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凌溯和庄迭睁开了眼睛。
因为头盔的运算模式采取的是意识同步而非导入,这种行为的性质,差不多就相当于在旧游戏时代直接一言不合拔网线。
不等一众负责人反应过来,那两个人的意识投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茧”的任何角落。
……
凌溯按了按太阳穴,总算松了口气。
他一只手拿着游戏头盔,另一只手揽着帮自己摘头盔的庄迭,缓了几秒钟等待意识彻底归位,就顺手抱着小卷毛向后倒在了懒人沙发上。
庄迭在他的怀里动了动:“队长。”
“嗯。”凌溯应了一声,放松地轻轻叹着气,“让我抱一会儿……”
头盔的拟真度并不能达到纯粹的百分之百,那种仿佛是在全息游戏里的体验,不论怎么都没有现实中更直接。
也是因为这个,要在头盔模式下通过认知调整修改梦域,消耗也会大出不少。
凌溯的神色却好像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只是懒洋洋地躺着,闭着眼睛,大半个人一动不动地陷在沙发里,像是抱着个软乎乎的大号抱枕一样圈着怀里的庄迭。
庄迭原本是想去给他倒杯水,察觉到箍在背后的力道,就不再乱动。
他攥着睡衣的袖子,替凌溯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不用管它。”凌溯收拢手臂,“一会儿就好了。”
庄迭第一次对队长的安排有了不同意见:“不行。”
凌溯微怔了下,掀开一点点眼皮,发现视野被冷汗蜇得一片模糊,只好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瞄了瞄。
他的运气向来不算好,刚瞄了两眼,就正好迎上了小庄老师格外严肃的视线。
被抓包的凌溯轻咳一声,睁开眼睛,老老实实松开手臂。
“我刚才好像接到了一条后台消息。”
庄迭在摘掉头盔之前扫过一眼后台,隐约看到了那条新消息提醒。
他没再把头盔戴回去,仔细搜索着临时图像记忆:“是总负责人发给我的,说他们不知道我们用的是头盔,不然这次不会安排我们去救人……”
凌溯一掌拍在腿上:“我就知道是他们偷偷搞的鬼!”
在抽奖、堵车、买方便面和调料包的恩怨情仇……等等诸多人力无法干预的方面,凌队长或许的确是凭本事倒的霉。
但凌溯从一开始就高度怀疑,自己抽到的梦域一定有什么问题。
最简单的道理,就算暂时不考虑老宋的影响,每次的梦域也都是他和小卷毛一起排的。
即使按照运气守恒定律,就算他的人品已经是某个救不回来的固定值了,有庄迭在,也不该以这种引人质疑的频率没完没了踩进高危梦域的坑里。
“也不完全是我们的干预……”
头盔忽然自行启动,扩音器里传出了总负责人的声音:“教官,你的级别太高了。即使带新人,也有相当高的概率会排到和你的级别对应难度的梦域。”
这就和游戏一个道理——任何匹配机制,都是不可能把一个拿着顶级账号的玩家送进鱼塘去炸鱼的。
即使“茧”的本意并非针对任务者,而是为了处理梦域、解决危机,把凌溯派去处理那种轻松愉快的简单梦域也是一种严重浪费任务者资源的行为。
和宋副队长双排时,还能稍微中和一下凌溯的能力,排到一些虽然相对危险、但至少不那么复杂和困难的梦域。
等搭档换成了庄迭,按照“茧”的自动检测和运算逻辑,梦域的难度一定会翻着番地往上走。
“而且……教官,你好像还有好多投诉记录。”
对面的声音停顿了几秒钟,似乎在查看数据库:“因为这些投诉,你其实还被封禁了很多梦域类别……”
“我们这边能查看到的,有你为了解决一场奥特曼徒手拆学校的梦域,告诉小朋友世界上没有奥特曼。”
“有你为了解决一场威震天大战孙悟空的梦域,告诉小朋友卡车根本不会变形成大机器人。”
“有你为了解决一场小朋友被装进精灵球的梦域,教会了他电光一闪和伏特攻击——这个是小朋友的家长投诉的,因为小朋友醒来以后还是吵着要吃辣茄果……”
凌溯抄起螺丝刀,面无表情地拆掉了游戏头盔的电池仓。
总负责人被迫住口了几秒钟,又从另一个游戏头盔里响起来:“不管怎么说,身体是第一位的,你们好好休息。”
凌溯摆弄了两下手里的螺丝刀:“我要是把这个头盔的电池也拆掉,你的声音会不会从我客厅的电视里冒出来?”
