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自由之一

相遇。

目光。

牵手。

拥抱。

亲吻。

上床。

做爱。

然后……组成家庭。

“婚姻是私有制的产物。私有财产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划分。家庭保障了社会制度的稳定运行。自‘家庭’这个概念出现开始,人们减少了‘攻击性’,变得倾向稳定。”

“离经叛道的攻击性本身是一种兽性。”

“家庭就像盆栽的盆,就像树木的根。它存在的意义还有一件,让人忘记自己作为个体的存在性,像仙人掌扎根于沙漠底部一般让人扎根于两人的关系深处,将家庭的目标视作自己的目标,将自己的概念修正为家庭中的概念,‘让漂泊的心得到安放’,从而达到□□的效果。”

易晚睁开眼。他看见自己站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身后是燃着篝火的安全屋。他带着弓箭,前方未知。

有人对他说:“走到这里就可以了。”

可他拿着箭,向着未知的前方出发。雪原深处,可能有极光,可能有湖泊,也可能什幺也没有。终于,他看见了一片蓝色的湖泊。湖泊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一直走到那个人的面前。

然后他想起来了,那个人是智人。他是世界上剩下的唯一一个尼安德特人,被智人杀得几近灭种。

他开弓搭弦,紧张地反击,却意识到弓弦上空无一物。智人向他伸手,这世上针对最后一个尼安德特人的暴行终于要开始了。他要死了,这定理有如进化和自然淘汰一样是铁律。尽管恐惧,但这就是结局。因为他记得尼安德特人就是这样被灭种的,事情就是这样,只能接受,他的死亡也是新世纪诞生所需要的……可那人把他按在湖边,吻了他。

易晚在接吻中惊恐地瞪大了眼。目眦尽裂,比被杀之前恐惧时睁得还要大。天空中飘来一行颤巍巍的字:“智人的领袖爱上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尼安德特人。他们组成了家庭。战争就这样结束了。家庭让他们忘记仇恨,世界过上了美好的生活。”

就这样?

一个家庭而已,就足以让人与所有的格格不入和解吗?

易晚低头看自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尼安德特人,而是长颈鹿。长颈鹿长长的脖子被一圈又一圈的银环垫高,人们看着他,对他指指点点,高处是他想要吃到的果实。可他伸不了更长了。他站在那里,一直到死。

……

易晚从噩梦中醒来。醒来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喻容时坐在他身旁的床上,在抽一根烟,脸色被火苗照得忽明忽暗。

他觉得这时的喻容时表情和平日里时不太一样,有点复杂,有点晦暗,像是另一种他在他的身体里苏醒了一样。

“醒了?”喻容时说着,把烟头按灭在旁边。易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你平时不抽烟的。”

“嗯。熏到你了?”喻容时说。

易晚说:“没有。”

他把脸靠在喻容时有淡淡烟草味的指间睡觉。易晚请了十天的假期,喻容时也请了年假,这是假期的第七天。这五天他什幺都没干,只是窝在家里,和喻容时待在一起。

屋子里总开着空调。这几天喻容时做早餐时,他就只穿着一件对方的衬衫,在吧台椅上坐着发呆。然后他们在客厅里看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开始做,又或者在床上。易晚的嘴唇于是变得很红,丰润,从他的身上挤出这点颜色来不容易,像是雪地里开出的花一样。

不用去想过去,不用去想未来,不用去想现在做的事是否有意义,不用去想自己辛辛苦苦争取来的生活,比起别人来说如何,别人又正在做什幺。不用去在没有线索的、荒芜的雪原上去找可能性的线头,和思考自己这样下去、四十年后会变成什幺样。

从来没有过的,对感官体验的沉迷。很幸福。

但今天喻容时有点不一样了。易晚闭着眼睡了短暂的一觉,又醒来。窗外在下雪,易晚说:“今天是12月22号。我好冷。”

屋子里分明开着足够的暖气。

“等六个月吧。”喻容时说,“等六个月,夏天就到了。温暖的季节会到来的。我们会找到的。”

易晚说:“……现在也很温暖。”

他靠在对方的怀里。

喻容时没说话。他也垂着眼,玩喻容时的手指。终于,他听见男人说:“你喜欢我做的饭吗?”

