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这一回,换成是凌溯没能想起梦里任何具体的事。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个不知多久以来最棒的梦。

那些梦像是阳光下打瞌睡的云,被晒得暖洋洋的,温柔地裹着他,摸起来又像是在草地上到处自由自在乱跑的小绵羊。

他可能是在庄迭的怀里失去了意识,等到痛痛快快睡了一觉醒来,小卷毛还好好地枕在他的胳膊上,抿着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

别说是梦了……那几秒钟里,向来要求学员们时刻保持绝对警惕的凌教官脑子里全是有关云、棉花糖和黑脸小绵羊之类漫无边际的遐想,连自己是谁都没想起来。

“记不住说明睡得好。”

庄迭挺满意,帮还没怎么醒过神的队长回顾旧知识点:“我也什么都没记住……我们好像是在一块非常漂亮的草坪上。”

庄迭仔细想了半天,认真地盯着他:“队长,你好像变成了一只黑猫,在我背上打滚。”

凌溯扶着额头,把脸埋在枕头里轻笑出声。

他努力想在睡醒后的第一个早上表现得好一点了,但那些不比高中生强多少的笑容还是压都压不住地往外冒,幸好那种想抱着小卷毛在床上打滚的念头还是及时被沉稳地克制住了。

印在本能里的训练没教过他怎么表达自己现在有多高兴,从年轻骗子那儿补课的笔记储存在另一个还没开始运转的区域,暂时也帮不上忙。

“我很好……特别好,这次是真的。”

凌溯握住了庄迭来检查自己的手,迎上对方的视线:“非常舒服,什么问题都没有——通常情况下我都能完全掌握好那个界限。”

他有点后悔把这种事暴露出来,但当时的情况,他又实在说不出什么用来解释和掩饰的谎话。

凌溯认真保证:“昨晚是个例外,我保证,绝大部分时间都完全不会有问题。”

庄迭还是仔细检查了他的额头,确认了没有任何冷汗,才彻底放下心。

“队长。”庄迭没有挪开自己的手,“要是你没准备好,就什么都不用说。”

他只是有点担心这件事对凌溯健康的影响,如果这一点不成问题,那么凌溯保留几个小秘密不说出来这种事,对他们接下来工作、生活、摸鱼、装修的计划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凌溯点了点头,他已经在庄迭的眼睛里看懂了这一大段话的全部意思。

这让他最后一点心事也彻底落定,凌溯反而放松了下来,贴了贴覆在自己额头上那只手:“也没什么……我只是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讲起。”

他笑了笑,枕着手臂在床上抻了个还算矜持的懒腰,固执地用被子把庄迭卷起来,用一种和消消乐差不多的格式摞在自己身上。

“我暂时还没搞清楚这些事的因果关系……可能是因为我在他们看来有危险,所以必须这么做,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对我这么做了,所以担心我有危险。”

凌溯屈起手指,轻轻敲着床沿。

他忽然问了个看起来没什么关系的问题:“小卷毛,你想过‘破茧者’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吗?”

庄迭点了下头:“应该还有一类梦……比梦域更麻烦。”

在看到那个破茧者的时候,庄迭就已经全面彻底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整理出了几种可能较高的猜测。

而到现在为止,一切线索都指向了其中最有可能的一种。

“梦域有界限,但那种界限是困不住梦主的,只要解开了梦主的情结和执念,就可以打开梦域。”

庄迭结合着凌溯讲过的知识点,边分析边整理思路:“当情绪随着记忆彻底固化,变成了一个连梦主自己都打不开的牢笼的时候……就像作茧自缚,梦的边界变成了围城。”

“非常漂亮的比喻。”凌溯忍不住赞赏道。

庄迭抿起嘴角,脑袋顶上的小卷毛控制不住地翘了翘。

“要打开这种‘梦茧’,一般的任务者是不行的。”

他趴在凌溯的肩膀上,继续分析:“拥有这种能力的任务者,就会被称作破茧者……队长,这种命名方式和‘茧’有关系吗?”

