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并没有考虑到会有患者反抗的问题,大楼内部并没有设立任何屏障,也看不到其他走动的人影。
庄迭一路进了大楼,拖着昏迷过去的医生打扮的人,塞进了一间看起来并不常用的备品间里。
他额外多花了点时间,简单搜了一遍对方的身。
“是很草率的意识投影……只有白大褂能脱下来。”
庄迭收回手起身,在那件白服的口袋里摸了摸:“白大褂的口袋也是空的。”
不光是这样,他其实也早就发现,这里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形投影。
这些医生打扮的人只会在有必要时出现,按规定完成相应的任务。这些人的长相都很普通,而且从没有任何一张脸是重复的,就好像每个人都只是在一次性使用后就会被随意丢弃。
“……差不多就是这样。”庄迭在备品间里找到了个没开封的医用口罩,拆开包装戴上,“这家医院——或者说这场梦,已经完全不像是人类的梦境了。”
队长曾经给他讲过类似的情况。
如果是人类的潜意识,即使是再专注、再接受过严格训练的专业人员,也完全无法保证百分之百不走神,不浪费一点意识波动去关注和思考一些毫无必要的内容。
这是大脑的构造本身决定的,因为人从来都不是被作为工具而专门制造出来的东西。
如果没有表现出这一点,而是存在着异常的高专注度和沉浸状态,反而要考虑是否有其他诸如自闭症谱系之类的问题。
这种情况在梦中的表现尤为明显——简单来说,如果这是一场正常属于人类的梦,那么这些人形投影或多或少都会表现出梦主、或是梦主曾经见过的人的特质。
“吃糖葫芦的第二颗山楂的左二分之一时候,队长给我讲过这一点。”
庄迭找了个手推车:“人形投影不一定会有规律,但一定有特色。”
随着在这里停留时间的延长,他的一部分长期记忆似乎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干扰,只能运用这种办法重新翻找。
幸好,有关凌溯的线索还都十分明确,庄迭很快就翻找到了需要的资料:“有几种类型……成长经历中记忆深刻的人,有明确象征意义和代表性的人,近期见到的有鲜明印象的人。”
庄迭停下来,按照这种思路想了一会儿:“如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脸可能是队长、队长和队长……”
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得飞快摇了摇头:“还是只要一个队长就够了。”
庄迭在备品间里绕了几圈,按照见过的物品摆放,找到了相应的药品和医疗器械,把它们逐个放在手推车上。
翻找和队长有关的记忆让他的感觉很不错,心情也比之前稍微好了一点,暂时打消了再扛着升级版地狱熔岩棒球棍出去电几个投影的念头。
“人脑很难去想象从没见过的一张脸。即使梦见了一个十分陌生的人,以为自己没见过,也多半是曾经无意识瞥见的路人或是广告图。”
庄迭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地上、脸部已经开始逐渐模糊的人。
备品室的窗外隐隐约约出现了人影,已经有用完餐的患者陆续回到病房,看起来用餐时间终于结束了。
虽然没有白大褂引导和约束,但绝大多数人还是按照惯例,沿着固定的路线向回走着。甚至显得十分一致和规整。
即使有少数的“患者”因为意识涣散和迷茫,不清楚这是要去哪儿,也会被其他人所带动,走在了那条“理所应当该走”的小路上。
庄迭将身体隐在窗帘后,不出声地向外看了看,将掀起的窗帘一脚放下。
那个人形投影已经淡得只剩下个轮廓了。
在他面前,那道影子就像是正在被逐行删除数据,每一秒都有几个部分和特征凭空消失,最后终于连轮廓也被彻底擦除。
庄迭蹲下来摸索了下,没有任何奇怪的触感,那里只剩下了一团空气。
可以确定,这种变化并不是由看得见变为透明,而是的确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这个空间内。
“一次性生成、数据集十分有限、不涉及额外交互、用完就直接清理。”
庄迭思索着:“像这种情况,倒更像是另一种东西……”
他隐约有了些想法,拉高口罩站起身,推着那辆整理好的手推车离开了备品室。
……
从表面上看来,这座大楼和现实中精神疾病研究中心的几乎无异。
庄迭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在他身边,时常有同样推着手推车、医生打扮的人匆匆路过。
“没记错……现在的确是给药时间。”
庄迭推着自己的那辆一模一样的手推车,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就轻松地混进了这群人当中。
他一边稍稍加快脚步,让自己也像是急着要去检查某个病房的患者,一边借着口罩的掩饰,无声沉吟:“早餐,给药,个体治疗,放风,集体治疗,休息……”
……整个流程并没什么可奇怪的。
奇怪的是,庄迭暂时还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流程。
虽然大楼的格局和精神疾病研究中心一致,但治疗流程显然有着不小的差别——这里的一切都更为粗暴和直接。不同职能的医护人员、院内员工全被一律生成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打扮,而手推车上的“药”也没有任何明确的分类和标识。
这种抹去一切细节的标签式归纳,可以最大限度节省运算需求,减少冗余数据垃圾的产生,让一切得以更高效、更流畅地运转。
“有三种可能。”