“不会,电视是你自己买的,‘茧’没有这个权限了。”
察觉到熟悉的语气,总负责人的声音稍一停顿,语速不着痕迹地加快:“我们这边可以远程控制的设备,只有你的头盔、电脑、冰箱、热水器、微波炉、抽油烟机、台灯、投影仪。”
凌溯:“……”
“如果你把它们的外壳拆开,会发现里面有一枚白色的芯片,请一定不要拔掉芯片并冲进抽水马桶,不然总部就没办法远程监控你了。”
总负责人说道:“也请不要拉电闸,电力是这些设备运转的基础。”
凌溯答应了一声,撑身站起,活动着手腕走向了电闸。
总负责人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去向,无奈地笑了笑,停了几秒才问道:“庄先生?”
庄迭看向那个头盔。
“多谢。”
总负责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又认真道:“虽然没来得及,但流程还是要走的。欢迎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还没等他念完常规欢迎词,凌溯已经在客厅拉了闸。
明亮的房间瞬间陷入了一片漆黑,隔了两秒钟,书房的应急灯自动亮起来。
凌溯踩着拖鞋一路杀回书房,蹲下来,干脆利落地拆起了另一个头盔的电池仓。
“……为此探索,为此远行。”
总负责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继续念道:“我们捍卫一个平凡而普通的正常世界……”
电池被拆除,总负责人的声音也彻底消失。
凌溯扔下手里的头盔,攥着螺丝刀揉了揉头发,低低呼了口气。
小卷毛举着应急灯飘过来:“队长?”
“他们是特地为了提醒我……”凌溯解释道,“这些监控都是心理协会当初装的,我一直不清楚有多少。”
他已经拆掉了所有能发现的监控,在发现实在拆不完之后,索性就直接不怎么回家了。
太久没回来,连他自己都忘了家里还有这么多隐患。
凌溯靠着桌角,盘膝坐在地板上:“我好像——”
……他好像是个很危险的人。
不是残酷地摧毁小朋友有关奥特曼和擎天柱的梦想、被投诉到不准处理轻松愉快的日常梦域那种危险。
是必须要在家里装满监控盯着他、在队里把老宋安排在他身边,时刻防止他干点儿什么出格的事。
虽然这个结论在一代人格模型的考核里已经见了五十次,早已经一点儿都不稀奇,但被提醒的滋味的确还是不怎么样……
“还好。”庄迭已经迅速回忆完了全程,“队长,问题不大。”
凌溯有点愣怔:“啊?”
“监控不外乎是几种模式:实时监控、录像监控、计算机监控。”
庄迭把应急灯顶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他空出两只手,掰着手指认真分情况讨论:“如果是后两种,计算机监控下‘茧’立刻就会发现我们是戴头盔排的梦域,录像模式也可以在后期通过回放确认。”
“总负责人不知道我们用头盔,就可以排除这两种情况,顺便排除掉从我们回家起就有人在监控我们的可能。”
庄迭顶着小灯泡,蹲在灯光下面沉稳地分析:“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实时监控,而且已经被关闭很久了……队长,应该是因为你很久都没有回家。”
凌溯被他认认真真盯着,下意识跟上了庄迭的思路,点了点头:“对。”
“那就行了。”
得到了他的确认,庄迭彻底松了口气:“这说明,我玩水没被别人看见。”
凌溯愣了半晌,忽然没忍住笑出声,深吸口气:“对对……这个太重要了。”
“我们小庄老师的光辉形象一点儿都没受影响。”
他按了按太阳穴,彻底回过神,一本正经道:“特别明亮。”
明亮得都有点晃眼睛了。
凌溯摘下那个应急灯,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手臂却不合时宜地脱了下力。
庄迭一直认真看着他的动作,飞快伸出手,护住了凌溯的后脑勺。
“没事。”凌溯闭着眼睛,“一会儿就好。”
他一动不动地靠在桌角,额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久违的眩晕感让他的太阳穴砰砰跳个不停,连手脚也暂时使不上什么力气。
“帮我倒点水,小卷毛,药在茶几下面的盒子里放着。”
凌溯的声音还很平稳,他准确地找到了庄迭的手,轻轻拍了拍:“带着应急灯过去……”
剩下的话毫无预兆地一顿。
庄迭伸手抱住了他,护着凌溯后脑的手添了些力道,格外认真、不容置疑地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凌溯没有出声,一阵接一阵的耳鸣里,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庄迭仔细地替他按揉着太阳穴。
那种力道很轻缓柔和,格外耐心,不像是凌溯自己按的时候,恨不得直接把那些鼓胀的血管压回去了事。
不疾不徐的按揉下,仿佛揪紧了整个后脑勺神经的痛楚和眩晕,似乎也在不觉间被安抚下来。
凌溯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队长。”庄迭轻声问,“你总是头疼吗?”
