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不明朗,夏冬暴烈。
07年冬天不冷,显得夏天格外长。
七月下旬,易青巍出差重庆,宋野枝有几天短假,陪他一起,当旅行。这一趟,碰巧遇上了阴雨连绵的天,出了火车站,齐闯进漫天蒙蒙的雾。
易青巍低头拿着地图研究路线,宋野枝走在前面领路。他略抬胳膊,虚空里掂了掂,自顾自地说,重庆空气湿润,分子密集,闷而重,潮得像海,如果跑快点儿,说不定能浮起来,飞出去。
易青巍深呼吸,过几轮,开口回:“头上套了个塑料膜。”
宋野枝回身看他,真去瞧他的头。
反应过来,笑了笑。面朝易青巍,倒退着走,伸出一只手,掌翻成拳,故弄玄虚的样子,宋野枝的声音大了些,说:“我拧一拧,能哗啦啦滴水,信吗?”
没走出站口时,人依旧密密麻麻布在一块儿。挨得近的路人转头看他的脸,以为宋野枝是个大学生,搭话道:“你咋子,暑假来我们这里旅游啊?”
他的声调转折多,起伏不小。
宋野枝发现重庆话和普通话的语言系统相差不大,不难听懂。不同的是,简简单单一句话,重庆人塞满了情绪脱口,生动极了。
宋野枝爱听。
他眉开眼笑:“来工作。”
那男人不高,一手拉行李箱,一手提麻布口袋,背上还驼了旅行包,压弯背,拱出一座小山。
宋野枝说:“我帮您提一件。”
那男人摆头:“咋会用得着,没得事,谢谢你哈。”
“你从哪儿来哦?听到像北京人。”那男人问。
“是北京的,几句话就能听出来啊?”
“明显嘛,北京话烫嘴巴,说得快,尾音老是儿儿儿的。圆滚滚的,跟珠子差不多。”
来这儿之前没想着做旅游攻略,宋野枝和他聊得好,短短一路,行程就被这男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解放碑有时间可以去逛逛,景——看习惯了,没什么景,无非就是山山水水,寻常得很。但是重庆味道好的吃食多,火锅,串串,烤脑花,小面——哪条街哪条道的老字号,都被男人点出来好一通介绍。
易青巍将纸折几折,塞到内兜里,走到宋野枝身边。
比朋友亲密。
那人问:“兄弟伙一起来的啊?”
宋野枝旋身,侧头看易青巍,脚尖转了半个圆儿,单腿吃着力,半边身子歪斜,衣物倾贴衣物,总之要挨在一起。他的嘴角没放下来,和眼尾扬得一样高。
他们习以为常,却有旁观者警觉。
朗朗乾坤,情意他藏不住,细枝末节处,处处是把柄。
也就是瞧了这一下对视,那男人惊愕,惶恐,眼珠上下飞,眼神没着落。牙缝咬紧,话往喉咙吞。嘴上不再聊了,手下行李箱的车轱辘逃得飞快,逃离这段短暂而怪异的际遇,混回浩浩荡荡的人群。
离开得匆忙——不过不突兀。此境的三个人都知晓原因。
“很明显吗?”宋野枝问。
易青巍又低头看他,没有多余的情绪,他笑笑:“那有什么办法。”
不怎么无奈,倒好像很得意。
宋野枝比不上易青巍高,但仰高了脖子一样能睨他,易青巍坦坦然,任其盯视。没几秒,宋野枝自个儿嗤笑出声。
“嘁。”
在底下勾了勾他的手指,易青巍回握得紧。
宋野枝眼睛里柔静不变,继续开口:“还说要请我吃脑花来着。”
“什么脑花。”
“烤脑花,很好吃。”
易青巍:“你吃过?”
宋野枝摇头:“他刚才告诉我的,打包票。”
重庆人说起话来真的很有趣,心肠也热乎。男人走远之后也许还会借人潮缝隙来回头望他们,人海交错,宋野枝找不到他的背影,最后挥了挥手,喃喃道再见。
——随便向谁。
雾散,日头正盛。
车站外的一小片广场是小吃摊聚集地,讲究些的小贩会布置红棚和塑料凳,简易些的就是手推车挂上大喇叭随地移动。腾腾热气冒出来,成为雾的伪劣替代品。地上的人们热火朝天,和天上的太阳争辉。
一个摊位竖着白底红字的牌子,歪歪斜斜“烙锅”俩大字。宋野枝的目光在那停留得久些,他没见过这种吃法。
“饿了?”
