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完美世界(完)

空间骤然震荡起来。

他们眼前的场景凭空碎裂,像是重击下被砸碎的大块玻璃,把画面也分割成了无数不规则的小块。

这些碎片转眼间便分崩离析,坠落进漆黑的未知空间深处。

……

重新恢复对身体的控制时,庄迭已经回到了小镇的商业区。

他依然坐在出发前的长椅上,被凌溯锯断的自行车锁就扔在不远处。而后者刚刚停好自行车,正蹲在地上,强行把半个自行车锁照原样扣了上去。

“这样看来,从第一次指路开始,我们就沿着通道不知不觉被引进了另一个梦域。”

凌溯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朝庄迭走过来:“你是对的,我们不应该随便向陌生人问路。”

“有收获。”庄迭站起身,走到路边,“这次我们有正版的指路牌了。”

重新回到原点后,梦中的小镇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每条路都有了自己的路牌,同时也在路口简单标注出了邻近几条街的方向和距离。

他们现在就在康德东路,即使没有地图,也可以根据这些路牌大致判断出路线。

“打掉小Boss以后的通关奖励吗?”凌溯半开玩笑,走过来仔细看了看。

这并不难猜出是怎么回事——要把当事人引入那个陷阱梦境,这座小镇的所有路标就必须被暂时隐藏起来,好让他们不得不去找路人询问。

陷阱梦境崩碎后,对梦主自身的梦域干扰随之消失,这些路标自然也就重新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凌溯做了两个扩胸运动,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来。

浓雾退去,夜色渐浓。

小镇的空气很干净,还看得见漫天星子。沿街的店铺亮起灯牌,路人匆匆来往,赶向窗后等待着的那盏灯。

在沿着路牌去找康德西路雪莱街157号的路上,庄迭终于花干净了口袋里的最后一块钱。

“左拐,再转个弯就是了。”

凌溯最后确认了一遍,收起手电筒。

他回过头,看到抱着滚热的烤地瓜吸气的小卷毛,没忍住笑意:“好吃吗?”

庄迭根本没尝出味道,含含糊糊皱眉:“烫。”

“要有耐心,不能急。”凌溯拢了下他的脑袋,突发奇想,“回头在咱们队的公共梦域里给你开条夜市小吃街?”

庄迭头顶的小卷毛腾地立起来:“还有公共梦域吗?”

“有,一般是用来开会和训练的。”凌溯揉了揉鼻尖,“不过老宋应该也不会反对,我们就偷偷开一条街,支持队里的精神风貌建设……”

凌溯低声琢磨着,一边领着庄迭拐过最后一个路口。

这条路的尽头没有路灯,一直走到近处,他才看清沉默着立在道路尽头的“雪莱街157号”。

一家坐落在城市边缘的、早已荒废的游乐园。

生锈的沉重铁门不阻拦任何造访的客人,因为即使走进去,里面也只有丛生的半人高的杂草。

曾经热闹游乐设施已经只剩下了破烂的残骸,玩偶服的头套被随便扔在地上,云霄飞车的轨道早已断裂。

小火车的隧道遍布着爬山虎,探险山洞也已经废弃,只剩下提示危险“请勿入内”的红灯。

庄迭忽然想起来:“我看见过这个。”

在那个正常运转的游乐园里,他被兔八哥倒拔路灯杆狂追的时候,游乐园在他眼中曾经也有一瞬变成了这样。

凌溯停下脚步回身。

“我没见过。”凌溯抬起双手,郑重整理好他头顶的探照灯,“但我大概猜到我们要去哪了。”

庄迭也已经大概猜到了:“……”

虽然在氛围上天差地别,但这座游乐园的构造和他们之前经历的场景是一样的。

云霄飞车已经彻底废弃了,不可能爬上去找梦主。在这种荒败阴冷的场景里,唯一不会有违和感的,就只剩下一个场景……

庄迭拽着头发,原地踏步转了两个圈:“不去不去不去……”

“让你带电锯进去。”凌溯悄悄哄他,“还能带头灯。”

