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虚无的空间实在漫无边际,但的确有可能,他贴的小广告和指向出口的路牌会被人看到。
庄迭把全部记忆、经验和认知留给了他,但的确有可能,还有一些东西被留在了“本能”这个无法磨灭的层级里。
储钱罐平时也没少偷着跑出去,钻进别人梦里捡各种带字的纸条,凌溯总要定期按照轨迹还回去……因为他们在家的时候,小卷毛总是忍不住偷偷投喂储钱罐,所以储钱罐一直坚信小卷毛比他更有钱。
所以也的确有可能,储钱罐财迷心窍,不小心钻进了一场有着非常熟悉的意识波动的梦。
要连成这一条轨迹,每一个拐点都存在可能性,而每一种可能性的概率,也都实在微乎其微。
……但再小的概率,在总量是“无限”的样本里,也会有那么一次出现的机会。
在没有时间概念的、完全虚无的空间中,因为有人贴了无数张广告和指路牌,因为有人在用全部的意志寻找出口,因为这些都被重复了无限次……所以一定迟早会出现这样一条轨迹。
一定会有这样一条轨迹,庄迭看到了他贴的小广告,沿着指路牌来到了现实,在梦里捡到了一个很眼熟的储钱罐。
至于那之后……凌队长是怎么形象全无地举着个储钱罐,毫不客气地一边晃一边当罗盘,在潜意识世界里一点点找着了把小卷毛领回家的路,就一点也用不着细说了。
光是居然晚了一步找到庄迭这件事,就让三代茧记仇记了整整一个小时,让凌溯在抽奖环节得到了足足十条审美超一流的沙滩裤衩。
……
虽然因为已经到了探视允许的时间,不得不离开病房的总负责人和宋副队长又趴起了门缝,但凌教官显然不打算把这些故事讲给别人听。
凌溯找了个足够舒服、不会压到伤口的姿势,苦口婆心地把小庄老师哄上了床,头碰头挨在一块儿,诚恳地承认了自己在现实里也贴了小广告的错误行为。
“后来都铲干净了。”凌溯保证,“一张都没留。”
他也是入侵了“茧”的探测程序,沿着现实的意识定位一路找过去,才发现失去了记忆的小卷毛住在一幢廉租公寓楼里。
虽然在原则上有着修改当前现实的权限,但庄迭依然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刚丢了工作的幼儿园助教,友善软弱,爱好做手工,一旦落单就会挨欺负。
因为把自己的“茧”送给了凌溯,所以庄迭经常会一不小心就被这个世界太过嘈杂混乱的信息流吵到,总是习惯宅在房间里。
凌溯在附近蹲守整整三天,发现小庄老师真的可以做到一点都不出门。
庄迭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忽然找到了不少线索:“队长,修好了公共盥洗室的吹风机、修好了楼梯间的电灯、让半夜high歌的邻居安静下来的都是你。”
凌溯轻咳一声,耳根热了热,抬手慢慢揉了两下脖颈。
小卷毛又找到了新线索:“还有在外卖袋子里塞抽奖券,让我抽中了个新行李箱的!”
庄迭非常喜欢那个行李箱,不光拿它装行李,还坐在上面当转椅和碰碰车用。
后来他因为实在睡不着觉连夜退租、带着身家行李敲开凌溯办公室的门,拎着的就是那个小熊行李箱。
“还有帮你修空调的。”凌溯说,“我连夜去考了个修空调执照。”
这些反常的行径一度险些引起了宋副队长的警惕。
目光如炬、明察秋毫的老刑警盯了他两天,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了好几次法律与道德的界限。
凌溯当然也知道这样一定不行。
在那三天里,他掌握了很多一手资料。
比如小卷毛虽然好像变得有点沉默和酷了,但那是因为没办法自主屏蔽纷繁无休的信息流,总是被吵得睡不好觉——任何人那么些天睡不着,也不可能还有多好的心情。
比如失去了结茧的能力,小卷毛似乎还没有完全适应普通人的记忆方法,总是随身带著录音笔和记事本,以免忘掉什么重要的事。
比如小卷毛还保留在那片虚无里的习惯,会反复重复自己的存在,来让自己不彻底迷失。
比如小卷毛虽然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但还是会对着上门修空调的他打招呼,会拿冰镇饮料给他喝……会在他差一点被满地的游戏机卡带绊倒时候,本能地跑过去伸手扶住。
被那双手再一次牢牢扶住胸肩的时候,一个画面忽然毫无预兆地从凌溯的意识深处跳出来。
这几年来,凌溯一直像个早已破产的守财奴,一遍一遍反复盘点和重温着那些回忆。
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对那些被他反复盘点的记忆了如指掌。
