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当真没有一个人送他。
吃过晚饭,没有人说话。
宋野枝开始收拾碗筷,端到碗池里去。原地呆呆站了一会儿,他拧开水龙头,放水,挽起袖子,一个个碗,一支支筷,仔仔细细洗干净。
拉上行李箱的手还在滴水,湿淋淋淌下去,将铁灰色的箱包染成深黑。
宋英军还要抬脚走,被宋野枝一句话拦在门槛里。
“爷爷,陶叔,就送到这儿吧。你们在家好好的,我走啦。”
他挥挥手,大步向前,消失在夜色深处,长巷尽头。
晚间高峰,车水马龙。
“这还是开春以来第一场雨咧。”出租车司机突然说。
听到这话,一直埋着头的宋野枝抬起脸来。细如牛毛的雨落到窗上,司机开了雨刷,拿上干毛巾去擦车外的后视镜。
车窗摇下,雨景壮阔。
车流停滞不前,道道车灯乱横,角度不一,捣破黑夜。雨丝跳进灯光的地盘,此方世界更添混乱。
红白光影里,雨的真身变了样。
“像雪一样。”宋野枝说。
司机也去看,没看出名堂,但还是接了话。
“正说呢,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居然没有下雪。”
“不下雪是稀罕事吗?”他问。
“少见呀,北京几乎年年下。”
“哦。”宋野枝重新低下头。
“你不是北京人啊?”司机乐呵呵的,“我听你有北京腔呢。”
“只在这里待过一年。”
从冬天,待到另一个冬天,然后在春天时离开。
“那你是哪儿人?”
宋野枝想来想去,笑笑:“我也不知道。”
司机指了指后面的行李,问:“那你要去哪儿呢?”
“伦敦。”
“啊!我说呢……正开学没多久。”车群松动,可以挪移,“留学好啊,读完了回来建设祖国。”
宋野枝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到了机场,司机下车帮他搬行李。两个行李箱,一个躺在后备箱,一个躺在后座,他费力地提下来,不忘夸道:“现在的小孩儿真是越来越独立了。”
宋野枝向他道谢。
司机爽朗地笑:“祝你一路顺风,学成归来。”
宋野枝拒绝相送,就是因为不想听到这类祝词。而司机一路上都在渲染离别远行的气氛,下车后达至巅峰。
他只好再道一次谢。
宋野枝没有立即进入安检区,或许因为排的队伍过于长,或许因为距起飞的时间过于早,总之他没有进去,而是把自己安置在大厅的角落里。
坐下后,膝盖有一丝裂开的疼。
他环顾四周,完整地看完一圈。大多数人是结伴同行,在聊天;少数人是落单的,在看书,打盹,吃泡面。
宋野枝没有书,没有泡面,也没有困意。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好望着地面,干巴巴地端坐。
这一晚奔波太多,起坐频繁,如今安静下来,感觉到膝盖处结的痂越裂越大,泛痒泛疼。润润的,不知道是不是流血了。
宋野枝没继续坐下去,从背包里拿出两片纱布,去了卫生间。
膝盖没有流血,是他的错觉,但确实裂开了。以防万一,宋野枝还是给两个膝盖贴上纱布。
大厅的灯很多,光亮充足。宋野枝从卫生间出来,看向自己之前的座位,那里有人,侧身而立,站得笔直,两手揣在大衣兜里,微微低头,打量行李。
宋野枝被晃了眼睛,有一刻的梦幻感。
他忽然明白自己傻傻等在大厅的缘由。
也忽然明白,原来神明偶尔是会显灵的。
易青巍似乎完全不知他内心的震动,察觉宋野枝走近,他只是歪了歪身子,然后点着箱子低声说:“你这样做,行李会丢的。”
宋野枝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雨势早就转大,而眼前的人丁点未淋湿。
宋野枝接着问:“你之前在哪?”
易青巍也问他:“到了那边的住宿办好了吗?”
宋野枝垂下眼,不答。
“有没有室友?”
“你之前站在哪?我为什么没找到。”
“如果是一个人住的话,睡前一定要锁好门窗,平时医药包也要备好,晚上尽量不要出门,人身安全最重要。”
宋野枝气馁,在内心秩序被摧毁之前,他得离易青巍远一些。
易青巍抓住他拖行李杆的手:“我刚才在大厅门口。”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你不想要别人送你。”
宋野枝说不出话,沉默着。
“刚才我说的,你都要记住。平时注意作息和吃饭,尤其保重身体,一人在外,生病了会很可怜。国外学习模式不比国内,但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别太紧张,不要平白给自己压力,我希望你过得轻松愉快些。”易青巍絮絮叨叨,变了个人。
他埋着头,不知有没有在认真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离别将近。
“我也希望。”宋野枝说。
“你对我说这么多。小叔,你会想我吗?”