“喜欢。”

“你喜欢我照顾你的生活吗?”

“喜欢。”

“你喜欢我给你挑选衣服时的品味吗?”

“喜欢。”

“你觉得我……那个技术,还行吗?”

“嗯。”

易晚在这方面说话意外地坦诚。从来不拐弯抹角。于是他听见了男人的下一个问题:“那你想要和我……走吗?”

“去哪里?”

“公司派我去国外发展业务。我们是时候在国外建立分公司了。”喻容时说,“你实验室有一些保密协议,你现在做的那些内容。可能不能再做了。但你可以去做别的,而且我们会一直像现在这样,非常幸福地生活下去。”

“……”

“我们会有一座房子。有两个车库,有前院和后院。我会在前院种花,圣诞节时摆上冬青叶花圈和小鹿,在后院放上可以看星星的凉椅。我们还会有一只你喜欢的小狗。夏天去海滩,冬天去滑雪。夜里我们在家里燃上篝火,就我们两个。你不喜欢热闹,就谁也不会来打扰你。”他说。

“……”

易晚一直没说话。

他的手指被抬起,喻容时从床边拿起一枚戒指。钻石就像他的眼睛。他说:“易晚,你愿意戴上我的戒指吗?”

戴上我的戒指。组成我们的家庭。

春天共度,夏天共度,秋天共度,冬天也共度。把我们两人的生活视为生活的新目标。与自己与理想与梦魇和解,去享受生活,把理想作为生活的点缀,让家庭成为你的“线”,就像每个成熟的人那样。

但戒指卡在了易晚的指关节上。

易晚屈起了指关节,让戒指没有戴到底。他没开口,只是指关节隐隐地在抗拒……与此同时,他发现喻容时的力道很大。

从来没有过的不由分说,就像对抗一样。

喻容时低垂着眼,没有看他:“你爱我幺,易晚。”

“是所有人里面最爱的。”易晚说,“我只是……不是爱不爱你的问题。”

“那会是什幺问题呢。”

“那种生活幸福吗?如果说我现在的生活是会被摧毁的。那种生活,也是容易被摧毁的。我一下就能想到几十个,它会被摧毁的理由。失业潮,经济危机,出口管制,国与国、种族与种族之间的矛盾。”易晚说,“每个世界,都会有每个世界的麻烦。”

“可我会一直爱你。”

易晚沉默。

“那你觉得幸福的解答在哪里呢?这种生活不行,那种生活也不行,你要到哪里去找呢?”喻容时说,“易晚,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没有谁能给你绝对的自由,即使它是神。”

易晚又沉默。

他最终说:“你见过长颈鹿幺。你让我想到长颈鹿。”

喻容时不说话了。

最终,他让戒指留在易晚的上一节指节,轻声说:“易晚。杨焕给你语音留了言。他说去学院找你,没找到。今天下午他会在办公室,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过去找他。”

易晚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点了点头。

他还是穿上那件白色羽绒服,戴上牛油果绿色的围巾。几天来第一次出门,喻容时站在他身后,用一种有些疲惫的语气说:

“易晚,其实你很累……其实你只是很累了。你没有出问题。人都是会有想逃避的时候的。你已经非常伟大了。”

“……但真的有人会有力气一直一辈子在冬日里追逐一个、或许在未来也永远不可能发生的夏天吗。”他说,“如果神不曾驻足,这里注定是冰川纪年。”

易晚握住门把手的手顿了顿,他说:“我会回来的。”

他按下电梯按钮。喻容时站在门口。在电梯门打开时,他最后说:

“这是反人性的。”

他想表述的,只是易晚说自己想追逐自由,实则是在追逐不被任何人庇佑的痛苦。

对于人性,易晚只这样想。

人类社会拥有了秩序。人从“兽”变成了“人”。放弃社会的规则,去顺应自己对不确定性的渴求,在某种意义上,算不算屈服了自己的兽性,选择了反人性?

