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Z1与催眠师对话的时候,庄迭就已经发现了窗外的异样。
Z1的直觉其实不无道理。
既然货行老板给出的三个任务中,帮忙搬货物是为了赚钱;买酒是为了交保护费,进而不耽误赚钱;买松饼就没道理是为了在又脏又乱的码头上纯粹地享受美食。
而当窗外出现了货行搬运工中的熟面孔,徘徊的人数明显增多、又隔一会儿就有人往他们这一桌隐蔽窥视的时候,事情发展就变得很明朗了。
“卖松饼的铺子算是个情报发布点,理解成人才市场也可以。”
凌溯抱着手臂靠在一旁,同快步冲出来的Z1打了个招呼。
他把两人份的松饼递过去,解释道:“所谓‘刚出炉、还滚烫’的意思,就是有几个刚到不久、还不熟悉这座港口的菜鸟,可以尽快下手,先到先得。”
“只要有人去点名要买这种松饼,就说明可以开张了吗?”催眠师熟练地接过松饼,打量着那些理发的顾客,“怪不得来了这么多人……”
Z1在酒馆门口刹住脚步,一边关着后台那一连串高消耗高输出的增益,一边同样注意到了庄迭那边生意兴隆的路边理发摊。
“……凌队。”Z1沉吟了片刻,看向凌溯,“你们两位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看到在旁边监工、友善劝人排队的凌溯,Z1才忽然想起来,这一回对松饼的要求是凌溯点菜时自己提出来的。
如果这两个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却还是点名了要刚出炉的滚烫松饼……这种行为的性质也就无异于是“自己去发布任务让人来打劫自己,这样一来,把这些人的钱袋洗劫一空的时候就不用多跑好几趟了”。
……黑吃黑。
毫无疑问是黑吃黑。
Z1心头腾起些莫名的警惕,不自然地摆手谢绝了催眠师分给自己的松饼,站得离那几个人远了点。
“不是酒馆的人跟货行串通好了,想要合伙围堵我们。”
直到现在,Z1才终于弄清楚真相:“是我们自己点的菜把这些人招来的……”
“这还用说!”在他身后,同样急匆匆冲出来、同样刹在门口愣了半天的酒馆老板暴跳如雷,“海盗也是有职业素养的,我们才不会招惹我们惹不起的人!”
酒馆老板一把扯住那个跑腿去买松饼的酒保,用力摇晃:“不是让你暗中提醒他们,这次的松饼不光烫过了头,还硬得咬不动,谁碰就会硌掉谁的牙吗?!”
“已经说了,但还是有混蛋不信啊!”酒保被他晃得站不稳,用同样的嗓门吼着回道,“那个蠢猎人非说那几个人只是虚张声势的骗子!还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
Z1被震得捂住了耳朵,不得不向后躲开了两步。
他看着这两个人站在酒馆门口高声密谋,又看了看那些见怪不怪、只是往这边瞥了一眼,就继续捂着钱包,垂头丧气排队等待理发的货行打手:“……”
“看来这座港口虽然卧虎藏龙,但大部分人脑子都不太灵光。”
催眠师吃着奶油分量十足的香甜厚松饼,他已经坐在了酒馆外的长椅上,顺便给Z1让了个座:“或者说……当事人的潜意识里,对这些人的印象是这样。”
Z1皱了皱眉:“你是说,我们之所以看到这些,是因为梦主觉得这些人愚蠢、粗鲁、没什么脑子?”
“也不能这么说……”
催眠师哑然,索性暂时放下叉子:“试试看,你能立刻清晰地回忆起一个让你不至于痛恨,但又实在没什么脑子的人吗?”
