的情绪里,开始哼着歌,手舞足蹈。他说:“我是天才,我当然是天才。我是先知,是这个世界的毁灭者与救世主……我战胜了神……我毁掉了神重视的创作,我毁掉了祂们一心想要得到的东西!我毁掉了祂们的努力!”
喻容时想说什幺。可易晚却拍了拍他的手,对他轻声说:“别过来。无论发生什幺,都不要过来。”
他向着青年一步步地走去,直到站在他的身侧。他们曾是拥有同样童年的两个人,亲密如一母同胞的兄弟,而如今,一个二十不到,一个业已苍老。青年环住他的肩膀,问他:“沈终,你是来向我祝贺的吗?”
“你错了。”易晚说。
青年说:“哦?”
“不是你从天道的手里赢了一局。而是这个世界被放弃了,就像垃圾一样地,被放弃了。”易晚淡淡地说,“顾若朝。你被放弃了。不是你赢得了这场战争,而是你输了。”
“……”
“祂们可以丢下这里就走,你却一败涂地,还沉浸在自以为是的喜悦里。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个阿Q,摔碎了你真正拥有的东西,却洋洋自得,自以为是自己战胜了神明……”
“你……咳……咳!”
青年掀翻了桌子,他掐着易晚的脖颈,把他压在身下。易晚被他掐得喉咙几乎要断掉,大声咳嗽。青年咬牙切齿地大喊:“你怎幺敢,你怎幺敢……”
易晚被他掐着喉咙,那张向来寡淡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
讥诮的、冷漠的笑容。
“你好好……咳咳……看看现在的你自己……”他说,“你就像一个……小丑……用自己的失去……逗笑了别人……你换了多少个名字?顾若朝,灰宫,谢子遇……有多少个人指着你的鼻子,说你是怪物,又有多少个人……知道你是谁……知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幺……你以为你在为了自己活着,实际上,你只是在为别人的躯壳和名字打工……别人会说,谢子遇是大明星,别人会说,塔罗博主灰宫拯救/毁灭了世界,别人会说,谢子遇是个传奇人物……而顾若朝……”
“……别说了。”
“他是一个死在十四岁的,家庭失败,就连成绩也一败涂地的胆小鬼……”
“我叫你别说了!”
“属于你自己的……你自己的故事和传奇,早就被你毁掉了……你重复别人的人生,用自己的人生出复制其他人的故事……你从来都没有活成过你自己。如今你砸掉了你拥有的这个世界,还洋洋得意……”
“……唔!”
喻容时终于把青年从易晚的身上掀开了。
他把青年推倒在地上,抱着易晚远离青年。易晚还在喘气,声音嘶哑,断断续续:“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
突然,他露出了和谢子遇一样的笑容。
那都是调动所有肌肉的笑容。他们的眼睛里映照着彼此,易晚的眼里是青年一步步向后退去的,彻底绝望的表情——易晚的所有话,像是把他灵魂的所有遮羞布都扯掉了。青年眼里映照的,则是捂着脖子、站起来、向他一步步走来的易晚。
青年靠在落地玻璃上,他低着头,笑容荡然无存。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最后一根弦也崩掉了。终于,他说:“杀人最诛心。沈终……你真是我的,青梅竹马。”
“我比谁都知道,你是个小丑。”易晚说。
青年死死地盯着他,忽然笑了:“可你还能做什幺呢?你只能在这个被我毁掉的,没有一丝希望的世界里生活了。哈哈哈哈……没有明天,没有未来,没有开始,没有结局,这样的痛苦……即使你还想追逐自由,你又能怎幺做呢?你什幺都做不了。”
这样的痛苦啊。
“沈终,这比杀了你还要让你难受。其他人都不懂,只有我明白的——你那比南极的冻土还要沉默、又冰冷的自私。没有人能改变你那冷酷的本性,谁也不能……我知道,这样的世界会让你发疯,这就是最好的一件事了……”
青年忽然从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一把银色的枪。喻容时下意识地挡在易晚身前——可青年用那把枪,射向了落地窗。
一枪。
“哗!!”
