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谨辅导的学生叫方奕,下学期升初三,挺乖的一个男孩子,就是老爱走神,注意力不集中。他妈妈也没什么太高的要求,只说让宋谨监督他做完暑假作业,再把初三的一些知识点提前教一教,让方奕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方奕的父母前 几年离了婚,他跟着妈妈生活。
这天下午,方奕做完一张试卷,说:“老师,帮我批一下。”
“好。”宋谨合上书,拿过试卷仔细地改。
“我明天生日。”方奕说,“明天晚上我爸说会来陪我过生日,我给你留块蛋糕吧?”
“谢谢你,但我不是很爱吃蛋糕。”宋谨说,“你自己多吃点,先祝你生日快乐。”
宋谨不是没过过生日,七岁之前,他的生日有弟弟,有父母,有精致漂亮的蛋糕和小男孩钟意的玩具和礼物。
七岁之后,他的每个生日,都是母亲给做一碗面条,偶尔有几次母亲会忘记或是忙到没空做,也就这么过去了。
宋谨无法衡量这两种形式各自有什么不对,毕竟环境大不相同,但如果能一直停留在七岁之前的生日里,没有人会不愿意。
虚无的梦总是比现实更让人沉迷。
宋谨还记得,母亲说在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要带他出去过,庆祝他成为大人。
可惜母亲没捱到那个时候。
宋星阑的生日也快到了,过了生日,他就十五岁了。
宋谨看着方奕,他比宋星阑小一岁,脸上总是带着懵懂又天真的表情,乖乖巧巧的,性格很好,和宋星阑是两个极端。
宋谨问他:“你和你爸爸,经常见面吗?”
“不经常,妈妈不让我见爸爸,但毕竟是生日,所以妈妈会同意一次。”方奕闷闷地说,“小时候他们总吵架,我就在想,他们到底哪一天才能不吵架,后来他们真的不吵了,因为离婚了。”
“我宁愿他们吵着,也不想他们分开,我妈妈带我走的时候,我爸一直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听妈妈的话,要做个乖孩子。”
“以前不懂,觉得他们为什么非要分开,现在好像明白一点了,可能他们确实不适合在一起,这样或许好一点,对吧?”
宋谨看着试卷,如鲠在喉。
他想起当年母亲带自己走时,宋星阑满脸是泪的样子,他那时候还那么小,哭着要去抓母亲的手,却被毫不留情地狠狠拍开。
所以宋星阑和方奕不一样,因为他们被用截然不同的方式对待过,于是长大后也就理所当然地走向了不同的心态-
高考分数出来了,宋谨考得很好,报考他的理想大学和专业完全绰绰有余。
宋向平给他打电话,让宋谨回家,一起把志愿给填了。
宋谨没有推脱,虽然并不一定要回家才能填志愿,但是他还是准备回去一趟。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宋谨背着书包回到了宋家。
走到门前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离开时,宋星阑的那句“滚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一时间有些犹豫。
但他只是回来填个志愿而已,晚上就走,宋星阑中考结束后大概天天在外面疯玩,他们不一定能碰上。
家里确实只有宋向平一个人在,宋谨谈了谈自己的想法,说第一志愿想填本省的一所大学,已经跟高中老师交流过了,里面的测绘工程专业不错。
宋向平看了看资料,又给自己的朋友打了电话。
挂了电话,宋向平说:“小谨,你要报这个专业的话,本市的X大更适合啊,而且毕业之后你如果想在哪个设计院或者测绘院工作,我打个招呼就能让你进去。”
宋谨不是没考虑过,就连高中老师都劝他直接填本市的X大更好,否则对于宋谨的分数来说有些浪费,但宋谨内心里还是想离这个城市远一点。
见宋谨没说话,宋向平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叹道:“小谨啊,我知道你跟我还生分,但你是我的儿子,我只想多照顾照顾你。以后你要是不愿意回家,我就给你在外面买房子,你一个人住着开心就行,就是别为了避着谁似的非要往外跑,行吗?”
知子莫若父,到底是流着相同的血,就算两个人再疏离,宋向平对宋谨的心理还是能猜到几分。
宋向平又何尝不知道宋谨现在就在原来的那间老房子里住着,只不过宋谨有心要瞒他,宋向平也不想拆穿,但填志愿是关乎未来的事,他还是希望宋谨能够做出最好的选择。
宋谨抿着嘴,倘若宋向平对他不闻不问或是干脆心照不宣地揭过去,他还能果断地做决定,但宋向平却隐晦地挑开了这件事,宋谨反而变得犹豫。
宋向平也许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但宋谨不得不承认,从他回到宋家开始,宋向平确实有在想要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扮演的水平如何其实不重要,宋向平光是有这样的想法,就已经让宋谨狠不下心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爸,你别这么想。”宋谨说,“那就按照您的意思,第一志愿填X大,第二志愿再填我之前决定的那个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与其说是在做决定,实际上反而好像是给自己套了更多个无法抉择的选项。
宋向平笑着舒了口气:“好,那就这样,等会儿我出去一趟,保姆已经买好菜了,晚上咱们在家里吃饭,行吗?”
