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趁着雨还没彻底变大,凌溯眼疾手快,抱着黑脸小绵羊一头钻进了古堡。

庄迭还没来得及开始营造古堡里的氛围。

他从凌溯肩头探出脑袋,正打算在墙上画几个阵法,角落里弄出些阴气森森、扭曲变形的脚印和抓痕,已经被队长抬手遮住了眼睛。

——比起通过念睡前故事来营造氛围,设法改变梦境的基调,再把自己的一小点投影塞进去……作为整个梦域的梦主,装修起来显然更方便。

等凌溯的手移开时,他们对面的壁炉里已经跃起了明亮的火光。

坚实的大门和墙壁挡住了肆虐的暴风雨,只有通过高塔顶端那一扇小窗户,才能看得见外面的雷鸣电闪。

那些雨点砸在厚重的砖石上,落进地面的积水里。雨声隔得极远,高低错落有致,叮叮咚咚地掺进风声和树叶的哗啦作响中,像是一场极为和谐的古典交响合奏。

高窗外是墨蓝色的天空、载满了雨的铅云和穿梭其中的闪电。室内的温暖舒适,让那几扇小窗户变成了几幅供人欣赏的挂画。

凌溯抱着黑脸小绵羊,坐进壁炉前的沙发里。

他打了个响指,让墙壁上的火把也逐个点亮,把整个空间照得既暖洋洋又舒舒服服的,抱着小卷毛一起蜷进去。

“太厉害了,怎么做到的?”

凌溯轻声问了一句,他很快就自己得出了答案:“我知道了……录音笔。”

庄迭把自己的锚点放在了他的梦里。

虽然锚点只在梦境中有效、无法打破已经出现边界的梦域,但它们依然保有类似“超链接”的功能。

要改变凌溯的梦,庄迭只要在自己的意识里构建出一座阴森怪诞的古堡。

他坐在凌溯的病床边上,全神贯注地给队长念鬼故事听。他一边尽力把所有画面想得栩栩如生,一边忍不住又在画面里加上了自己。

……然后只用了三秒钟时间,就被自己吓成了一团钢丝球。

被揭穿的黑脸小绵羊恼羞成怒地撞了撞凌溯的胸口。

那种力道实在很轻,凌溯忍不住笑起来,他闭上眼睛收拢手臂,把脸埋进那些打着卷、带有淡淡消毒水气息的头发。

凌溯一点点吻着庄迭的额头和眼睛。

在熟悉的肩膀和手臂圈出的温暖空间里,庄迭发现自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凌溯解除了梦域对他的屏蔽——或者不如说,凌溯把自己的整个潜意识的智能梦纹锁都多加了一组用户。

在这种奇异的感触里,庄迭甚至隐约生出了种莫名的直觉……只要他想,就能在凌溯的潜意识中任意来往,查看每个角落。

“怪我,没考虑周全。”

凌溯抱着庄迭翻了个身,让小卷毛趴在自己怀里,一下一下地胡噜着庄迭的后脑勺:“还害怕得厉害吗?”

庄迭下意识要摇头,又及时刹住,在凌溯的掌心坚定地点头点头。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点熟悉的场景。

看着已经忍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的小庄侦探,凌溯还是没忍住抬起了嘴角,拇指和中指圈成了个小圈,对着那些小卷毛完全没有力道地弹了个脑瓜崩:“吓唬我?”

他要是没记错,在严会长的梦里,有些人不小心磕到了后脑勺,好像也是这么一直让那个触目惊心的肿块足足坚持了好几个小时……

于是,在刚得知真相、意识到当初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设计好的骗局的那几个小时里,凌溯都因为忙于和一个肿块殊死搏斗,甚至没来得及产生什么明确的感慨和想法。

迎上凌溯的视线,庄迭耳根烫了烫,镇定地移开视线,临时紧急翻看着《吹口哨指南》吹了两声口哨。

……竟然完全没响。

庄迭忽然被激起了毫无意义的好胜心。

他迅速从凌溯怀里爬起来,换成了正襟危坐,又专心按照标准教程吹了几次,却都只能发出半响不响的气流声。

凌溯懒洋洋躺在沙发上,曲起左臂枕在脑后,热心帮忙指导:“注意口型……对,气流还得再果断一点。”

凌溯给他示范了几次:“嘴唇要保证湿润,口型就像是在说‘鱼’或者‘two’,或者……”

庄迭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正按照指导找着感觉,嘴唇上忽然被冰冰凉凉的触感飞快碰了下。

凌溯不知什么时候又从沙发跑去了地上,他盘着腿坐在庄迭面前的地毯上,反手向后撑着地面。

凌溯抬起头看庄迭,他的呼吸有点急,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的耳根也有点发烫,眼睛里的笑意却比平时都亮。

“或者……就像准备好了一个吻。”

……

小卷毛是在努力践行“只对他说真话”的承诺的同时,努力地被他需要。

虽然不知道这条相处之道,究竟是小庄老师在《怎样鼓励五岁小朋友建立信心》这种书里学来的,还是在《怎样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谈好一场恋爱》这种书……但效果反正都超级棒。

凌溯很难清楚地描述出那种感觉……就像他甚至是给自己打了好几次气,才让“谈好一场恋爱”这几个字飞快地在脑海里蹿过去一样。

他们现在是在以“今后永远生活在一起”为目的,完全认真地、专心地、充满好奇地探索着一切可能性。

每次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凌溯都能自己一个人忍不住高兴好半天。

“我也是。”庄迭认真地补充道。

凌溯稍微有点讶异:“我想得这么大声吗?”