庄迭已经试过了,根本不信:“有规则,带了就不让进。”

凌溯握着庄迭的手挪开,保护好被拽得乱糟糟的小卷毛:“不要紧,我可以覆盖他的规则。”

庄迭将信将疑地抬头。

凌溯揉了揉鼻尖。

“走吧。”他轻声笑了下,没有多解释,只是径直握住庄迭的手,“靠你的电锯保护我们了。”

……

凌溯的确没有说谎。

庄迭顺利带进去了全部装备,为了增强信心,还特地不断默背着凌溯之前对鬼屋的点评。

可当他们进入鬼屋后,整条路却意外的平静。

不只平静,而且……整洁。

墙壁上的血字全被清理干净了,地面也扫得光可鉴人。用来被鼓风机吹着吓人的帷幕叠放在桌子上,东倒西歪的桌椅也全被重新摆放整齐。

至于那些恐怖刺激的布景和配乐,更是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庄迭走到一半,甚至都忍不住有点莫名的失落:“我们没走错吗?”

凌溯打了个响指,熄灭了指尖跳跃的火焰,摇了摇头:“情结燃烧以后的气味是一样的。”

现在看来,这间鬼屋应当就是梦主的“梦核”。

那些被反复压抑最终彻底沉默的情绪,都积郁在鬼屋里,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来的宣泄口。

两人已经走到了鬼屋的尽头,凌溯向庄迭确认过方向,拐进一侧的岔路。

他正要推开那扇门,却又忽然停下动作:“谁在里面?”

门里的人似乎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又扑过来用力砸着门,隐约还能听见焦急的喊声和呜咽。

对方不断推拉着房间的门,却不论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似乎这扇门只能从外面被人打开,而里面的人却永远都无法自己打开门走出来。

就像……那具棺材一样。

凌溯与庄迭对视了一眼。

他不再多耽搁,直接伸手推开门走进去。

这一次,房间里多了一套桌椅,那具棺材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面容憔悴苍白,双眼充血,整个人似乎已经濒临崩溃。

她看到凌溯,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样扑过去:“你看见我儿子了吗?我被人骗了,他一定是被抓走去改造了,我得去找他!”

凌溯退开半步,单手架住对方的手臂。

他和庄迭都认得出这张脸。

在那个陷阱梦域中,女人就是用了这张脸,上演了一出母子情深的逼真戏码。

“不要紧,我们已经进行过相关处理了。”

凌溯直接亮出身份:“我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负责人。”

他绕过女人,替她摆好椅子,走到桌子后方:“请您保持冷静,我们需要进一步了解详细情况……”

……五分钟后。

在凌溯的解释下,女人的情绪也渐渐冷静,喘息着跌坐在椅子上。

得知险些酿下大祸,她自责得更厉害,不断用力捶打着自己:“我怎么就信了那种话?我儿子很乖的,就只有一点点不听话,我就想让他改了就好了……”

在女人的口中,凌溯得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

她的儿子陈乐正在念高中,很听话,学习很用功,和老师同学相处得也都很和睦。

唯一让父母操心的地方,是陈乐的爱好不够阳光和积极向上。他总是喜欢一些恐怖诡异的元素,不只躲在屋子里研究,还总在学校偷偷画那些一看就不健康的东西。

不久前,陈乐的父亲在他书包里搜出那些画,大发雷霆之下全部撕成了碎片。

他们听说现在有青少年行为矫正中心,就把儿子送了过去,希望对方能帮儿子改掉这个毛病……

“早知道会有这种事,我说什么也不会把他送过去!”

女人哭的双眼通红:“我是为了儿子好,我是想他好的……”

她已经听过了凌溯的解释,才总算没被天塌一样的绝望击垮。

女人抬起头,找到救星一样看向凌溯:“你说你们做任务征用了他的身份,是不是只要等你们完成任务,就能把儿子还给我了?”

凌溯点了点头:“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女人刚要松一口气,却又被他话里藏着的意思引得面色发白:“理论上……是什么意思?”