“也不经常……”
凌溯下意识想要摇头,被那双手及时止住了动作,才避免了又一次眩晕:“算是挺常见的后遗症。”
初代拓荒者就没几个不犯头疼的,这也是许多人直到现在都还在疗养期的主要原因。
那时候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即使凌溯已经尽己所能,让他们拥有了足够保护自己的本领,也依然没办法彻底规避这一点。
现在有了“茧”的辅助,这种情况就改善许多了。
“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分钟就好,不用担心。”
凌溯闭着眼睛也能准确地揉到小卷毛,轻轻胡噜了两下:“比睡不着觉可强多了。”
“我现在能睡着了。”庄迭有点苦恼,“就是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凌溯微讶:“现在的进度,还是觉得不够用吗?”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许多任务者都是这么沉迷在时间流速差的调整里面的。
因为觉得现实世界太浪费时间,所以宁愿更多地待在虚拟世界里。
五倍,十倍,四十倍,一百倍……习惯了把时间裁成无数小份来挥霍,就再难回归正常生活,忍受那个真正平凡而普通的现实。
可那毕竟才是现实。
凌溯睁开眼睛,严肃地坐直,他决定亲自教会自己的搭档摸鱼:“小卷毛,咱们的工作进度已经非常快了……别人睡觉和休闲娱乐的时间,我们可都拿来工作了。”
“你看,所有人都已经休息了。”凌溯打开电脑,选中聊天页面群发了个窗口抖动,只收到了严巡一个人的问号回复,“严博士……先不管他,这是很特殊的个例。”
“劳逸结合,我们要学会调节和放松。”
凌溯说道:“适当程度的摸鱼、走神、开小差并不是坏事,有助于我们放松精神,调整状态。长期的精神紧张会导致注意力不集中,反而可能拖慢我们的效率……”
凌溯忽然停住话头:“我是不是又开始啰嗦了?”
没有老宋的监督,小卷毛这种不但不阻止甚至放纵的态度,的确很容易纵容他这个毛病。
庄迭认真盯了他半天,抿起嘴角:“队长,你头不疼了。”
凌溯张了张嘴,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我对我们的工作进度很满意。”
确认了这一点,庄迭就彻底放下心,把应急灯顶回脑袋上,哼着歌溜达去客厅给他倒水:“我是觉得,别的事上不太够用。”
凌溯活动了下脖颈,飞快深呼吸了几次,站起身:“什么事?”
他一边问,一边已经飞快拆掉了自己的台灯和电脑。
凌溯咬着手电,利落地拆除掉了里面的芯片,又觉得不太保险,索性把这两样旧家具直接扔进了储物箱里。
他听见庄迭在客厅里说了句什么,只不过对方的声音实在太低,实在没能听清楚。
凌溯拖着储物箱,从书房里探出半边肩膀:“小卷毛?”
“煮咖啡、骑马、画画、拉小提琴……”庄迭蹲在茶几前,翻找着买来的东西,“队长,你会拉小提琴吗?”
头疼的后遗症或许还在,凌溯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庄迭是在跟他讨论上一场梦里获得的记忆。
“这些还不都是工作……”
凌溯有点哑然:“会到是会,不过拉得没那么好。”
“对这些有兴趣?以后找机会教你,一样一样来。”
凌溯拿走了庄迭手里的红茶,揉了揉那些被灯光照得暖洋洋的小羊毛卷:“晚上就不要喝茶了,会失眠的……喝点水,一会儿我去写这次任务的总结,你去卧室睡一觉。”
他正准备去拆微波炉,看着正老成叹气的小卷毛,有些讶异地停住脚步:“我又说错话了?”
“我没有在和你讨论工作,我在讨论生活上的事。”
庄迭认真道:“生活上的时间不够用。”
“比如现在,我想帮你拆监控,想给你泡一杯蜂蜜柠檬红茶,想陪你写任务总结,还想去卧室睡一觉。”
“但我是一个完整的人,分不成四块。”庄迭把红茶拿回去,“队长,所以你得配合我,我们才能实现时间空间的最大化利用……”
凌溯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是有点用脑过度的后遗症。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在梦域中飞快学习、一路突飞猛进的小庄老师蹲在茶几前,熟练地摆弄着那些买来以后就没怎么动过的茶具。
庄迭把茶壶和杯子都用开水烫洗过,又拆开红茶和干柠檬片的包装。
壶里只放了一点点红茶,还远不到能叫人兴奋得睡不着的量。
茶香很快就混着热气一并袅袅升起来,很快又掺了一点柠檬的酸,在暖色调的灯光下,奇异地安抚了原本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庄迭添了两块冰糖进去。
剔透的糖块被茶匙搅得旋转起来,叮叮咚咚撞击着那个原本平平无奇的玻璃茶壶。
“队长,你还没听懂吗?”
庄迭顶着小灯泡,拿过他手里的螺丝刀:“我在邀请你一起去床上工作,摸鱼,或者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