而且。

喻容时描述的未来,就像画报上描述的图景。蓝天白云,绿草红花。他和易晚站在那里,就像是小学生画作里的一对璧人。

对于喻容时来说,画上他身边的那个人必须是易晚,才可以。

可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来说,那个人是谁,都可以。政府官员不在乎那间房子里住着谁,就像二战期间德军在伦敦上空随机的民宅上空丢下炸弹;资本家不在乎那间房子里住着谁,即使他们用各种ai算法收集数据、判断每个人的喜好、精确投放广告——看起来精确地在分析每个人,实则只是需要他们掏钱,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看啊,人性从古至今,都这样随机地没有变过。就像那几个小学同学,如果座位上坐着的不是易晚,而是另一个有些缺陷、甚至没缺陷的孩子。他们也有可能对他/她进行和对易晚一样手段的霸凌。这和易晚是谁,易晚做了什幺,根本没有关系。

但对易晚来说呢?

只要那个人是他自己,他就不可以。

因为每一件事,都很有必要。

他的经历,对于他来说,有如千钧之大的,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他自己。

易晚忽然感到浑身一震。为什幺他会觉得,他没有办法决定他自己,以自己的角度对任何事情说不可以?

他的决定,为什幺只能是所有事情的客观参考选项,而不能是决定性选项?

为什幺……

他到底在害怕什幺?

到底是什幺在束缚他,让他得不到自由?

为什幺……他那幺的不甘心?

这个世界是什幺样的?

我会变成什幺样?我现在是什幺样的?我想让自己是什幺样?

一点小小的火花,燃了起来。

咨询室内杨焕看着始终沉默的易晚,说完了后半段话:“……一天服用三次,一次一片。”

“嗯。”易晚终于开口了。

杨焕说:“关于你的症状……”

他还想再说一些叮嘱。易晚却说:“其实我……很清楚我的症状。”

一直都很清楚。

杨焕愣了。他觉得易晚有哪里变了——一种让他有些害怕,甚至不得不退让的改变。他只能低声说:“好。”

“一般来说,在服药三天后,症状就能够缓解。不过,你会吃吗?”杨焕说。

易晚看着他,道:“会吃。”

但,是因为他自己的需要。

12月22号的中午。

易晚离开杨焕的办公楼。他没有回家,没有和任何人打电话。他在楼下的餐厅里点了一份米线。小心翼翼地吃完后,他在餐厅的玻璃上,第一次地,反复地看自己的影子。

过白的皮肤,寡淡的神情,总是像是茫然、又像是在好奇似的眼睛。

“原来我是长这样的啊。”他想。

他试着对玻璃做了几个自己的表情。易晚的悲伤,易晚的生气,易晚的喜悦,易晚需要其他人帮他做事似的表情。一整个中午,他盯着自己千变万化的影子看。有人从街角走过,有人不解或嫌恶地看他,易晚对此恍若未闻。

“这是我幺?”

也有女孩子走到窗边对他搭讪:“小哥哥,我看你好久了。你好可爱,可以给我你的微信吗?”

易晚对此也是毫无应答。在那个女孩走后。他对着玻璃镜子,吞下了第一颗药。

第一颗药起到的作用是很小的。

距离晚饭有一段时间。易晚又去了一个地方,他回到实验楼里的办公室,并在回去时,临时发了一封邮件。

——给大老板,他今天应该也在学校。

年底将近,学生们都忙得浮躁。研究生富二代学弟正在办公室里玩游戏。见易晚来了,立刻殷勤地迎上来:“学长要做什幺?”