“不饿——这个也没吃过。”
“先去酒店放行李,出来带你找。”
出了小吃摊的圈,再往外围走,是出租车聚集地。
出租车师傅全国各地一个样,能从始侃到终。尤其遇到外地人,更有的聊,师傅讲渝城的历史,从20世纪起。
宋野枝转头观望纷掠而过的窗外物。这是一个灰扑扑的城市,不脏,是陈旧,有沉甸甸的厚重感。易青巍坐在他身边,一句一句应前头师傅的话,没过几分钟,年龄几何,婚否,工资几何,房否,都一一交待清了。
宋野枝悄悄抿着嘴笑,他猜小叔的心情很好,所以愿意答的话很多。
车行至拐角,路过一个中学,师傅说这是全市最好的高中,里面全是重庆的栋梁,清北复交的预备役。
学生们没放假,恰是放学节点,鱼贯而出。
校服只有单调的两种颜色,一件件混在一起,就在太阳底下透出斑斓的神采。
宋野枝眯了眯眼,蓦地想起11年前的夏天,他为易青巍送饭,路过作为高考考点的四中。记忆躁动,翘首以盼的中年男人,焦躁不安的年轻女人,滚下前额的粗汗,翕动的鼻翼,淋漓的毛孔,宽大翠绿的树叶,热辣辣明晃晃的阳光。当时,就是那一刻,他想过,他以为过,来年七月,小叔一定也会这副模样吧,为自己守在四中门口——或许同样不能免俗,学他们,带花来。
只是最后宋野枝没能参加高考,易青巍也没能站在考点前捧着鲜花等他。
车速不慢,宋野枝下巴搁去窗沿,眼珠子不舍地转,追他们好远。
下了车,酒店在对面,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斑马线上。
奇怪。
易青巍缓下脚步等他,宋野枝注意力在车辆上,没有回头。但车群都乖乖停在红灯前,有什么可看?易青巍等了一会儿,矮身捞起他的手,攥在掌心。指腹掐他的指甲,细致地磨。
“挨我近些。”
宋野枝没有挣脱,抬眼看他:“很近啊。”
易青巍问:“那刚才为什么落我后面。”
宋野枝带他低头看地面,脚尖踮了踮,复而仰脸笑:“刚才踩你的影子去了。”
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蜿蜒曲折,嵌进拥挤的居民区,道两边,人们纷纷腾出一楼房子作商铺,成了一个小型菜市场。
从街口进,走到尽头,有一家王记小面。
烙锅和烤脑花被推后,来时路上,司机师傅极力推荐酒店附近的王记面馆,说它在老重庆人的圈里是响当当的招牌。
宋野枝和易青巍放下行李后,寻到这儿来,刚巧遇到卡车运货,他们只能停在街口让车。
手边有个水果摊,一对父子斜斜垮垮坐在电动车上,怀里抱着个绿西瓜等妈妈在摊前挑石榴。
小孩儿年龄小,等得无聊,哭闹起来。
男人一手照顾西瓜,一手将儿子悬拎在空中,哄他:“起飞咯——”
小孩儿立即脆朗朗地笑,手舞足蹈胡乱扒:“起飞——”
西瓜咚一下掉了,碎满地,父子僵脸噤声。
女人闻声回头,怔一会儿,瞪圆眼睛,恨恨地飙声骂:“我飞你妈个巴子!”
宋野枝单手捂脸,收不住,把头藏去易青巍肩后,谁知这人的肩膀也抖个不停。
两人憋笑憋得好辛苦。
早过了饭点,面馆里仍坐着稀稀落落的人。
“您几位?”
“两位。”
馆子不大,一共八张木桌,店的装修不新不亮堂,实在符合“老”的风范。易青巍和宋野枝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一个男生过来点单,高中生模样,应该是老板的儿子。
“吃啥子?”
扫了一遍泛黄卷边儿的菜单,易青巍说:“能请你推荐推荐吗,招牌面是什么?”
男生眉毛一挑,轻狂得很:“没招牌,道道是招牌,看您口味。”
宋野枝好笑,指了指:“豌杂小面?”
“大小?”