“我们还需要再进行一些最终确认。”

凌溯打开一张调查表:“比如您的儿子目前的心理状态,和父母现在的关系,回家后的人身安全……”

“我们再也不会把他送到那种地方去了!”女人连忙发誓,“我们可以保证!”

由于过度的紧张,她的嗓子已经有些嘶哑:“他爸爸也反省过了,以后不会那么对儿子了。我们会给他请最好的心理医生……”

庄迭忽然出声:“给他请吗?”

“当然!”女人急道,“我们——”

庄迭摇了摇头:“应该请心理医生的是你。”

女人错愕立在原地。

她看着凌溯手里那张已经填到最后一行的表格,想要上前抢过来打上对号,却怎么都迈不动脚步。

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了。

凌溯把表格的最后一栏打上叉,折起来揣进口袋。

他摇了摇头:“抱歉。”

女人瞪着凌溯的动作,她整个人像是凝固在原地,又忽然垮了下来,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地上。

“求求你。”女人哑声哀求,“求求你们,把儿子还给我……”

她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连梦中的投影也隐约被黑气包裹,整个人像是和影子融成了一体。

“你们不是已经破开那个陷阱了吗?”

女人嘶哑地追问:“已经破开了,抓到了坏人,不就完成任务了吗?”

“让我带儿子回家,剩下的事我们一家人一起解决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儿子?”

灯光下,黢黑的影子也多出了两只空洞的眼睛,发出含混的声音:“把儿子还给我……”

“因为你的儿子不完美。”庄迭说。

黑影猛地战栗了下,声音骤然消失。

“你不能容忍任何不够完美的东西,包括你的孩子——你下决心要用自己的办法来改造他。可不管怎么你怎么做,他都有办法躲开你。”

庄迭缓声道:“最过分的是,他竟然敢私自躲进梦里。”

……

“他很有天赋,在梦里给自己建了一整座游乐园。可以坐在角落里偷着看课外书的小学教室,可以偷跑出去玩的商业街,也都被他复制到了梦里面。”

“你绝不能让这种事出现,是吗?”

庄迭看着黑影:“所以你就设法进入了他的梦。”

“他是梦主,你没有办法对这场梦造成直接影响。但你可以干涉他,因为他早已习惯了你的干涉,根本不敢做出任何反抗。”

“你不能摧毁游乐园,但你可以要求游乐园里不准有人。你亲自在小学课堂给他上课,为了不让他掌握时间的准确变化,你从不告诉他当天是几号,只用星期几来区别课程。你不准他去最繁华的商业街玩,只要敢走进去一步,就会被种成一颗树……”

黑影再听不下去,朝他扑过去,却被陡然出现的火焰逼退。

凌溯的手术刀在掌心转了个圈,戳在桌面上。

庄迭依然站在原处,眉宇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他像是没有留意这一场细小的变故,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是你主动让他混淆了梦境和现实,因为你发现在梦里管住他,竟然比现实中更容易。”

“你可以在梦里得到一个完美的儿子。”

“你把他困在了你的完美世界。”

……

黑影变得越发扭曲,几度想要打断他,却都被凌溯摆弄的手术刀慑了回去。

“让你越来越无法忍受的,是你的儿子依然在反抗。”

庄迭已经弄清了梦境的秘密,他的语速逐渐加快:“他躲进了鬼屋,给鬼屋设立了规则——那些规则是用来保护他自己的。”

“他不断通过设置场景来提醒自己是在梦里,在不同的场景间建立可以传送的通道。当你差不多要追来的时候,他设定好的‘踢踏舞者’就会出现,来提醒他尽快逃到下一个场景去。”

“他已经很难保持长时间的清醒,所以他在几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给自己留下讯息,提醒自己下一程的目的地。”

“我早该想到的。”

庄迭迎上凌溯的视线:“我们被引到陷阱梦境的过程太刻意了,刻意得就好像——有人故意暴露了那个地方一样。”