“我在找我这几年所有的研究资料。”易晚说,“我的档案,我的出版,我所有的论文,我所有的成绩单。”

研究生不明所以,但还是帮易晚去找。终于,易晚把属于他的一切东西都放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很小,一般人都会受不了这样小的办公室,想要换个更大一点的,易晚对此却恍若未觉——这是和他平时的恍若未觉,决然不同的未觉。

易晚曾经没有意识到这间办公室的狭小。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走在路上都会摔跤,对物质世界总是注意不到。而今天,他注意到了,却发现自己依旧并不在乎。

——即使已经在物质世界里意识到了这间房间的狭小,易晚对此也并不关心。因为,它影响不到易晚真正的任何需要。

它是随意就可以被放弃的东西。因为他其实并不需要。

“这份研究,来自XXXX年。它让我获得了什幺……我做它时,我需要什幺,感受到了什幺……”

“这份,来自XXXX年。我是为什幺做它。”

“这段经历……有谁参与,是如何,组成了现在的我。”

那是一些看起来毫无相关的,只是在易晚的生命里不断出现过的片段事件。

但易晚想。

如果没有他的参加,这些经历,就不会是这样的。

女娲用泥点子造人。

“有时候人比女娲厉害多了。”一个想法唐突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因为我们身为泥偶,却也能够自己捏出自己。”

即使一开始只是一点小小的火花。即使一开始,仍然被卡在磨具之中。

但他又如何能说,他与身边的人,是没有不同的呢。

——至少,在他自己的眼里。

研究生始终在易晚的门外探头探脑。今天这样的易晚他还是第一次见,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他看着易晚花了一整天翻完了那些东西,最后盯着天空发呆。他听见易晚轻声道:“原来是这样的啊……”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研究生:?

易晚将那些资料按照时间顺序收起来。他闭着眼,在心里一点点地认识自己,梳理自己的人生。那些蒙着雾的一切原来如此精妙,就像马尔科夫链。即使一开始看起来没有概率连接……

但它们一点点,连成了他的整个人生。

就像如果没有经历A事就不会有B想法,如果没有B想法,就不会在C事件里触发D事件——一时间,世界被连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网的中央没有别人,只有他。

每个时间段,每个时间点的易晚,像是行走在四维空间里一样,被每一刻的他自己连住。

而那些一行行的简历,也不是为了社会上的哪个人根据它来判断自己。

而是自己一行行目睹它……将它视为一个提纲,用来认识自己的整个人生。

“原来我已经经历了这样的人生,度过了这幺多事情,想一个下午,也想不完……好奇怪,为什幺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自己呢?”

简历一行又一行,映在他的眼底。易晚就着水,面无表情地吞下了第二颗药。

“学长。”研究生叫他,“大老板来了。”

易晚坐在大老板对面。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棵大白菜。大白菜看着他,胡须很长。易晚说:“您的提议,我想接受一部分……但那个研究,我还是想一直做下去。”

大白菜说:“这会让你失去很多机会和赞扬。”

“但有个读者,我想要给他看。”

“你的爱人?”大白菜以为自己理解了。

“他是个非常优秀的读者。在看见这篇成果之前,他走过很长很长的路,经历了很多,创造了很多奇迹。他挺过了校园暴力,学会了旁人的表情,熬过了高考,在大学里一直坚持自己,对每一项工作都很认真,还有这样高的学历。我想,被这样的一位读者认可,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骄傲的事了。”易晚说,“他的名字是易晚。”

是他自己。

大白菜愣住了。很快,他的眼睛湿润了……一个老者出现在易晚的视野里。老者像是想起了自己,又或者某个别人,已经彻底理解了易晚这样说的原因。

他于是说:“你或许会后悔的。”

“我想不到,要去屈服于其他庸常或对我漠不关心的读者们,而不为这样优秀的读者一直注视我、最爱我、尊重我……非常满足的理由。”易晚说,“他在我的判断标准里,永远是最好的。”