Z1微怔,依言仔细回忆了半晌,还是摇头道:“想到是能想起来,但印象很模糊。”
“这就对了。”催眠师点了点头,“正常生活里——干我们这行的除外,大部分人对身边某个人的印象,都取决于付诸注意力的多少。”
并不是只有对喜欢的人印象深刻,愤怒、反感、抗拒……等等负面情绪也会无意识的加深印象。很多时候,这种情况下的印象甚至还要更清晰、更难以抹除一些。
至于那些不那么喜欢也不那么讨厌、只是生活在身边的人,哪怕每天都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是很难产生什么极为清晰的印象的。
当然,这也只是绝大多数的情况。
依然有些人,或是由于兴趣所致、或是天生在这方面比大多数人都更敏感,能做到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接触过的每一个人——而后者的情况如果不加处置,任其发展下去,很可能会带来较大的心理压力和其他问题。
“强烈的负面情绪虽然可以加深印象,但也最容易触发梦的修饰,很难保证客观性。”
催眠师解释道:“你要是跟那种投影互动,是不会给你这么真实灵活的反应的。”
“像是普通的负面情绪,又会让你在潜意识中本能的忽略这个人。即使产生了有关对方的记忆,也会很快就被清理掉,为更多重要的信息腾出空间……”
碟子里的松饼就快凉了,催眠师加快速度,往嘴里送了几块:“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正常的梦境里,大部分无关人等的脸部其实都是模糊的。”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十分诡异,但看到的次数多了,就会知道这只不过是潜意识偷工减料的结果。
这种情况对这些高等级的任务者来说不算常见,换成严巡和催眠师负责的那种私人梦境处理机构,在被某些问题所困的来访者梦中,简直再常见不过了。
“看来找你们来帮忙是对的。”
Z1很快理解了对方的意思:“梦境的变异越来越复杂,和潜意识的交互是越来越深,我们比以前更需要有专业基础的同行来帮忙了。”
“术业有专攻嘛。”催眠师笑了笑,“何况——”
催眠师下意识看向凌溯,他下意识想要说“你们也不缺有专业基础的人”,稍一沉吟,还是没在未征得凌溯同意的情况下贸然多嘴:“何况……也有很多情况,单以我们的能力也一样难以应付……”
……
在两人交谈的时候,庄迭已经通过街头理发赚到了自己的第二桶金。
货行老板和他的打手们有了新的造型,钱包和脑袋一样锃光瓦亮,尽力掀起衣袍挡着脸,响亮地或嚎啕或抽噎着一溜烟跑远了。
庄迭收起电锯,和凌溯一起打扫好现场,拎着一桶金币走回来:“你们要来点吗?”
Z1打了个激灵,忽然觉得头顶凉飕飕的:“不了……多谢。”
他看了看货行老板走远的方向,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底的困惑:“为什么你们就不会被他压制?是因为我太依靠‘茧’的后台辅助功能了吗?”
“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
庄迭点了点头:“只要和这片梦域中的人形投影发生身体接触,认知就会被动地和梦域发生同步,我的后台也变成了灰色的不可用状态。”
“这种同步是伴随着‘接触’发生的,只要满足接触的条件,就无法避免。”
庄迭张开双臂,配合着凌溯的大号吹风机,清理着身上的发茬:“不论是切断、剃光还是拔除,效果都会持续,只有彻底结束接触才能恢复正常。”
与此同时,庄迭背包里的物品也变得无法取出,只有电锯和棒球棍这种他自己生成的道具还可以正常使用,没有受到梦域的限制。
“就是这样。我刚才也是,所有技能都忽然无法使用了。”
Z1下意识应了一句,忽然捕捉到了其中一个有些违和的关键词:“为什么是剃光……你给他们理发原来是为了这个?”
Z1这才反应过来这两人特意弄这一出的用意:“你们是在用那些人做实验,看怎么才能解除掉这种接触效果?”
庄迭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也是为了锻炼手艺和挣钱,一举两得。”
熟练掌握了这门手艺,至少以后再发生什么意外,队长流落街头的时候,他就可以负责挣钱养两个人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格外听话地侧平举着手臂,抬头看向毫无表示的队长。
凌溯轻咳了一声,压了压笑意,双手齐上阵把小卷毛彻底揉乱以示鼓励,又捡起大号吹风机,重新吹了个更帅气的发型。
“手艺非常好。”凌溯给出了官方认可,“每颗头都非常光滑。”
庄迭脑袋顶上的小卷毛翘了翘,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缜密计划,心满意足放下手臂。
等到凌溯帮自己把身上的发茬全部吹干净后,庄迭又打开后台看了看:“果然,现在就可以正常进入了。”
他又试着点了几个选项,确认后台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就收起了虚拟屏幕。
在酒馆老板隔一会儿就一探头的殷殷注视下,几人回到酒馆内,重新坐在了靠窗的旧位置上。
这一次,桌上又飞快地多出了新的杜松子酒、无酒精饮料和大份炸薯条。
庄迭现在有了钱,拿出几个金币放在桌边:“还有另一个原因,是我和队长一个不算有根据的怀疑。”
对方说这句话时的神色有些不同,Z1本能地跟着提起心神,坐直了问道:“什么怀疑?”
