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茧”的总部似乎有些奇怪。
如果是在平时,大厅即使不会聚集有太多人,也总会有一些刚做完任务、或是正在等待下一次排队的任务者。
这已经是直属任务者们工作的常态,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将工作和休闲完全分开——先一口气刷上几十个漂流梦域,完成当天的工作指标。再进入半开放的解压梦域区,挑个马尔代夫的海滩或是极地温泉度假,放松下来做个惬意的好梦。
这样的组合,即使消耗再大,最后那一场梦也会消除此前精神上积累的紧张、压力和疲惫。醒来后依然会精神抖擞,随时可以进入非睡眠模式继续做任务。
在这种模式下,每片自由活动区域自然都会有不少任务者。
还没有完成指标的任务者,会在缓冲区简单休整,为下一个梦域做准备。
已经完成了今天梦域指标的人,则会去商城补充一些消耗的道具,如果恰好遇上打折的话,就顺手再囤上一批不同规格的精神力补充剂。
除此之外,也总会有些人徘徊在休闲区门口的自动梦域贩卖机前,纠结今天要去什么地方度假。
——值得一提的是,在贩卖机边上通常还会准备几个骰子,也设置了盲盒模式,可以随机抽取一个梦域。就是为了避免这些人实在做不出决定,站在这里纠结一整个晚上……
总而言之,不论在什么时候,大厅都总不会是空无一人的。
所以在今天晚上,当D2终于从训练模式里出来时,面对着空荡荡的大厅,难免陷入了某种困惑的恐慌。
“我终于疯了?”
D2低喃了一句,又摇了摇头:“不可能,我做过好几次精神测试了,那家伙只是给我植入了一个不能说的暗示,没做其他丧心病狂的事……”
他正沉吟着自言自语,忽然看见一个同事神色奇异地匆匆走过,连忙过去将人扯住:“怎么回事?今天晚上有什么集体会议吗?”
“二——”来人看见他,条件反射地冒出了一个名字,又及时将第二个字刹住:“D2,你没去挖土豆?”
“……”D2沉默了几秒钟:“啊?”
“挖土豆啊,还有倭瓜。我去晚了,一个坚果都没抢到。”
那人说到最后一句,脸上就又透出几分惋惜:“S2那家伙太狡猾了,遇到这种好事就优先叫自己小队的人。”
“我们还好些,后来的人已经只能捡人家剩下的豌豆了。爆米花倒是一直都有,但负责商店的人好像已经下线了,只能先攒着,等他下次回来……”
那人沉浸在刚才的经历里,自顾自说了半天,才想起对面的D2:“对了,你最近一直在训练模式,是不是没看后台消息?”
D2支吾了两声:“……算是吧。”
他不是没看,而是一看那个邮件自带的前缀“二蛋”就头疼,索性根本屏蔽了这些后台消息。
“茧”的升级还需要几天时间,这几天里代号系统都无法重置。如果不是身上的弹药和精神力补充剂都不足了,D2根本就没打算过从训练模式里出来。
“这种事不重要,你说什么土豆和倭瓜?”
D2皱紧眉:“还有你这一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头上戴着个破铁锅,还一脸奇怪的胡子……”
他话说到一半,余光扫过几个陆续从登陆空间里出来的人,错愕地瞪圆了眼睛。
不单是眼前这个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每个人,都毫不在意地歪戴着一顶破铁锅,脸上多了奇怪的乱糟糟的棕色络腮胡子。
在看到第一个人这样打扮时,D2还觉得这副离谱的装扮既古怪又滑稽,说不定可以替他分担一点被困在内部八卦风口浪尖上的压力。
但当每个人都戴着铁锅、长着胡子,整个总部仿佛正在进行某种奇怪的化装舞会的时候……
D2摸着自己空无一物的下巴,终于再一次生出了强烈的不自信。
“对吧?我开始也觉得奇怪,后来就习惯了,毕竟所有人都得打扮成这样。”
那人说道:“反正我还打算再去挖几个土豆,来回摘摘戴戴的也麻烦……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D2眉头紧锁,他依然陷在强烈的困惑里:“去哪儿?”