庄迭迅速整理思路:“第一种,我和队长在这里待的时间比我们想的要长,至少已经完整地走了一遍二十四小时的全部流程。”
“第二种,在我被锁住的那些记忆箱子里,我曾经见过日常规定的流程表。”
庄迭垂着视线,手指轻轻敲着手推车的扶手:“我及时把它背了下来,转化为了长期记忆,所以逃过了封锁……这也能解释,我为什么会知道手推车里药品和医疗器械的摆放顺序。”
这个动作又牵起一阵鲜明的刺痛,庄迭停下脚步,抬起手来回研究了两遍。
在活动手指时,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灼烧一样的疼痛感,似乎仍然有电流在皮肤下蛰伏。但从表面来看却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甚至连一点红痕都没有。
庄迭仔细看了看那个手推车,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扶手侧面是金属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从手推车里取出一副乳胶手套戴上,重新握上扶手时,感觉果然好了许多。
“第三种可能。”
庄迭不甚在意,解决了问题就没再管,继续推着车向前走:“我来过这里……”
他并不是完全察觉不到,自己忘了一部分以前的事。
或者说,比起“忘了”更为准确的描述,应该是像这次的处理一样——暂时隐藏起了那部分记忆,再用一些合理的假象做掩饰,让他很难主动对过去生出怀疑。
庄迭一边快速向前走,看似不经意地扫过每个病房和治疗室,一边分心考量着这几种可能性的概率。
他必须尽快找到队长,同时也必须破解开记忆的谜团,否则还会重复这种没完没了的断片和跳跃……
下一秒,他的念头却突兀地化为了一片空白。
庄迭握住硌在掌心的扶手。
他的身体甚至没能即使配合着做出反应,视线虽然还钉在上一扇门内,双脚却已经带着自己和手推车继续向前走出了一段,才终于想起来停下。
庄迭蹙了蹙眉。他仔细确认过自己的理智程度,数了一百只羊,才又调转回去,一步一步靠近那扇门。
那是一间治疗室。
屋子里像是被人用精神力轰击过,所有器械全都被碾得粉碎,连那扇门也已经歪歪斜斜掉下来一半,所以才那样容易地让任何从外面经过的人将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有一瞬间,庄迭的确看到了许多紧急忙碌着的医护人员。
那些人围着一张抢救床忙碌不停。
稍远些的仪器幸免于难,正不断跳动着刺眼的红色数字,发出急促的报警声,提示着被抢救者生命体征的不断衰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几十个小时那么长,也或许只是一秒钟,某个仪器忽然发出“嘀——”的一声长响。
那些画面尽数消失得无影无踪,屋子里的狼藉也像是从没出现过。
庄迭站在门口,他看着屋子里面。
那张抢救床上躺着的人只剩下了最基础的生命维持系统,他的胸口在呼吸机的维持下规律起伏,却已经不再对外界给出任何一点反应。
庄迭放轻脚步走过去。
他很熟悉这张脸,又没有那么熟悉——他记忆里的队长头发没这么短、眉宇也没有这么锋利,稍微比抢救床上的人影要年长上几岁,总是能让一切都稳妥得不必有任何担心。
庄迭忍不住伸出手,几乎要碰上那道影子的时候,忽然被身后的手臂向后扯回。
那双手牢牢遮住了他的眼睛,把他圈进怀里。
护在他身后的胸口没有平时的温度和力道,却依然仿佛从未改变。凌溯把他从那片空间里抱出来,一只手依然遮着庄迭的眼睛。
“没事,小卷毛。”
凌溯轻声说道:“我们不看这些。”
他引着庄迭离开了这个房间,扶着庄迭的身体让他转过来,迎上那双眼睛:“看着我,你很快就会忘记……”
“队长。”庄迭握住他的手,“你得告诉我怎么回事。”
小庄老师很少会对他用这种语气,严肃得像是面对最不听话最淘气的同学,连那一脑袋小卷毛都变得有棱有角。
凌溯不自觉怔了下。
他下意识清了下喉咙,想要尽力给出个还算合理的解释,却还是抵不过一阵严重过一阵的虚弱和眩晕感。不等整理好思路,身体已经脱力地坠沉下去。
庄迭紧紧抱住了他,跪在地上,把他拖进自己怀里。
“不太好解释……小卷毛,这件事涉及到博弈论、隐马尔可夫模型、熵的增减和量子纠缠以及因果倒置。”
凌溯扯了扯嘴角,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的状态丝毫不比那个抢救床上年轻几岁的自己好上多少。
但凌溯还是决定鼓起勇气,合理地抓紧没有“茧”监督和打击报复的宝贵机会。
“我和……那里面的我,状态是同步的。”
凌溯向里面示意了下,他尽力想要握住庄迭的胳膊,却发现自己已经力不从心地控制不好那些颤抖的手指。
这种感觉非常复杂,他的确非常理智和清醒,但又无法抗拒这种自己对自己产生的认知干扰——生命仿佛清晰地在不断流逝,意识逐渐归于混沌和模糊,有某个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走马灯。
只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不重要……就像他顺口弄出来的那些让小卷毛不那么紧张、不死死抱着他发抖的高深莫测的各专业名词一样。
“别担心,过一会儿就好了。”
在逐渐黑暗下去的视野里,凌溯的声音已经低得仿佛只剩气流:“小卷毛。”
庄迭的温度立刻牢牢护在了他身边。
门内的机器已经接管了抢救流程,正在给年轻几岁的那道影子做着心肺复苏。
在被拖入令人窒息的冰冷漆黑中之前,凌溯抓紧时间,低声给庄迭进行完全错误的科普:“人工呼吸就是亲一下,亲一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