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名为“天壑”, 乃多年前仙魔大战的决战战场,亦是魔域入口所在之地。
天壑上空死气凝结,仍残留着由魔族设下的邪法和陷阱, 不适宜飞行。因而一行人御剑抵达的目的地,是大漠南方一处叫做“平川”的小镇。
平川虽是建在绿洲之上, 放眼望去却还是充斥着漫漫黄沙,绿意稀疏, 连树叶都显得无精打采, 蜷成皱巴巴的一团。
灰蒙蒙的天与黄澄澄的空气接连成片,宁宁刚从星痕剑上跳下来,就忍不住咳嗽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平川镇居然一点没变。”
天羡子抬眼四下打量, 毫不掩饰唏嘘之色, 末了扭过头去,看向身旁的白衣青年:“师兄,你身体可有不适?”
那人摇头,温声应了句:“无碍。”
正是温鹤眠。
当初魔族节节败退, 修真界同样伤亡惨烈,几乎倾尽各大宗门之力, 才终于筑成两仪微尘阵,在天壑尽头凝成结界,阻隔人魔两界。
由于人才凋敝, 修士们很难满足阵法所需的浩瀚灵力, 因此在结阵之时多以血肉为引,填补灵力空缺。
温鹤眠亦是其中之一。
他倾尽全力,引得识海崩溃、筋脉损毁,奈何修为远超常人, 被残存的剑气护住了最后一丝灵脉,勉强保住性命。
再从鬼门关睁眼醒来,已是一片尸山血海,物是人非。
他是结成两仪微尘阵的主力兼策划者之一,知晓阵法的每一处布置,若想彻查大阵有何纰漏,温鹤眠定是不二之选。
其实说老实话,对于他究竟愿不愿意离开清虚谷,天羡子一直都拿不准主意。
他知道这位师兄心存骄傲,自修为尽失,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已有多年。
今早他带着弟子们,本是没抱多大期望地去找他,没想到还未踏足清虚谷,便在入口的石碑旁见到一抹白衣。
——在树影婆娑里,温鹤眠身形笔挺地站立,正低头凝视手里的一封信。
听闻他的脚步,青年微抬眼睫,在极为短暂的迟疑与怔忪后,自唇角勾起温和弧度:“走罢。”
真真是件怪事。
那张信纸看上去平平无奇,像是小弟子们才会用到的质地,可温师兄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向来不接收任何传讯符——
这会是谁给他的信?与温师兄同意出谷是否有关?
天羡子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有什么端倪,在满心疑惑下,并未察觉在见到那封信时,宁宁神色一僵。
那正是她在昨夜写给温鹤眠的信,仍然以“将星长老小粉丝”的匿名身份。
他们两人一直保持着笔友关系,昨天晚上温鹤眠突然发来一张传讯符,内容很是言简意赅,询问在她心里,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宁宁思索许久,很认真地给他回了一封信。
因此当第二天前往清虚谷见他,望见温鹤眠手里那张无比熟悉的信纸时,她下意识一愣。
无论那封信有没有起到些许宽慰的作用,总而言之,温鹤眠终是答应离开清虚谷,与他们同行前往大漠。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这地方真是又热又闷。”
好不容易抵达平川镇,贺知洲用手充当小风扇,四下张望:“连外边都是这副德行,大漠里得有多热啊。”
“你可得做好思想准备。”
天羡子悠声笑笑:“天壑里设了结界,魔气和死气未散,除了极有可能藏身于暗处的魔物,还有不少被魔气侵染的妖——越往深处走,你就得越难受。”
宁宁好奇道:“平川镇临近魔域入口,凶险万分。按照常理,镇民早就应该逃得一干二净,为何到了今天,仍有如此之多的人留在此地?”
“对哦。”
贺知洲摸了把下巴:“如果换作我,绝不会在这儿多做片刻停留。”
温鹤眠长睫轻颤,欲言又止,未出口的话皆化为一声叹息。
“你们想啊,大漠黄沙、妖魔肆虐,能住在这地方的大哥大姐,能是一般人吗?”
天羡子道:“当然不是啊!这地方处处是马匪和街头帮派,发狠起来,能跟妖怪对砍!”