不等凌溯给出回答,庄迭已经迅速得出了答案:“对,有关系——强烈的守护执念同样也是一种情绪。”

“《拓荒者宣言》就是用来做这个的。它的每一句话都有情绪的力量,这种力量汇聚在一起,织成了一个最大的梦茧,用来抵挡潜意识世界的入侵。”

束缚和保护原本就是一体同生的两面性,虽然结果大相径庭,但它们的性质在最初其实是一样的。

同样是牢不可破的坚固墙壁,可能是无法逃脱的牢笼,也可能是拦住潮水的最后一道堤坝。

“真该让他们来看看什么叫优等生,我就说不是我过分严格……”

凌溯低声嘟囔了一句,他举起推测完全正确的小卷毛,仔细欣赏了半天,才把棉花糖夹心的瑞士卷仔细剥开,跟庄迭一块儿坐起身。

加厚窗帘把光线挡得严严实实,只能根据漏进来的那一点阳光推测,外面天色多半是已经大亮了。

凌溯不太清楚现在是几点,也懒得管,摸索着打开顶灯。

“成为破茧者的标准,就是有能力暂时‘关闭’掉某一种情绪。”

凌溯靠在床头:“破茧者会被派去处理对应的梦茧,这是他们真正的工作……比如关掉了恐惧这种情绪,就可以应对所有由恐惧结成的梦茧。”

庄迭领悟得很快,稍一沉吟就跟上了思路:“就像是用绝缘剪刀去剪断电线一样,因为已经没有感觉,所以也不会被干扰和侵袭。”

“对。”凌溯点了点头,“现在‘茧’已经学会提供这种辅助了,而且那部分情绪也只是暂时关闭,基本不会造成任何残留的影响……当初没有这个,所以得靠心理学这边的一些手段。”

凌溯想了一会儿,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说法。

隔了几秒,凌溯才总算发现,庄迭提出的问题似乎就是最恰当的概括:“……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不被允许有属于自己的情绪。”

他自己有关那一段的记忆也颇为混乱,总之在那些乱糟糟的暗淡阴沉的色块从记忆深处落定之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因为没有情绪,所以那个时候的凌溯可以应对任何梦境和梦域,当然也包括更危险的梦茧。

同样也是因为没有情绪,所以凌溯连“绝望”这种念头都没有。

但他毕竟也还算是个人,在遇到强刺激——主要是被学员和茧的早期操作气得冒烟——的时候,那些脱轨失控的情绪,就会变成头痛和眩晕这种最直接的身体反应体现出来……又因为凌溯没有“需要照顾好自己”这种想法,所以那些药有段时间被他直接当饭吃,似乎又在不知不觉间加剧了这种状况。

……再后来他就退休了。

退休以后,凌溯专心躺平休养,空闲时间去问候老宋睡没睡……在现实里和人打交道多了,这种状况也在慢慢好转。

目前的状态下,凌溯只是没办法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其他一切都非常正常。

如果不是昨晚的波折实在太多,被一个濒死梦域暗算在先,被老学员们在训练场上狂追在中,被小卷毛的惊喜砸晕在后。凌溯其实能完美地熟练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是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大概就是这样。”凌溯摸了摸后脑勺,“我快乐了,但也变弱了。”

庄迭不同意这个说法:“队长,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凌溯忍不住清了下喉咙。

他尽全力不那么嘚瑟了,但还是没能压住嘴角:“也不能——也不能这么说吧?世界这么大,厉害的人还是有不少……”

“在我的世界里就是。”庄迭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极为难得的不严谨,一锤定音地得出了结论,“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在我的世界里你都是最厉害的。”

凌溯不争气地发烫了几秒钟,他像是走钢丝一样摇摇晃晃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掀开被子利索地跳下床。

庄迭跟着床垫晃了晃:“队长?”