“14679号漂流梦域……哦,现在不是漂流梦域了。”
那人翻看着定位系统:“有任务者和那场梦进行了绑定,它现在有新的梦主了。”
这种情况当然一点都不常见……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在“茧”浩如烟海的程序代码中,竟然还真有与之对应的几列。
只要确定已经不存在严重的危险和隐患,任务者是可以与无主的漂流梦域绑定的。
如果新梦主愿意的话,甚至还可以把梦域交给“茧”来托管。
这些被“茧”托管的梦域,会并入休闲区,成为那些半开放梦域中的一个。新梦主可以给梦域定价,在抽取百分之十的托管费用后,剩下的收益都归新梦主所有。
“也就是说,新梦主只要把这场梦交给‘茧’来托管,自己就什么都不用负责了。”
那人解释道:“和那些用来度假的梦域一样,‘茧’这边会进行日常维护,保持它的正常运转,新梦主只要躺着分成就行了……”
“哪儿来的这些规定啊?!”D2瞪圆了眼睛,“新出的规则吗?我怎么不知道?”
“还真不是,这条规则很老了……好像是拓荒者那一代就有的。”
边上又走过来一个技术人员,他同样也装扮了铁锅胡子套装:“仔细想一想,其实很有道理。”
“不然的话,现在拿来度假的那些半开放梦域又是哪儿来的?”
他指了指D2刚出来的那道门:“训练模式的那些梦域呢?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D2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愣了愣,没能答得上来。
……
“拓荒者”其实是一群非常特殊的任务者。
在现实中,梦境的异变只是发生了不到一百天的时间。
但在任务者云集的“茧”内,为了尽快让茧的进化速度足以保护现实的稳定,基础的时间流速从一开始就被定在了10:1,也就是已经过去了近三年之久。
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所有技术人员、任务者和其他各部门加班加点的工作,对整个程序经过了几次大规模的迭代,才有了今天的“茧”。
而他们所提到的“拓荒者”,其实就是三年前最早被征召的那一批执行任务的人员。
这些人负责的是潜意识的拓荒工作,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向远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解决掉一路上遇到的一切梦域,并不断将收集到的信息发回总部。
这些由拓荒者回传的信息,正是如今支撑起了“茧”的一切逻辑运算的基石。
如果没有这些最为重要的基础信息,哪怕是再高明的神经科学专家、再复杂精妙的程序,也不可能建立起如今伫立在潜意识的边缘,维持现实世界稳定的这座庞然大物。
至于这些拓荒者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件事则没有任何人知道。
有传言说,他们每个人现在都已经成为了“茧”总部的高层。
但也有人在私下里听说……由于当初的经验不足,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那场过于漫长和混沌的潜意识探索行动中彻底崩溃,现在还在疗养当中。
至于那些更加离谱的小道消息,比如“拓荒者们已经全部迷失在了潜意识深处、成为了潜意识世界的一部分”,“拓荒者找到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边界”,“拓荒者依然没有全部归队”,“拓荒者里有人私奔了”……更是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只不过这些猜测都实在太过天马行空,大部分人都不会放在心上。
……
总之,对于D2这一批任务者来说,这些都已经是上一代甚至几代前辈的故事了。
“你是说——我们现在这些半开放的解压梦域,还有训练用的专用梦域。”
D2回头看了看:“这些都有可能是当初的拓荒者用这种方式带回来,放在这里给我们用的?”
那个技术人员轻轻耸了下肩:“毕竟这套旧流程就在‘茧’初代的代码里,从来都没被更改过,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假设了吧?”
他说得的确没错,不只是D2,附近的几个顶着铁锅的任务者也沉吟着点了点头。
当然,众人觉得有道理的另一个原因,也是术业有专攻,对方原本就是负责编写程序的技术人员……
“我刚才就想问了。”
D2接受了这个推测,却还是忍不住道:“你不是坐办公室写代码的吗?为什么和他们一样也戴着这一套东西啊?!”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指向了那些孤立自己的任务者。
“劳逸结合嘛,谁不想进去跟食人花和火爆辣椒干两仗。”技术人员活动了两下手腕,还有些意犹未尽,“这可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想之一了。”
按照他们的年代,这种中古级别的经典游戏早已经只会出现在“怀旧大盘点”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全息游戏的厂家来花时间和精力复刻。
技术人员一时技痒,忍不住进去来了两局,又顺手帮忙升级了地图,把夜晚、水池、浓雾和屋顶几个场景也加了进去。
等进入的人次足够多,梦域吸收了足量散逸的意识波动,下一次自我升级的时候,就可以进去种蘑菇了。
“对了,你们也完全可以放心。”
技术人员推了推眼镜,补充道:“这是我们新搭建的一套能量循环系统。这些散逸的意识波动就算不收集,也会自然消散的,不会对本人产生任何伤害……”
“这些交给你们就行了。”之前的任务者大喇喇摆了摆手,“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整理了下头顶的铁锅,看向D2:“这一轮植物应该长好了,我准备再去一趟,你要不要一起去?”