……跟妖怪对砍。
宁宁很适时地展开想象,脑袋里浮现起一群光膀子大叔狂舞着手上砍刀,把妖魔追到痛哭流涕的景象。
很魔幻现实主义,也很平川。
“最为重要的一点,”天羡子继续道,“这里曾是仙魔大战战场,虽然逼退过很多人,但也引来了不少人。”
林浔想不明白:“仙魔大战既已结束,那些被引来的人有何所图?”
他思索不出其中因果,宁宁却拧了眉应声:“莫非是因为……那些散落在战场上的留存之物?”
天羡子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在发生于天壑的决战里,双方皆是死伤无数,无论魔修或是正派修士,都遗留了诸多法器与秘籍,四散在大漠里的各个角落。
倘若能进入大漠,并从中找到一两件有价值的物什,将宝贝卖出的价钱,能保一世衣食无忧。
“可、可是这——”
林浔瞪大眼睛,难以接受其中逻辑:“在大漠里丧生的,都是为除魔献出性命的英雄,他们这样做,岂不是……盗取遗物吗?”
没有人做出应答。
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已逝的修士前仆后继地献身,到头来非但没有被世人铭记知晓,遗留下来的私物反而成了被争相夺取的商品。
实在令人心寒。
“小友不必难过。”
温鹤眠见他垂头丧气,缓声安慰道:“并非所有世人皆是如此,心怀善意者大有人在。”
“师兄还是这种性子。”
天羡子朗声一笑,拍拍小白龙肩膀:“你师伯说得不错,不过‘人心赛妖魔’这句话不假,今后在世间闯荡,还是要多留几分心眼。”
他顿了顿,笑意敛去大半,语气压低:“盗取遗物的事儿已经够糟糕了对不对?你定然不会想到,当年在大战之际,还出现过更恶心的事情。”
林浔微张了唇,安静听他继续往下讲。
“就拿发生在天壑大漠里的一件事来说。”
天羡子极有耐心:“初入大漠的那队修士人生地不熟,特意请了当地几位镇民作为向导。没想到镇民尽被魔族所诱,为了区区几颗金银珠宝,便将他们带入魔修围剿之中。”
“那可是十几个修士的命啊,对于他们来说,却远远比不上自己下辈子的荣华富贵。”
天羡子说到这里,眼底的笑意已然全部散去,空留一片怅然漆黑:“你生于龙宫,自小养尊处优,鲜有接触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无论何时,都应记得人心隔肚皮,尤其是这荒芜之地的——”
他话没说完,跟前便倏地掠过一阵黑影。
有个小姑娘狠狠撞上林浔身侧,匆匆道了声“抱歉”后转身就走,来去都像一阵风,没留下任何痕迹。
天羡子与自家徒弟里最傻白甜的小龙面面相觑。
天羡子:“你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叫什么吗?”
林浔懵懵应答:“那个……话本子男女主人公命中注定的邂逅,猝不及防的相逢?”
天羡子:……
天羡子的表情像个鬼,一字一顿告诉他:“你、钱、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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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藏身于阴影中的女孩握着瘪瘪的鲛纱袋,一边数,一边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那群人看上去气度不凡,所用的钱袋也是极尽奢华,理应是修真门派的高阶弟子,为何竟会如此囊中羞涩。
这一袋的石头,还不够买一个装它们的鲛纱袋。
她全神贯注地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声响:“哟,已经在数数啦?”
“嗯嗯。”
她乖乖点头,须臾之间意识到不对劲,仓皇回过头去,果然见到似曾相识的面孔。
——之前与钱袋主人对话的青年面露微笑,负着双手俯身看她,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嘴角一勾:“盗走钱财之后应该往远处跑。你过了两个转角就藏起来,岂不是等着被抓包?”
他没再说话,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不可言说的威压,极浅极淡,应是有意克制,却还是压得她心口发颤。
天羡子往后一瞥,把林浔向前一拉。
“这、这位姑娘。”
林浔被猛地拽上前,哪怕心里存了落荒而逃或缄口不言的念头,可一旦望见自己被盗走的钱袋,就觉得心口阵痛。
灵石每被她拿走一颗,他院子里的瓜就枯萎一个,心脏也在被小刀一点点切割。仿佛这姑娘拿着的不是钱袋,而是他的命。
在性命与社恐之间,林浔毅然选择了前者:“这、这是我的钱袋,你能把它……还给我吗?”