“有个小技巧,疏导着情绪发泄出来比压制效果更好,我发泄情绪的方式一般是做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早餐。”

凌溯简单解释清楚,蹲在床边摸了摸庄迭的头发:“想吃什么?越复杂越好。”

庄迭没想到这种决定也这么重要,立刻坐直,迅速开动脑筋:“香葱鸡蛋饼,肉末菜粥,草莓小蛋糕。”

“太简单了。”凌溯有点意犹未尽,“不够发挥……”

庄迭沉默了几秒钟:“……法式焗蜗牛,千层岩烧蛋糕,玉米奶油蘑菇浓汤……”

凌溯飞快忘记了自己放出的豪言壮语,揽过小卷毛胡噜了两下头发,踩着软底拖鞋,起身去厨房煎香葱鸡蛋饼了。

……

他们一起在家度过了极为罕有的、几乎完全无所事事的一天。

凌溯做好了早餐——值得一提的是在煎好鸡蛋饼、煮了肉末菜粥、做了个草莓小蛋糕之后,他又不服输地出门去了菜市场一趟,煮了一道玉米奶油蘑菇浓汤。

在下午过完之前,凌溯在小庄老师的协助下,用充满鼓励和安慰的语气写完了这次的任务总结。

两个人按照计划去了家具城和建材市场。比起看什么都想买回去的队长,庄迭毫无悬念地成了家里更靠得住的人,严谨地按照需求再三比对,列出了最合理的购买清单。

他们在那里一直溜达到天黑,甚至还逛了夜市,买了烤红薯、冰淇淋和糖葫芦。

对两个还忙着拯救世界的人来说,这种待遇无疑好过了头……所以,当凌溯刚买了两张夜场的电影票、一大桶爆米花,就接到了宋副队长的紧急来电的时候,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

“你们在家吗?休息好了没有?”

宋淮民也不想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开口时还有点艰难:“要是你们忙的话——”

“完全不忙。”凌溯一手揽着庄迭,一手拿着电话,抬头确认了下时间,“电影还有足足五分钟才开场。”

宋淮民:“……”

“不要紧,这部电影刚上没多久,排片还是挺多的……心理协会那边有事?”

凌溯随口问了一句,稍一沉吟:“他们遇到麻烦了?”

宋淮民还没组织好语言,有点错愕:“你怎么知道,他们联系你了?!”

凌溯扒拉着屏幕,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已拦截来电:“应该是联系了几十次。”

他忙里偷闲地同小卷毛打了个手势,庄迭飞快心领神会,抱着爆米花桶暴风吸入着嚼嚼嚼,顺手又给凌溯抓了一大把。

“很简单的排除法。如果是队里的事,你叫我回去的语气会比现在理直气壮得多,还会批评我大半夜带着队员出来看电影……所以多半是协会那边的变故。”

“你答应我的事肯定能办妥,所以不是他们叫我去重新做测试。”

凌溯朝小卷毛眨了眨眼睛,扔进嘴里两颗爆米花,夹着手机说道:“如果是因为我惹出来的这个麻烦,让心理协会决定干点什么难为我或者我们小队,你肯定一声不吭背着我就处理好了,所以也不是这回事。”

宋淮民听的有点匪夷所思:“你是怎么用反以为荣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来的……”

凌溯笑了笑,把话题拉回来:“协会那边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什么不直接联系‘茧’的人处理?”

“哦……对,差点忘了。”

宋副队长每次都会被同样的手段打岔成功,他拍了下额头,收回心神:“一来是他们和‘茧’的合作还没正式启动,现在就去找那边不合适……二来也是这件事有点麻烦,他们尽可能想找自己人来处理。”

凌溯不置可否,屈指轻轻敲了几下膝盖。

“还有。”宋淮民犹豫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你之前的导师、前任心理协会负责人吗?”

凌溯不着痕迹地蹙起眉:“他的潜意识出问题了?还是个人梦域异变了?”