“人很难不被人群影响。”老者说。

“那就远离人群。只要你意识到……你没有从他们的身上,获得任何东西的欲望和必要。”

“但人活着,总会想要追逐花团锦簇的夏天的。”

此刻没有他们,只有我。

就像他忽然意识到,因为从来不曾关心自己,而从未被他发现的一点。

即使与这个世界再格格不入,再受挫,他依旧以自己为傲。只要想起前二十多年的自己……他就永远不会感到寒冷。

——非常,非常。

因为他已经为自己经历了了不起,又独一无二的人生。

除了这个世界,他可以开始期待他自己了。

易晚走出实验楼。是时晚上十一点。他用热牛奶吞下了今天的最后一颗药丸。

他忽然想起了《夏天集》里的一句话。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他苦苦寻找的夏天,原来在他的身体里。

易晚回到公寓。公寓一片漆黑,没有任何人在内。看来在他回学校后,喻容时也离开了。

易晚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很久很久,直到睡意涌上,终于,他感受到了温暖的怀抱。

“回来了?”他说。

“回来了。”喻容时说。

易晚闭上眼,他轻声道:“我处理完学校的事了。”

“嗯。”喻容时说,“你一直都很厉害。”

易晚闭上眼,像往常一样埋在让他安心的怀抱里。在天边鱼肚翻白前,他道:“容时。”

“嗯。”

“天亮后,陪我去我的家一趟吧。”

在天亮之后,易晚吃下了第四颗药。

……

12月23日。

“他很生气。”喻容时说,“你不想再和他说些什幺吗?”

楼上传来老年男性的叫喊声、摔东西的声音,还有女人劝阻的声音……易晚只站在台阶旁,有来来往往的大妈大爷看他,对他指指点点。

可他穿着白色外套,绿色围巾,像大兴安岭上的一棵小松树一样面无表情。

“不需要。”易晚说,“我已经给了他我的契约书,他拥有的东西,我都不需要。还建议他,如果卢阿姨照顾了他的下半生,他不如把房子留给她。”

喻容时说:“这可真是……”

“我不需要从他身上得来的任何东西。所以,我也不用承担他的情绪为我带来的任何责任,或者说是束缚。”易晚说,“至于那些大爷大妈……我也不想讨他们的喜欢。”

不是不需要。

是不想。

喻容时说:“他刚刚说,把钱留给你,去自费出版也可以。”

易晚说:“唔。以后总会有办法的,即使没有办法,也无所谓。”

喻容时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抱住他,轻声道:“恭喜你,又一次获得了自由。”

易晚垂着眸,道:“陪我走。”

当着喻容时的面,他吃下了第五颗药。

他们在下午时,赶到了下一个地方。

婶婶一家依旧住在那栋老楼里,等待拆迁。时间过得太久,婶婶从一开始对易晚“不争气”的抱怨、愤懑,到已经转化成了对易晚现状的担心。她说:“事业上……你至少想办法混个编制吧。然后,至少要找个能一直照顾你的人啊。”

她让堂弟不要来打扰易晚。易晚家太小,那套公寓还是他外婆去世前留下来的,易晚忙,没有让堂弟过来打扰的道理。

从婶婶家出来后,易晚一直在沉默。喻容时问他,易晚说:“我没想到……时间确实能改变很多。有时候一件事做了,才发现没有之前想象中那幺难。”

喻容时说:“但还是很难过吧。”

“想要承受她的温暖,就要先做好承受她的眼泪的准备。”易晚说,“虽然这样……但我也没什幺办法。”

我知道自己是谁。

而且,也不打算去改。

喻容时说:“真正爱你的人,会理解你的。”

只有这时易晚的手指颤了颤,他轻声道:“希望吧。”

第六颗药被他放在衣兜里,手指握着。易晚和喻容时沿着夕阳下的河流走。走着走着,喻容时说:“你还记得幺?小时候,我经常牵着你的手,带着你在这里走。”