“大。”
纸一撂,他往窗口喊:“妈,两碗豌杂,大。”
“好嘞。”
点完单,男孩儿自己抬了一碗炸土豆,坐在他们前桌吃。
等面期间没什么可做。
“你不上课?”易青巍问。
男孩儿眼皮都懒得抬:“早放假了。”
宋野枝说:“我们过来时,还看到有学生。”
“哦——你说那个,全市就那一所学校上课。”他不屑道,“校长不做人,光造孽。”
窗口内正煮面的女人听见这话,举着勺探头骂:“还老子的洋芋来,我看苦兮兮做东西给你吃才是造孽。”
男孩儿眉一蹙,要回嘴,店里晃进来一人,挺拔的个子挡了门口的光,带来大片阴影。他瞬时没了不耐烦的样儿,眼睛一亮,脆生生地喊:“榆哥,来了!”
被唤榆哥的人没什么表情,长腿一勾,塑料椅拖到脚边,坐去男孩儿旁边,抢了那碗黄澄澄的土豆,支棱着筷子在里面乱戳。他问:“钱进,我在你那儿是不是没名字?再叫哥,揍你。”
“裘榆裘榆。”
“小榆,今天吃啥?”女人抬两碗面路过,放至易青巍和宋野枝面前,又笑得殷切,说,“慢吃。”
闻声,裘榆瞟了一眼对面坐在一起的两个人,目光移开,说:“姨,我今天不吃,来找钱进说事情的。”
“行呗,你们聊,聊完钱进滚来洗碗。”
钱进不乐意,嚷:“袁儿请我去给他家看店!马上四点了!刻不容缓!十万火急啊妈妈!”
没见过男人与男人这样亲昵。
用湿巾擦干净一个勺,递去另一只手里。
一双筷伸进另一个碗,挑出辣子。
手肘贴手肘,吃过几口,轻言细语交换感受。
“味道怎么样?”
“麻麻辣辣,好吃。”
“记下这家。”
“好的。”他把下巴抬起来,嘴里还叼着面,点了点头。
脚上有同款鞋,年纪更轻的男人在底下悠悠然晃脚尖,偶尔会撞到另一位。
裘榆全程赤裸裸地打量、观察,直到宋野枝抬眼和他对视,接着,易青巍也看过去。不如前者温和,他更锐利,带警示。
默然对峙几秒,裘榆不慌不忙提了提嘴角,懒懒撤回视线。已经过了很久,他接钱进的话:“袁木是不是也没名字?”
钱进:“……有。”
裘榆拍了拍他的脸,起身:“那就别再叫袁儿这两个字。走了。”
钱进:“找我啥事儿,没说呢?”
“现在没了。”
离开得很快。
再看到裘榆这个男生,是在街口的水果店。来时宋野枝注意到苹果品相很好,惦记着吃面回来买,到了摊前,见裘榆抱着手臂大敞着腿坐在店里的老板椅上,像位爷。
有客人想买西瓜,在和他砍价。
“少点嘛。”
“卖千种人万种人都这个价。”
裘榆没料到能再遇到这两个人,收了腿起身,扯了墙上的塑料袋走向他们:“买什么?”
“苹果,怎么卖?”宋野枝问。
红色塑料袋在手中兜满了风,裘榆传给宋野枝,说:“先拣。”
宋野枝征询易青巍的意见:“买多少?”
易青巍想了想:“三斤。”
宋野枝:“……不说斤数,说个数。”
“哦——”易青巍笑,“六个六个。”
裘榆在旁冷不丁地开口:“你们俩是一对儿?”
今天第二个。
易青巍生出厌烦,只冷下脸,不显不露,偏了偏头:“有事?”
那确实是一对。
得到答案的裘榆没有再看他们,隐隐有烦躁,不冲谁,没出口发作。那位客最终买了,他转身抽刀,去帮她切瓜。
走前撂话:“拣好了就走吧,请你们吃的。”
宋野枝弯腰挑苹果,小声说:“你别生气呀。”
“不生气,只是一个接一个的这样,烦。”
“哇,这个苹果好漂亮。”宋野枝说,“这没什么的,他们都没有攻击性的恶意,对不对。”
易青巍站在宋野枝身侧,伸手捏了捏他那截白皙的后颈,说:“对。”
他们没客气,甚至拿了八个。
“谢了。”易青巍朝店里喊。
“谢啦!”宋野枝复读。
裘榆没有回头。
易青巍和宋野枝走去路口等红绿灯,半路听到钱进在身后不远处的店里咋咋呼呼。
“榆哥,你怎么跑袁儿家来了!”
没人回答。
一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