姑娘一言不发望着他。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这人脑袋似乎出了点问题。
明明他才是失主,面对她这个小偷,干嘛要用如此客气的口气。
甚至要比这座镇子里,许多人对待她的态度好上许多。
“这么客气做什么!”
贺知洲向前一步迈开腿,本想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但眼见这姑娘面黄肌瘦的模样,话到嘴边立即软了下来:“姑娘,偷窃不好,你若能把钱袋还给师弟,我们定然不会追究。”
他话音落下,本以为对方会乖乖归还钱袋,没想到只听见女孩的一声冷笑:“看你们的模样,也是打算进入天壑的修士?”
她语气不善,想必将他们当作了盗物之徒。
林浔最是厌恶那等不仁不义的行径,哪会愿意被人误会。
正要解释,却见她扬起一个没心没肺的笑:“看你们修为应当不错,不如也带带我呗?我出入天壑多年,要论资历,整个镇子没有谁比我更熟。”
这姑娘看上去年纪轻轻,居然是个老盗物贼。
小白龙经历了情感的大起大落,颇有种被命运玩弄的心酸感,张着嘴怔然无言。
“我叫陆晚星,你们去平川镇打听一遍,没有不知道我的。”
她似是为了证明,竟从怀里掏出一个储物袋,旋即金光一现,手里出现一把长剑。
“看见没?这袋子和这把剑,都是我在大漠找到的,绝对能卖个好价钱——我身上还有更多好东西,你们带上我,绝对不亏。”
虽然温鹤眠存有对天壑的记忆,但毕竟时日已久,加之大漠之中诡谲莫测,若有一名向导,他们的路途会容易许多。
但不应该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
更何况从她的话里听来,这姑娘盗取修士遗物多年,他们一行同为修真之人,对这种忘恩负义的行径心存排斥。
温鹤眠望着剑,低声道:“此剑灵气外溢,多年蒙尘仍有微光,主人应是不俗之辈。”
天羡子敛了眉目,侧眸看他:“我倒觉得……这股剑息似乎有些熟悉。”
“好眼光!”
陆晚星眯着眼睛笑:“我从小就入了大漠,对地形地势、气候变化和出没妖物都了如指掌,要说谁最了解它,我称第二,绝对没人敢要第一。你们不如考虑考虑?”
宁宁好奇道:“出入此地的修士数量不少,你为何偏偏选中我们?”
“天壑中圈和外圈我都去过,没什么意思。”
她把钱袋护在手里,眸光一转:“你们看上去修为不低,定然不会只满足于大漠外围,对不对?跟着你们,铁定能找到更多好东西。”
这丫头,倒挺会看人和做生意。
“师兄。”
天羡子望一眼温鹤眠:“怎么办?”
陆晚星闻言抬头,对上青年安静的视线。
在场所有修士中,此人的眼神最为柔和,应是心地柔软之辈。
她做好了被接纳的准备,却没想到温鹤眠竟摇了摇头:“姑娘,我们进入大漠,并非为盗取宝物。”
陆晚星神色一怔。
他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不会将她带上。
“不、不拿宝物也行!我给你们带路,你们给我工钱如何?”
她似是有些急:“我现在急缺钱,只要有工钱,一切都好说!”
林浔恍然大悟:“所以你之所以偷走我的钱袋,是因为急着用钱?”
陆晚星拼命点头。
她若是平平静静还好,如今仓皇至此,便难免有些奇怪。
魔修藏身于暗处,一切计划都尚不明了,倘若中途加入这样一个目的不明的姑娘,很可能出岔子。
更何况……她不顾安危,如此执意地要和他们一同前往天壑,这件没头没脑的事情本身就显得古怪。
宁宁原以为温鹤眠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然而他沉默片刻,没有一丝犹豫,最终还是摇了头。
=====
天壑与小镇相隔有一段距离,经过一番讨论,众人决定雇佣马车前往大漠。
他们人数颇多,超过了一辆马车能够容纳的限度,于是分为两辆,一前一后。
宁宁与裴寂、林浔共乘一辆,车夫看上去三四十岁,眼角留了道长如拇指的刀疤,看上去像是武侠片里的刀客,颇有几分粗犷豪迈之感。
宁宁还在思索陆晚星的猫腻,上车后轻声嘱咐:“车把式,我们去天壑大漠,送到入口便可。”
车夫应了声“好”。
大漠之中风情剽悍,马车跑起来亦是虎虎生风,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宁宁唯恐天羡子所在的那辆跟不上,把脑袋探出窗户,迎着风急声喊:“车把式,后面有辆车跟着我们!”