庄迭抿起嘴角,他也离开了沙发,用力攥住凌溯的一只手,和他头碰头地蹲在一块儿:“超级大声。”

那是种巨大到震耳欲聋的沉默声响,像是体内熔岩的滚滚流动,又像是命运的齿轮缓慢运转,终于在某一点上“咔哒”一声扣合。

庄迭模仿着凌溯的动作——虽然学吹口哨似乎不太顺利,但他至少准确地掌握了需要的准备工作——他极为精准地补上了剩下的那半个吻。

他们就这样索性并肩躺在了地毯上。

身体的疼痛到了梦里变得微乎其微,而那些记忆带来的痛楚同样也被暖意覆盖,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场梦,凌溯几乎控制不住地要舒服地睡过去

听着凌溯不同于平时、过了这么久还有些急促凌乱的呼吸声,庄迭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子:“队长,让我接管一会儿你的梦?”

“嗯。”凌溯昏昏沉沉应了一声,忽然醒过神,“不行。等一下——”

他飞快想要起身,却因为已经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迅速被磅礴的梦压重新限制了行动。

庄迭刚站起身,那些回忆就再度气势汹汹席卷而来。

凌溯刚才暂时屏蔽了记忆的侵蚀,才将梦中的环境稳定下来。而此刻,那些被强行压制和忽略的记忆瞬间反扑,数不清的场景叠在一起,无数个影子扑下来,密密麻麻地啃噬着这座古堡。

庄迭的身形晃了晃,闷哼一声,不得不重新半跪下去。

像是有某种澎湃到恐怖的压力,庄迭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已经渗出了隐隐的血痕。

“小卷毛,先停下!”凌溯撑坐起身,他用力握住庄迭的手腕,“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庄迭低下头,伸出一点舌尖,尝了尝从指尖冒出来的血珠。

凌溯的动作不自觉缓下来。

庄迭垂着眼睫。

那双黑净的眼睛像是被冰水浸过,在看向凌溯时却又眉眼一弯,那点泛着寒光的冰川光泽就悄然淡去。

庄迭起身走过去,抬手按上古堡的铜铸门栅。

被雨水浇湿的外墙壁忽然跳跃起刺眼的明亮电弧。

那些淡红色的电弧毫不留情地连成一片,彻底击毁了混在那些记忆里、悄悄潜伏了不知道多久的初代茧的神经代码。

这就是凌溯明知道现在的身体状况未必合适,也必须要立刻处理这些找回来的记忆的第三个理由。

当初那场实验中,严会长最初的打算,可不是让自己和初代茧融合。

作为原本会被饲喂给初代茧的零号,凌溯的潜意识深处还留存有大量初代茧的预设接口。

不论哪一代“茧”的运算逻辑都是一致的,所以凌溯事实上并不需要任何设备,也可以利用这些代码接入后台、进行一些基础操作。

但更多的代码则都是无穷的隐患,凌溯必须剔除和销毁它们。这个过程用手术刀来做,多少有些太辛苦和漫长了。

——恰好,在严会长的那场梦里,庄迭还储存了一部分初代机自己的销毁逻辑。

在准备离开用餐地点,去找凌溯的时候,庄迭曾经被门口的电弧封锁拦住过。

这些电流的运算逻辑其实很简单——寻找剧烈异常意识波动、确认违规、判定无用、进行销毁……初代茧自检使用的也是这套逻辑,所以这些电弧对初代茧的代码也同样适用。

“剧烈的异常意识波动”其实是一类暗号,它代表一切可能具有危险性、在已储存资料范畴之外、原本不该属于所在环境的意识波动。

环绕着古堡的那些青烟迅速被雨水浇灭,狰狞盘踞的影子变得透明,再缓缓消失,终于不剩下一点痕迹。

所有记忆都被处理完毕,没有遗漏下任何一段可能有危险的代码。

庄迭抬起手,轻轻甩了两下,吹了吹被灼得生疼的掌心。

残留的淡红色电弧还在他指间跳跃,发出噼啪轻响。

“还有最后一点异常。”

庄迭的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自己胸口上。

他蹙了蹙眉,隔了几秒钟,轻声判断:“……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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