凌溯扯了下嘴角,看向挣扎的黑影,接过话头:“你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当你意识到我们就快要发现真相的时候,就用另一个真相把我们引过去。”

黑影含混着发出无法听清的沙沙声,像是在无力地不停辩解。

“你们不是第一次合作吧?这件事你说了谎,你不是刚把他送去那里的。”

凌溯单刀直入:“你和那个青少年行为矫正中心,其实一直都在联手控制你儿子,否则你不会这么清楚干涉梦境的方法。”

“但你又的确是‘爱’你儿子的。你只是没有想到,原来让你儿子‘听话’的代价居然那么严重。”凌溯说道,“所以你刚才的感情完全发自真心,连我也找不到破绽……”

黑影见无法逃避,终于逐渐冷静下来。

那层阴翳缓缓退去,女人脸上的五官却依然仿佛漆黑的空洞。

她脱力地蜷缩在地上,声音低哑:“你们到底为什么一直在查……为什么不肯罢休?”

她垂着头喃喃:“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们该走了,你们究竟在找什么……”

“在找求救的人。”

庄迭掀翻了那张桌子,露出桌膛里的划痕:“你把棺材紧急改造了,但你不知道这些划痕里藏着数字——而这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划痕,每组都是三短三长三短,翻译过来就是‘SOS’。”

教室里被挑出的那三个座位,正好组成了一个三角形,同样也是全区域通用的受困信号。

只要接收到求救信号,就必须搜救,这才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首要任务。

“我们判定陈乐需要帮助。有关机构会暂时收容他,直到他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自己为止。”

凌溯几下撕掉了那张调查表,弹起一缕火苗,把碎纸烧净:“等你回到现实,也会收到我们的通知。”

女人颓然缩在地上。

她似乎已经开始后悔,又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想不通一切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境地。

“可我只是想让我儿子好一点啊。”

女人沙声低语:“我有错吗?我只是为了他好啊……”

“对了。”庄迭说,“你知道你儿子的房间里有一本《雪莱诗集》吗?”

女人缓缓抬头,她的视线木然:“什么?”

“雪莱街157号。”庄迭取出笔记本,撕下一页誊抄下来的纸,“我去看了《雪莱诗集》的第157页,那首诗叫《自由》。”

庄迭把那首抄下来的诗留给女人,快步追上凌溯,离开了房间。

这片梦域的主人已经放弃了抵抗。

他知道了母亲准备对他做的事,却又抱着一丝微弱的执念,希望能被从这片牢笼中救出。鬼屋没能挡住母亲,他终于连最后的安全屋也失守,于是把自己封进了无法打开的棺材。

他被迫变成树,沉默着立在冰冷的夜里,看着迷雾中自己臆想出的自由的影子,听见藏在身体里的悲鸣。

梦域的主人已经陷入沉睡,只要凌溯愿意,随时可以解开这场梦境。

“对了,队长。”庄迭问凌溯,“为什么一定要跳踢踏舞?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凌溯也在想这件事,他笑了笑,轻轻摇头:“这种事,或许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他们离开了荒败的游乐园,准备离开时,又在门口停下。

“先睡一觉吧,醒来就会好。”

凌溯打了个响指,火光飘起来,点亮游乐园里被蛛网和灰尘覆盖的路灯:“祝我们今晚做个好梦。”

……

现实中,少年双手平放在腿上,木偶似的坐在一把椅子上。

他坐在一地撕碎的画纸中间,父亲的咆哮和母亲的严厉都远得不像是真的。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半睡半醒,不动也不说话。

在他面前的书桌上,放着一个母亲用来监督他按时起床的闹钟。

漆黑的、又尖又长的金属指针笔直地指向下一个数字,又微微回弹。

哒,哒,哒。

有人在敲门,是个没听过的陌生人的声音:“陈乐在吗?有人匿名向我们提供信息,你需要帮助。”——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有一块云闪出电光,千万个岛屿都被它照明;

地震虽只把一座城火葬,一百座城市都为之战惊,地下传过了一片吼声。

——雪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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