哪怕有一天,这些记忆生成了一个最复杂的迷宫……他也能在身处其中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清楚地辨认出自己是在哪一条时间线、哪一个轨迹的哪一帧。
但即使是这样,还有一些更珍贵的记忆,他自己都只是把它们好好地存放在意识深处,不敢轻易去动。
……就比如当小卷毛雀跃着想要带他回家的时候,他因为彼此还不熟悉,本能生出的那几秒犹豫。
而来自死者之境的那个最聪明、最温柔、最好的年轻拓荒者,已经在那一瞬间过完了无数个他们的一生。
他不敢让自己去回想那个时候对方的眼睛。
小卷毛安静地站在他面前,一点一点整理好只有自己才有的记忆,把它们全打包收起来,穿过无数轨迹回他们的起点。
然后那双眼睛抬起来看着他。
抹去一路跋涉留下的全部痕迹,只剩下清亮干净的初见,亮晶晶地弯起来:“我明白了。”
“我们可以从先相互熟悉开始。”
来自彼岸的年轻拓荒者合上笔记本,一点都不着急,把那个“家”字吞回去藏起来:“可以做个计划。”
……
凌溯被扶着站稳。
他道了谢,接过庄迭递来的冰镇饮料,去修了滴水的空调,又帮忙把那些游戏卡带整理好。
他发现自己必须要立刻做个计划。
他必须做个非常稳重、非常成熟的计划。
因为他们现在还不是特别熟,所以他绝对不能着急,一点都不能着急——就像小卷毛老师当初那样。
他不能现在就跳起来抱着小卷毛一路不停地狂奔着穿过大半个城市把人偷回家藏起来。
他决定先去贴小广告。
庄迭要去公共盥洗室洗漱,要去丢垃圾,在外卖员犯懒不肯上楼的时候,要下楼拿外卖。
凌溯特地标注出了这几条关键路线。
如果直接贴“欢迎来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睡觉”这种小广告,大概要被铁面无私的宋副队长抓起来……所以凌溯花了不少时间,找了个不合法的地下窝点。
整个计划非常周密。
充满诱惑力的小广告负责把庄迭从公寓里引出来。
凌溯埋伏在岔路口,作为热心路人把庄迭领去了特殊事件处理小队,顺手就举报了那个传销窝点。
他不清楚“茧”目前总部和负责人的情况,但有过之前自己的经历作为教训,凌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庄迭那么早就被注意到。
加快频率、不断入梦做任务,一来可以让庄迭严重缺乏睡眠的身体得到足够的休息,二来也可以尽快重新编织起一颗茧——在潜意识世界结茧,当然要比在现实世界容易得多……
……
在收拾游戏卡带的几分钟内,凌溯做好了全部的计划。
靠着这些计划,他没有立刻冲过去抱住庄迭。
在庄迭被老宋领去会客室,而他就躺在沙发那些抱枕下面的时候,凌溯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大概有那么十几秒钟,他什么都做不了。
凌溯躺在那里,安静地听着来自彼岸的最优秀的拓荒者条理清晰地分析梦境。
他没有做出任何可能会吓到小卷毛的反应,就像他们完全不熟一样接待了庄迭,甚至没有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生出任何一点习以为常的头痛……
所以他也有太多的问题,都没能来得及问清楚。
“我在那场梦里捡到了录音笔。”
庄迭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开口:“所以一点儿都不无聊。”
凌溯微顿了下,停住话头。
他抬起手,放轻力道拢住那些软乎乎的小羊毛卷,迎上庄迭的眼睛。
小庄老师每天都教育小朋友们要诚实,被他这么看着,眼睫有点心虚地闪了下,低头老老实实承认:“应该是我把录音笔留下的。”
当时的情形,庄迭其实记不大清了……他那时正逐渐溺进那场梦里,也正不断增强着对那场梦的控制权。
或许是某个实在没能忍住的念头,在他把凌溯送出梦境的同时,让他下意识留下了他们家的钥匙。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小卷毛热腾腾地低声总结,“家里的钥匙要配两把……”
凌溯哑然:“我不是要问这个。”
……知道录音笔留给了庄迭,他的反应只有庆幸。
庄迭眨了下眼睛,有点疑惑地抬起头。
他刚因为队长讲的故事好几次没忍住,在凌溯的衣领上沉稳地悄悄蹭掉了透明含盐溶液,不太能找得出这里面还有什么没补全的细节。
“你。”凌溯有点无奈,低头碰了下他的额头,“小庄老师,你是怎么来到现实的?”