跟着他们?
她语速很快,声音被汹汹而来的风狠狠一刮,就显得更加急切慌乱。男人眸光一凛,晃眼向后望去。
在漫漫黄沙之中,竟然当真有辆马车鬼鬼祟祟跟在他们身后,始终保持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若非那女客提醒,他恐怕永远都无法察觉这场追踪——
何等下作的手段!
属于大漠男人的血性,在此时此刻被猛地激发而出,握紧缰绳的手微微颤抖,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
追逐战!
宁宁想,一定是她的错觉。
否则那车夫听闻这句话,回答“没问题”的时候,为什么发出了一声邪魅狂狷、唯我独尊的狂笑?
与此同时,另一边。
贺知洲原本好端端跟在宁宁之后,这会儿向窗边望去,却陡然察觉不对劲。
前面那辆马车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像跳起大神一样,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猛冲……
一边开始了走火入魔般的蛇形疯扭!
这是何其癫狂的走位,贺知洲大感不妙,赶忙叫道:“大哥,快快快,快跟上前面那辆车!千万别跟丢了!”
驾车的青年听罢,浑浊双眼中亦是寒光一现。
难怪那辆车前行的姿态如此反常,原来是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能被甩开么?绝不可能!那是对他多年来技术的侮辱!
“放心。”
他说话间打了个响指,嘴角勾起势在必得的邪魅冷笑:“一切交给我。”
马鸣风萧萧,大漠映斜阳。
蛇形疯扭的马车从一辆变成两辆,于长路之上掀起道道烟尘。马儿的嘶吼与车夫的咆哮混作一团,赛出水平赛出风采,赛出了当年86上秋名山的气态。
这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马车驾驶,而是两个男人之间关乎荣誉的较量!
这,就是大漠!
道路之上人仰马翻,小镇居民四处奔逃、尖叫连连。
有人无意中瞥见后面那辆马车的窗户,更是差点被吓得神魂俱灭。
车里的每个人都被颠得左右横移、上窜下跳,乍一看去只能望见麻花般扭成一团的手脚和脑袋。
一名白衣青年扭曲的脸自窗前滑过,瞳孔里满是对活下去的渴求与来自灵魂的震颤,舌头和眼球都快被甩飞!
贺知洲的心尖和声音一起狂抖,破着音疯狂呐喊:“大啊啊啊哥!慢、慢啊啊啊啊嗲鹅鹅鹅!”
狂风呼啸而过,所有话语都显得那样苍白模糊,最终抵达男人耳朵里的,唯有那个被贺知洲无限放大、拼命喊出的“慢”。
“呃啊——!”
男人早就杀红了眼,眼看被甩得越来越远,直至此刻,终于发出今日以来最为壮烈的一声咆哮。
身为车夫,他绝不允许有人说他慢!
两辆马车同台竞速,比到达沙漠的预计时间快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在录马车版《男生女生向前冲》。
等终于颤颤巍巍下车,宁宁心有余悸地从裴寂怀里出来,恍惚望一眼身后漫无边际的黄沙,难掩声音里的颤抖:“大叔,我们后面的马车呢?”
“放心。”
冷冽的风撩起鬓边碎发,烈日勾勒出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庞,他仰面望着天边,缓缓吸一口烟斗。
在陡然散开的飘渺白烟中,他的目光是那样悠长深远,低哑嗓音尽显王者之风:“不过区区蝼蚁——”
男人说着冷笑一声:“已经甩掉了。”
宁宁:???
宁宁:!!!
——所以你们是自顾自演起了《无间道:修真风云》吗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