D2站在原地,皱了皱眉。
虽然弄不清这么多人为什么要去挖土豆……但在这些人的描述中,那个梦域似乎的确是有着某种特殊的魅力。
理论上来说,去看一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D2心中总是莫名酝酿着一种强烈的、不明来由的抗拒……
“去就去吧。”D2用力搓了搓脸,他最近大概是神经太过敏了,“对了,新梦主是谁?”
“我也没见到,我们过去的时候新梦主已经离开了。”
任务者仔细想了想:“听认识的人说,好像是个卷头发的年轻人,斯斯文文的,管他的搭档叫队长……”
D2:“……”
任务者:“?”
D2一言不发地掉转身,一头扎进训练模式的梦域里,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
梦域银河。
漫天星光之下,庄迭和凌溯已经离开《植物大战僵尸》的梦域,回到了等待分配的队列里,所处的环境也变回了深蓝色的天穹。
“绑定成功了?”
凌溯把这次挣来的抽奖次数全转给庄迭,跟他一起检查后台:“确认一下,别绑到严博士的账号上……”
庄迭仔细确认过,点了点头:“没有问题,是我的账号。”
虽然庄迭自己在当时没有意识到,但在种下向日葵、用阳光换植物种子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和这个漂流梦域发生了独一无二的交互。
在“茧”进行确认时,因为那片向日葵花田,庄迭自然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片梦域的新梦主。
由于总部的相关规定,半开放梦域只能以奖励点和经验值为单位定价。抽奖次数无法作为定价被填进去,他们只好在商店边上开了个专门卖“快乐挖掘套装”的自助摊位,又竖了个500抽奖次数一套的木牌。
庄迭有些遗憾,在和队长商量过后,参考其他梦域,把价格定在了50经验值一次。
除非到了升级的紧要关头、就差那么千八百个经验就能把精神力升到下一级……大部分情况下,任务者们其实都不太在意零星的十几二十几个经验。
更何况,只要花十个经验就能进行一次无限制的挖掘,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对任何一个任务者而言都是强烈的诱惑。
他们离开前,就已经有人带着挖来的植物迅速去刷了几个梦域。
最普通的那一类战斗型漂流梦域,用花盆扔几颗豌豆射手下去,几乎可以速通,做两三次任务就能毫无悬念地回本——即使是难度较高的梦域,也可以配合坚果、土豆雷和倭瓜,随随便便就达到相当惊艳的效果。
这还只是随机使用,等到各小队内部开过会、让策略型任务者制定出最合适的攻击阵容,战斗力还会加倍。
根据凌溯的预测,恐怕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接到“茧”的来信。建议他们调高门票价格或是同意控制人数,以免排队等待进入梦域的人数过多,给系统带来过大的压力……
“等下次梦域升级,出现黑夜场景的时候,我们再回去种蘑菇。”
庄迭打开笔记本,按照升级流程写着接下来的计划,把猫尾草、海蘑菇和玉米投手填在了表格里。
凌溯也兴致勃勃地跟着出主意,一会儿建议种大蒜、一会儿提醒还可以种忧郁蘑菇和地刺,又主动给自己增加难度,加上了个火炬树桩。
——离开之前,他还记了那个技术人员的联系方式。准备找机会跟对方合作,把那些种类丰富的僵尸也弄出来过过瘾……
庄迭一丝不苟地全记下来,按照升级解锁的场景逐个安排妥当,才终于合上笔记本。
他的后台一直有新消息提醒,庄迭打开收件箱,点进去看了看:“队长,我得到了一枚拓荒勋章。”
“还可以弄个毁灭菇……”凌溯意犹未尽地沉吟着,闻言忽然抬了下眉,“总部发的?”