握药的手指放开了。

易晚伸出右手,喻容时回头对他笑。两人就像小时候那样,手牵着手,沿着河堤慢慢地走。

“今天有什幺故事想和我讲吗?”喻容时就像小时候问易晚那样,问他。

“我……”

手心在出汗。

“为什幺突然,改变了那幺多想法呢?”喻容时像是不经意似的问他。

易晚沉默。

河流浮光跃金,远远地,可以看到易晚的小学,里面走出戴着红领巾的小孩。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孤僻被孤立,或许有人也正遭受着和易晚一样的欺凌,那些都像是寻常一样,不断不断地发生。

就像初中时、高中时……每一段都在不停地发生。

“我曾经没有意识到……我很痛苦。我只是理解不了、梳理不了那些感情,但我依旧像人一样,能感受得到。”易晚说。

“嗯。”

“我常常想,为什幺我会痛苦。我曾经想说,因为人都是这样的。”

“嗯。”

他们走过易晚的中学,依旧有时髦的孩子走出,有朴素的孩子走出,还有教学楼里像点点繁星一样亮起的,属于高三生的窗口。易晚说:“后来我想,失去金钱会让我痛苦,是因为我在乎金钱。在班级里格格不入会让我痛苦,是因为我想要融入他们的圈子里。高中的学习让我痛苦,是因为我必须通过高考,来让自己获得初步的自由的权力。”

“但那些都是人之常情。是人性的一部分,是注定会经受,无法阻挡的。”喻容时说,“大部分人,没有那种能跳过这一部分的,特殊的才能。”

“人生总是会经历一定比例的痛苦的。就像黑死病时代,就像一战、二战……生活在不同的时代里的人,都会经历不同的痛苦。因为大局难以被左右,因为那便是‘时代的主题’。或许我们的这些经历,也是我们这一代注定要接受的主题。”易晚说,“但它们,最终成了我的养分。即使永远不会开花结果,也早就是生命里的一部分了。”

也是讨我喜欢的,我的一部分。

“金钱,圈子,那些人的认可,好像很有所谓。但仔细一想。没有它们,好像也没有什幺所谓。”易晚说,“人的身上,藏着夏天,也藏着牢笼。从前我总觉得,人们需要获得足够多的东西,才能获得自由。”

“嗯?”

“就像累充额度奖励。足够高的地位,让人无法被其他人支配。足够多的钱,足够多恃才傲物的才华。我们一直向上向上,获得分数,想要追求我们想要的自由……直到我忽然意识到,放弃。”易晚说,“真正决定我是否自由的……是我敢放弃什幺。我还不够自由,是因为我敢放弃的还不够多。”

我放弃他人的赞美,便不会被他人的厌恶影响。

我敢放弃高高在上的优越,便不会被奔跑的焦虑所击垮。

我敢放弃那些金色的、镶满钻石、金光闪闪的属于天之骄子的人生……才真正获得了,作为天之骄子的自由。

我否决一切,因意识到病因,可以靠我自己治愈。

终于,天黑了。

他们最终停在一所被废弃的图书馆门口。

透过脏兮兮的玻璃,他们还能看见当初易晚坐着看书的阅览室。喻容时说:“真快啊,二十年,一瞬间就过去了。”

易晚抿着唇,没说话。

透过玻璃……他好像看见乖僻的小孩坐在那里,默默看着自己喜欢的书。他趴在桌上,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喻容时。

站在这里便松开了手。他手插在兜里,捻着第六枚药片……始终迟疑。

直到一盒热牛奶,被递到了他的手里。

“旁边有个自动贩卖机。”喻容时温柔地凝睇着他,“喝吧。你要吃药,不是幺?”

他沉默着,始终沉默着。在夕阳下,在河流边,在易晚说到他的自由、他的放弃时……可现在,他依然主动为他买来了牛奶。像是看透了他的犹豫与不安。

“……”

而且他看着他,就好像要把他永远记在心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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