“有关你触发的新剧情。”庄迭说道,“按照你的说法,你已经来过一次这个梦域,完整地走过这条线了。”
Z1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可以保证自己是完整的。”
在酒馆外旁观理发现场的时候,催眠师已经和他简单介绍了之前几人合作处理的那个梦域。
“你们在那场梦中遇到了‘意识剥离’,在第二次回到梦里的时候,会遇到第一次离开时被留下的那部分意识。”
Z1说道:“我可以确保我不是被留下而不自知的那部分。”
催眠师描述的那场梦的确十分特殊,但具有意识剥离特性的梦域却并不是个例——事实上,这种梦域就是“黑影”的主要来源。
被剥离的意识碎片长久游荡,逐渐忘记一切、忘记自己,最终变成潜意识深处漫无目的漂浮的混沌阴云。
一级任务者经常会被派去处理这种梦域,对意识剥离非常敏感,不可能发生已经成了意识碎片还毫无察觉的情况。
“既然这样,另一种可能性也被排除了。”
庄迭点了点头,在催眠师有些诧异的注视下,他用凌溯的手术刀沾了点酒,在桌上画了一条直线。
“上一次,你顺利上了列车,到达了码头,和货行老板进行互动。”
庄迭每说到一个节点,就在那条直线上加一个点:“领任务,拿到船票,坐船离开。”
Z1凝神看着他的动作,仔细回想了一遍,点头道:“对。”
“我可以清晰回忆起每个过程,以及和我一起执行任务的同伴。”
Z1说道:“在完成那一次任务后,我们马不停蹄地处理了几个简单的漂流梦域,补充了点装备,又找了个半开放梦域休息了一会儿,我就回到那个车站去引导你们了。”
庄迭稍一颔首,接过话头:“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每个环节都发生了变化。”
庄迭又沾了点酒,在那条线下面画了一条同样长度的线:“首先是列车没有停下,后续的列车也没有再来。”
庄迭一边说一边画点:“然后是码头,货行老板没有给你颁发任务,我们自然也没能拿到船票。”
庄迭倒是通过剃头拿到了那几张船票,从口袋里摸索了下,逐张放在桌上:“是这几张吗?”
“对,连折痕都一样。”Z1仔细看了看,“墨水痕迹、毛刺排列也完全一致……上次也是这四张船票。”
一级任务者的记忆力抵得上一个久经训练、可以熟练使用记忆宫殿的记忆大师,他十分确定自己的答案。
Z1抬起头,看了看酒馆墙上挂着的旧式挂钟:“现在已经开船了,即使拿到船票也来不及……”
“没上船是对的。”庄迭摇了摇头,“我们不该上那艘船。”
Z1愣住:“为什么……你能预测梦域的结果吗?”
“我不能,但你们已经实验过一次了。”
庄迭说道:“来到车站的时候,我们没听见漂流梦域开启的常规机械提示音——还有一种情况可能会发生这种异常,但你已经排除过了。”
在进入严巡潜意识衍生出的梦域时,庄迭也没有听到提示音,是因为在那片梦域中,同样为规则化身的“管理员”的存在挤占了“茧”的职能。
打个不算恰当的比方,进入梦域就好像是入境,不论外部规则如何,都要优先以境内本土的法律法规为准。
如果把范围只局限在那个旅店梦域里,“管理员”的职权甚至是在“茧”之上的。
但Z1已经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也正是因此,另一种可能就变得尤为醒目。
庄迭看了一会儿那两条平行的直线,将两端用弧线连起来,变成了一个环。
Z1蹙紧眉,看着他的动作。
过了几秒,他倏地抬头,无声睁大了眼睛,冷汗从额间大颗大颗渗出来。
——另一种可能,庄迭三人进入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刚被开启的漂流梦域。
“处理简单的漂流梦域、补充装备、去半开放梦域休息……”
庄迭放下手术刀,视线落在Z1近乎凝滞的瞳孔里:“我需要你再回忆一遍。”
庄迭问他:“现在你能确定,这些都是你们从这场梦中醒来后,在现实中经历的内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