庄迭点了点头,打开那封未读邮件。
他们现在是用游戏头盔接入,只有等庄迭回到个人梦域时,勋章才会被实体化,正式颁发给他。
庄迭点开勋章的预览图片,发现那是一枚被荆棘围绕着、长了许多尖刺的苍绿色圆球。
“是苍耳。”
凌溯揽着小卷毛的肩,和他一起看着那张图片:“很久没见过这东西了……是奖励拓荒者拾获新梦域的。”
变异初期,无论是“茧”的总部还是心理协会,对潜意识的认知都还极为有限,只能靠拓荒者们凭借人力一点点摸索。为了增加可供研究的样本,拓荒者每带回一个梦域,总部就会颁发一枚这种勋章作为奖励
因为很多梦域都会粘着拓荒者的意识被一路带回来,就像苍耳一样,大部分拓荒者索性直接就把它叫成“苍耳勋章”。
有许多人不小心摸进了意识特别活跃、人们扎堆做梦的地方,等从总部回来,勋章甚至能直接挂满一身。
潜意识拓荒和探索的计划初步完成后,任务者不再被派出去游荡,这些勋章也已经许久没找到机会再被下发过。
如果凌溯没有记错,上一枚拓荒勋章被颁发下来,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庄迭有点好奇:“是那种会挂在裤腿上的刺球吗?”
凌溯笑了笑,点头道:“对……也叫羊负来,据说它当年就是挂在羊的卷毛上传进的中原。不过不能吃,果实是有毒的。”
“它们跟着人或动物去旅行,去各种新的地方。”
凌溯抬起手,轻轻揉了下身边的小卷毛:“在哪儿掉下来,就在哪儿停下。”
穿行在漫无边际原野中的旅人,每穿行过一片荒草,就会有苍耳挂在裤腿上。
拓荒者在潜意识中行走,也会带回许多在路上遭遇的梦域。
这些梦域会被逐个从拓荒者的意识中剥离,摘下来整理好。
它们或是会被保留下来,成为半开放的内部梦域,或是交由“茧”粉碎解体,转化成海量的珍贵信息和数据流。
庄迭猜到了凌溯没有说出的话:“越是蕴含着重要信息的梦,越会被粉碎掉?”
凌溯点了点头:“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了,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意识碎片……如果拓荒者拒绝粉碎的话,就要自己进入那个梦境里,把所有信息收集全。”
庄迭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苍耳上的尖刺。
这只是虚拟的预览投影,他暂时还无从得知它们到底有多硬、是不是扎人,也不清楚一枚苍耳要走多远,才能跟着拓荒者穿过梦的无垠荒原。
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过“拓荒者”这个词,可仔细想的时候,却又没有任何印象。
“队长。”庄迭抬起头问,“拓荒者会觉得孤单吗?”
凌溯抬了下眉。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片刻才垂下视线,轻轻笑了笑:“分人……最好不要有这种情况。”
庄迭坐得有点累,向后靠在凌溯肩头,软乎乎的卷发蹭进他颈间。
“为什么?”庄迭问,“觉得孤单会怎么样?”
凌溯揽住庄迭,他向上指了指那条由梦域组成的银河,缓声道:“会忍不住和星星做朋友。”
无边无际的、混沌而寂寞的旅程里,总会有不小心走得太远的旅人,因为太寂寞而去问候一颗星星。
那是最危险的行为。
所以,在第一代的“拓荒者”们结束探索后,任务者的规定就永远多出了一条——“严禁单独进入梦境,在任何情况下,必须有一人及以上同行。”
庄迭之前只是记住了规则,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了这条规定的重要性。
他在脑海里画了个重点,很严肃地握住凌溯的手:“队长,我以后都跟你一起,我们两个同行。”
凌溯怔了两秒,忍不住轻笑起来。
凌溯收拢起手臂,他把庄迭更深地圈进自己的怀里,吸了口气,格外轻缓地慢慢呼出来。
“没问题,小卷毛。”凌溯轻声保证,“没问题。”
凌溯把下颌搭在庄迭的肩上。
他侧过头,在那些蓬松的、格外柔软的小羊毛卷儿上轻轻蹭了蹭,忽然说道:“抬头。”
庄迭跟着抬起头。
在他们的头顶,是数不清的漂流梦域组成的银河。
每场尚未消散的梦都是一颗星星,点闪着或明或暗的亮芒。
凌溯的语气又低缓又柔和。
他准备带着小卷毛再挑个漂流梦域处理,却偏不肯好好说,随手扒拉着后台,嗓音里透出一点永远正经不起来多久的笑意。
“喜欢哪颗星星?”凌溯一本正经道,“我去给你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