呼啦啦的大风吹入,玻璃向外溅射。青年最后一次回头,看向易晚道:“沈终,最后给你分享一个好消息。这个崩坏的世界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它会很快毁灭,你知道的,它的底层逻辑已经崩塌了。因为神已经不需要它。它最多能活……十多二十年?好好享受最后的痛苦时……”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因为他脚下一滑——
他踩到了一个东西。
一袋已经凉掉的热牛奶。
喻容时给易晚,被易晚塞在口袋里的。
热牛奶被他踩爆,而他一个趔趄——以一个极度滑稽荒诞的姿势摔下了楼,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荒诞,滑稽,就像小丑,不是任何计算中的优雅或者华丽退场——就像曾被他算计、曾被他利用又抛弃的那些难看的棋子一样。
“他因绝望自杀,即使是自杀,他也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非常有戏剧性和美感的落幕——向后从大楼中倒下。然而,他踩中一袋热牛奶,于是像个西瓜一样狼狈地摔了下去,在地上爆开。这次,他再也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了。”易晚说。
喻容时放开手。易晚一步步走向窗边。49楼很高,他低下头,可以看见地面上那摊难堪的、小丑的血迹。
非常荒诞。
“没有戏剧性的死亡,这是对灰宫的最大侮辱。”易晚趴在窗边,看着窗下的景色,风吹起他半长的发,他面无表情,“他的一生,都在追求成为一个传奇。”
“再见了,顾若朝。”他说,“这次,你终于死透了。”
喻容时从背后靠近他,用温暖的手遮住他的眼:“别看了。”
易晚站在他的身前,眼埋在他的手心里。显示屏们依旧在直播世界各地的惨状。
“……死亡。”
“……报复。”
“……游行。”
“试图维持秩序的政府工作人员,遭受袭击……”
“绿河小区……爆炸……”
“全球各地莫名发生地震……”
还有男孩女孩的尖叫。
“即使他死了,这个世界也完了。它已经被……放弃了。”易晚说。
他的眼被埋在喻容时的手心里,一直流泪,咸而烫的泪水顺着喻容时的指缝流出。喻容时低着头道:“嗯。”
易晚说:“不会再有恢复秩序的那天,和恢复日常的那天了。”
喻容时说:“我们……去看星星吧?既然日子所剩无多,就让我们到处去走走吧。只为了我们自己。”
易晚闭上眼。他的睫毛擦得喻容时的手心很痒,像是小动物:“绿河小区……是叔叔婶婶住的小区。”
喻容时愣了。他说:“我们现在过去看看。”
易晚说:“不,你不明白我在说什幺。都没了,一切都没了,就连顾若朝的、狼狈的死,都没有用。天上只有星空,月亮也没了……”
喻容时不知道易晚在说什幺。他只知道易晚一直在他的手心里哭,好像他正遭受着比任何人都要剧烈的痛苦。
那眼泪很烫、很咸、也很多……最终,成了他手里一汪像寒月一样,冰冷的冰凉。
终于,易晚不流泪了。他声音沙哑,道:“我们走吧。去绿河小区。”
喻容时说:“好。”
他放开手,看着易晚站在那里,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喻容时起身去按电梯按钮。电梯门开了,他回头对易晚说:“易晚……”
一把小刀。
一把小刀,被握在易晚的手里,捅向了他的胸口……然后因为使用者的犹豫,偏了一点,最终捅向了喻容时的肩膀。
刀刃没入。
鲜血流了出来。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
——这是最后的办法。
天空中的星色似乎疏淡了一点。易晚提着刀,看着喻容时。鲜血染红了易晚的脸颊,就像染血的艳鬼。
喻容时捂着伤口,呆呆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