“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他的潜意识出了什么问题……但在现实中,他出现了严重的谵妄状态,包括知觉紊乱和思维解体。”

另一头换了个声音,似乎是有人把电话从宋淮民手中接了过去:“严巡和他的搭档只是尝试着接触了一次,就昏迷到了现在,我们不敢进行任何其他尝试了。”

“你们该立刻联系‘茧’,而不是来找完全没有应对这些情况经验的下级小队,或者把更外行的人派进去。”

凌溯沉声道:“这种情况多半是形成了梦茧,需要专业人员来处理。”

“我们联系过了。”对面沉默了良久,才回答道,“‘茧’拒绝处理,因为它判定救援的危险和可能造成的损失绝对超过维持目前的状况。它认为严会长的梦茧会伤害那些任务者,就像当初……”

对方没有说下去,凌溯同样没有开口。

这样过去了足有几分钟的时间,对面的人匆匆说了句“抱歉”,挂断了电话。

凌溯正在走神,忽然被轻轻抽走了手中捏着的两张电影票。

凌溯微怔,抬起视线:“小卷毛?”

“队长,你的表情好像正在考虑是‘和我商量好,让我看完电影自己回家,在家里等你’还是‘趁我睡觉的时候你一个人去一趟’。”

庄迭洗干净手,把电影票送给了路边的小朋友,直起身:“这样是错的,艾克特应该已经教过你了。”

凌溯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我不是个好学生。”

“我也骗了你件事,队长,昨晚的那场梦我还记得一点。”

庄迭走到他面前:“我在梦里想清楚了一件事,既然你不记得了,那我就再和你说一次。”

“我不知道这种感情的分类,幼儿园助教的培训课程里没有这个。我只能尽量详细地给你描述它……你在梦里只知道追尾巴和咕噜咕噜哼着在我身上打滚,没有回答我。”

“遇到你之后,我发现我对‘现实’的要求提高了。”

“我开始不愿意忍受之前在出租屋里的生活。”

“不是因为条件不好,也不是因为十二点后不能用吹风机。我特意想象了一下,如果你也在那儿,我宁可每天都把头发自然晾干。”

凌溯的手指不自觉地弯曲起来,他慢慢活动着它们,声音很轻:“小卷毛……”

“听我说完,队长。”庄迭蹲在他面前,仰头迎上凌溯的视线,“如果现在再把我扔回那个旅店里,我大概也会完全出不去……因为你在里面。”

凌溯扯了扯嘴角:“我就是担心这个。”

“他们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我的导师当时对自己做的所有实验,也都对我做过,现在他疯了。”

凌溯摸了摸庄迭的头发:“既然我没有收到任务简讯,就说明在‘茧’的判定中,即使是我也不一定能打得开他的梦茧。”

“那也没关系。”庄迭说,“我可以每天都把头发自然晾干。”

凌溯有点哑然,他正要开口,却忽然听懂了庄迭这句话的意思,有点愣怔地看向那双眼睛。

“我总觉得,应该用一种更好听的说法……”

庄迭蹲在凌溯面前,他把下颌搭在凌溯的膝盖上,努力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个合适的描述。

“我决定修改‘现实’的定义,把它改成任何有你在的世界,坐标原点在这里。”

庄迭抬起手,按住凌溯的左侧胸口:“只要睁开眼睛能看见你,我就身处于我的现实之中。”

“不是因为你困住了我,是因为我在这里活着,我在这里永远都是真实的。”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每天都把头发自然晾干。”

……

庄迭严肃道:“队长,我尽力了,你得说点好听的话,或者干点什么,不然这段话就会掉在地上。”

“……”凌溯没忍住咳了一声,牵起嘴角。

他深呼吸了几次,调整好力道和状态,握住庄迭按着自己心脏的手,把那只手翻过来托住。

凌溯轻声说了些话,那些话刚一出口就被呼啸而过的车辆噪音盖过去,明亮到晃眼的车灯像是水一样将他们淹没,又转瞬即逝。

凌溯笑了笑,他抬手按了按额头,轻叹口气:“……算了。”

他决定给出更直接的回答。

凌溯闭上眼睛,低下头,安静地亲吻着庄迭的掌心。

“我们一起去冒险,解决问题,然后回家。”

凌溯轻声说:“祝我们今晚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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