他询问的语气让宋谨有些局促和不自然的难堪,只能点点头,说:“好。”-
太阳落山,宋向平还没有回来,宋谨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床上的礼物盒,发了很久的呆。
这是他这次回来的目的之一,也许是最重要的目的——他想提前给宋星阑送生日礼物。
方奕的话提醒了他,无论如何,当初最受伤的就是宋星阑,因为他那时还那么小,太多的事情还无法理解,而在成长的过程中又少了许多本该有的情感默化,所以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大家都有责任,没有人能自称无辜。
楼下传来开门声,宋谨打开房门,看见宋星阑正将一块滑板靠到玄关旁,保姆还在做菜,宋星阑往餐厅的桌子上看了一眼,然后上了楼。
宋谨站到走廊上,伸手拦住明显无视了他的宋星阑:“星阑……”
“别碰我。”宋星阑冷着脸打开他的手,“怎么,钱花完了又灰溜溜滚回来了?”
才一段时间没见,宋谨觉得宋星阑又长高了,现在已经高出自己小半个头,看人时垂着眼,冷漠又轻蔑的姿态。
“回来填一下志愿。”宋谨隐忍下迎面扑来的恶意,说,“等会儿就会走的。”
怕宋星阑走人,宋谨接着道:“现在也没什么机会跟你见面,你的生日是在九月份吧?”
宋星阑往后靠在栏杆上,微仰着下巴看过来,不置可否:“所以呢?”
宋谨说:“你等我一下。”
他回房拿了礼物,紧张到觉得自己的手腕都有点抖,他走出去,将礼物盒递给宋星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但是想提前送份礼物给你,祝你生日快乐。”
宋星阑看了他两秒,然后伸手接过礼物,顺手拉开包装袋的蝴蝶结,慢慢把礼物拆开。
其实到这一秒为止,宋谨就该意识到宋星阑的反常的,但是他的心跳得太快,以至于让他忽略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在宋星阑伸手拿过礼物盒的时候,宋谨几乎天真地以为,宋星阑的心终于松动了那么一点点。
他看着宋星阑将包装纸撕开,然后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宋谨为他挑的一整套护额、护腕和护膝。
宋谨说:“看你好像很喜欢打球,就挑了这些,玩滑板应该也用得上,不知道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宋星阑就一言不发地转身回房了。
宋谨丝毫没有任何受到冷落的难堪,反而因为宋星阑带走了礼物而有些惊喜,他觉得或许自己的弟弟只是在拗着劲傲娇了些,未必真的视自己如仇人。
带着这样的心情,晚饭时宋谨的脸上难得露了些笑容,宋向平都有些意外。
“星阑说在外面吃过了,就不下来吃了,你多吃点。”宋向平说。
“嗯。”宋谨又笑了一下。
晚饭结束后,宋谨说自己要先走了,宋向平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叫了司机来接他。
司机还没到,宋谨和宋向平坐在沙发上喝水,宋星阑突然开门下楼,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纸袋,径直走到宋谨面前,宋谨连忙起了身,有些慌乱地看着他。
拿着。”宋星阑将纸袋递过来,“出了门以后再打开。”
他这一举动着实不寻常,宋谨接过纸袋后愣愣地“嗯”了一声。
宋向平笑起来:“给你哥送什么礼物呢?”
宋星阑已经走到楼梯口,闻言回过头,说:“他到时候看了不就知道了?”
坐在车上,宋谨呼了口气,然后慢慢将纸袋打开。
他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因为重量很轻,无法具体感知。
车里没开灯,只有窗外不断闪过的光影,断断续续地照进来。
宋谨看到一张折起来的纸,他把纸拿出来,没有急着打开看,而是去看纸下面放了什么。
只是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宋谨的心就像是从高空落了地,再摔进万丈之下的深渊里。
他看见半个logo,是他给宋星阑买的那些护腕的运动牌子,全都被剪得七零八碎,乱糟糟地堆在纸袋里,每一根凌乱的线头,在闪烁而过的路灯下,都像是张牙舞爪的残肢,崭新的布料味道混合着牛皮袋的纸味,残忍地往鼻腔里钻。
宋谨的双唇有些发干,他一点点地将纸袋的封口折起来慢慢放在大腿一侧的座椅上,然后打开那张纸,指尖都在颤抖。
是一张照片的打印版,黑白的,因为被放大了,所以分辨率很低,有密密麻麻的像素噪点,它们像一只只嗜血的虫,在白纸上排列成两张模糊的脸。
是宋谨和那个追他的男生,男生正侧头亲在宋谨的脸上,这一幕被宋星阑看见了,他还说自己拍了照。
虫子好像动起来了,从纸上爬到宋谨的手背,沿着他的手臂爬满他的脸,在他的脸上组画出与照片里的他一样的表情。
“停车……”宋谨喘着气将纸揉成一个团,攥在手心里,他嘶哑地出声,“叔叔……停一下车……”
“怎么了?”司机有些忙乱地靠边停了车。
宋谨摸索着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地冲下车,跑到路边的树下,弯着腰干呕起来。
他刚吃了晚饭,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胃部翻涌着搅弄,却只有透明的涎水顺着口腔落下。
“是不是晚饭吃太多了?还是我开得不稳?”司机过来拍着他的背,“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宋谨擦了擦嘴角,慢慢直起身子,“不用的。”
他死死地握着那个纸团,仰头咽下喉咙里的反胃感,闭了闭眼,生理性泪水混合着某种隐忍的绝望,从他的脸上滚下来。
“没事了,走吧。”
这是另一种意义的反目成仇,宋谨不愿在宋星阑的身上再做任何努力了,没用的。
宿怨、隔阂、距离、性格、性取向、意识差距,每一个都是一条巨大的鸿沟,每一个。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