宋野枝眼里有细碎璀璨的光,清澈明朗。易青巍看着,觉得像钩子,像狡黠漂亮的小恶魔引诱人走向自我覆灭。
“会。”
“那我呢,我可以想你吗。”
星火燎原,雨难浇熄,易青巍猜他们的理智全都所剩无几。
“可以。”
宋野枝笑了笑,仰着脖子舒了口气。
够了,到这里就够了。
还要奢求什么呢,不必多贪。
可宋野枝还是忍不住,多求了一个相拥。
一年多,他长高不少,至少在拥抱时,下巴抵到易青巍的肩膀。
如果身体能成为传播情感的介质就好了,我抱着你,紧贴着你,你就能明白我有多爱你,就不会再对我说“让你认清自己”这种无根无据的混蛋话。
“小叔,是不是,如果我保证不喜欢你了,我就可以不用走。”
他轻轻这样问,在蛊惑着谁。
“是。”易青巍的语调变得僵硬。
“但是没有用。”他的手从易青巍的掌心里逃脱出来,紧握拉杆,端出马上转头远走的架势,“你们送我走也没有用,多远,多久,我还是会说,会承认,我喜欢你。”
还有比这更好听的话吗。
没有了。
此后几年,易青巍再没听到过。
宋野枝背影孤绝,两只手被箱子占着,任泪爬满巴掌大的脸,惹得很多人投以注视。
易青巍几步追上去,接过行李箱,陪他站到值机的长队里。他抽出纸巾要为他擦眼泪,宋野枝躲开了,拿袖子胡乱抹几下,将头扭到一边去。
他被宋野枝的举动逗得抿唇默笑,对着他的后脑勺,半是无可奈何。
大手把宋野枝的脸捧回来,看那人儿鼻尖泛红,泪眼涟涟。
易青巍欲言又止。
他想嘱咐,宋野枝,别忘了我。
未免也太自私自利,无理霸道。现今的他,不具资格。
话儿拐了弯,最后他说:“宋野枝,别再为我掉眼泪了。”
雨彻底停了。
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太阳照常升起,万物未改变。
“好。”
宋野枝应完就提步走了,再多说一个字,就是不知羞耻。
跨过那道门,站在安检台上,宋野枝面无表情,看易青巍逐渐被人潮淹没。
他将他归还回去了。
之后,时间失去衡量尺度,过得飞快。
宋野枝跟着众人,走过廊桥,登上机舱,要了一杯热水。他喝得很急,一口水含在嘴里,滚过喉咙,一路火辣辣地烧下去。
宋野枝自诩没用,刚刚答应过他的事,转眼就失守。
空姐递来一包纸,宋野枝捂着脸接过,道谢后,多余解释一句:“是因为被烫到了。”
空姐笑得很善解人意:“没关系的。”
起飞,身体失重。
宋野枝的青春,在这阵巨大的,令人不适的,避无可避的轰鸣声中,就此终结。
短暂的拥有,漫长的失去,相逢无期-
厅内空旷,易青巍险些寻不到出口。
他一边走一边在兜内掏火柴盒,拿到手里摇了摇,不经意一瞥,余光扫着了两个熟人。
宋英军和陶国生站在正厅门口,满目惆怅。
他们也来偷偷送他。
易青巍把齿间未点燃的烟取下,揣到包里。远远的,宋英军一直看他。
近了,宋英军说:“少抽些烟。”
“最近才抽得多了些,以后会好点儿。”
宋英军敲敲手下的拐棍,率先转身:“小巍,劳烦你送我们回去了。”
宋英军和陶国生观望了他们告别的全过程。其间,见了易青巍那一抹无奈的笑,宋英军开始惊疑不定。
无奈,是没有对策,束手就擒的无奈。
没有爱,哪来的无奈。
他一直以为,宋野枝是一头热,不曾想,原来,两情相悦。
在车上,宋英军问:“小巍,你说,这件事,我做得对吗。”
易青巍没想太久,真心实意地回答:“让他出去多多经历,是好的。”
“你怪宋叔吗。”
易青巍笑起来:“不存在的事儿。”
直送至家门口,宋英军和陶国生要开车门下车。
易青巍开口了,挑明道:“宋叔,我今天放他走,是狠了心要等他的。到时,您也别太过责怪我。”
他不是逃兵,而是负隅顽抗的俘虏。
北京一夜骤雨。
是第一场雨,也是最后一场雨。
分解,支离,在伦敦缠缠绵绵下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