在他们的茧因为梦境的异变而自动获得管理员权限后,庄迭只要来到他们目前所在的这一个现实,就能拥有“存在”本身,这倒并不令人意外。
可他们在那场来自世界的噩梦里失散后,直到重逢之前,就再没见过任何一面。
凌溯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庄迭是怎么一个人成为了那场梦的梦主。
小卷毛老师平时最害怕恐怖的东西,连那些淘气的幼年意识体披着床单飘飘荡荡,都能把他吓得一棒球棍抡出去……是怎么一个人负责起了那场阴沉可怖的噩梦。
庄迭是怎么把那场梦从死者之境彻底剥离,让彼岸的世界完全恢复正常,而自己沉入了世界之间那条虚无的巨大罅隙。
在那个虚无的空间里,庄迭都做了些什么。
梦境发生变异的那一天,茧获得了管理员权限,庄迭的意识也会在同时苏醒有关“我”的概念。
一个清晰的“我”,被困在无限模糊的空白里,又该是种什么样的孤独。
他是怎么找了无数个地方,终于找到了小广告和指路牌,找到了那个出口……
所有的念头都停在忽然落下来的吻里。
庄迭担心他的身体,没有像之前那样放开了闹,只是伸手固定住凌溯的身体,一点一点亲着他的眼睛。
庄迭用这样的碰触确认和感知着他的存在……就像吻着那朵黄玫瑰最柔软的花瓣和尖刺,同时吞落清甜冰凉的露水和咸涩滚烫的血气。
“我的确在梦里发现了不少线索。”
庄迭想了想:“说不定有办法解决目前的问题。不用再带着世界逃亡,不需要再做下一艘方舟……”
“这些很重要。”凌溯轻声说,“但小卷毛老师,我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个。”
凌溯睁开眼睛。
大概是因为还来不及像每次那样从容沉稳地整理好情绪,在某一瞬间,庄迭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战栗的疼痛、余悸和鲜血淋漓的伤痕。
庄迭的胸口忽然跟着尖锐一疼。
大概是因为自从找回了记忆,就一件事跟着一件事不停砸下来,大部分的精力又都放在凌溯的伤势上……庄迭暂时还没有时间去整理自己的情绪。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庄迭发现自己的反应和自己的茧一模一样。
他想不顾一切地用力抱住凌溯,想告诉对方一切一切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当然也不是自己的错。这只是一场超级酷的冒险的小插曲,他们迟早都会回到对方身旁,手牵着手一起回家。
但他也想在凌溯的意识里横冲直撞,想把所有说不出的漫长的流离和寻找全都变成不讲道理的委屈。
他想跟凌溯告状,自己留下的那一点点的记忆都被那个破空间一点一点吞噬了,就连录音笔也因为听了太多遍,声音越来越模糊。
他原本是一遍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告诉自己,一回到现实就立刻去找凌溯的,但就连这种徒劳的重复,最终也在失去时间定义的虚无中变成了空白。
他看着自己的记忆像是被冷酷扔进水里的笔记本,那些字迹都无法阻止地缓慢融化和模糊,变成认不出的墨迹,然后就连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轨迹线也慢慢风化消失。
这个过程是会逐渐变得不再难过的,因为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难过……他只是还记得最后一件事。
……
凌溯忽然伸出手,用力把他抱进怀里。
庄迭条件反射地想要护住他的伤,那只手却也被牢牢握住。
凌溯自己很有分寸,他知道这是小卷毛老师好不容易盯着好起来的伤口,在发力时严格地避开了牵扯左肩的肌肉群。
他打开一场醒着的梦,让庄迭所有无法说出的念头都汹涌地灌进去,他们的胸口急促起伏着,落下和迎上发着抖的吻。
这种近乎战栗的、不顾一切的拥抱和亲吻,一定包含有无数其他更复杂的含义。
比如来得太迟的歉疚和疼痛,比如想要铭刻下来的什么强烈执念,比如一个只有两个人才能回的家,一场只有两个人才能一起做的梦。
比如虽然不太适合在这种时候背诗……但有无数次,凌溯注视着庄迭的背影,想提醒他抬头看的,书架上那本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诗集。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多年前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人的忠诚。”
庄迭一点都不客气地埋在凌溯怀里,在凌溯的衣领上擦净了所有眼泪。
他们牢牢贴着彼此的胸口,激烈的心跳几乎要穿破胸膛,跳进另一个里去。
“我只是睡了一觉……队长,这场梦有点儿长。”
“我还记得最后一件事。”
庄迭抬起脸。
他看向凌溯,被水洗过的纯净的黑色眼睛又弯起来,那些薄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无遮无拦地倒映着凌溯的影子。
“不梦见你,不要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