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渡城。
有了狄其野的事先通知, 天还没亮, 王识献就一共派出了五队小兵去浊河取水来浇城楼, 为了保持城楼的不可燃状态,一刻不停,担着水桶上上下下, 累得老黄牛一般。
王识献也绷紧了心神,为了做出与守城兵卒共存亡的架势,天光亮起后, 他还特地身穿重甲登上了城门, 准备迎接楚军的攻势。
然而来的不是楚军。
是浩浩荡荡的浊河之水。
用沙袋围坝阻拦了两日的浊河,一朝宣泄而出, 带着不容阻挡的气势,浩浩荡荡地奔流而下, 浊河含沙量十分的高,土黄色的洪流以气吞山河之势, 眨眼间就冲到了王识献眼前,王识献吓得大喊一声,反应极快, 迅速往城楼下跑。
他兔子一般跑下城楼, 正要骑上马往城里跑,被浊河冲垮的城楼往里一垮,石砖俱下,马吓得飞快跑走。
王识献顶着头盔灵敏地左躲右躲,在许多守城将士被冲进城内的情况下, 他甚至踩着垮塌的石砖越躲越高,眼见着能用奇迹一般的走位逃出生天,也许是老天爷看不过眼,摇摇欲坠的城门终于倒下,正好把王识献拍晕了。
狄其野见城门一倒,立刻放出信号,站在安全山腰的士兵们斩断数根草绳,木架上的无数沙袋填入缺口,止住汹涌的水势,随后堪舆队带领准备好的分队一拥而上,紧急修补大坝。
这边修补大坝,那边狄其野已经率领楚军,踩着齐腿深的水攻进了涿渡城。
此战结果,已经没有了悬念。
孙武认为火攻强于水攻,《孙子兵法》中说,“故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水可以绝,不可以夺。”意思是,用火来辅助进攻明显容易取胜,用水来辅助进攻只能加强攻势。水可以断绝敌人的联系,却不能烧毁敌人的蓄积。
这话说得其实没错,狄其野也确实只用水攻来攻破城门,后续攻城还是自己带兵上阵,并没有只用水攻。
然而也有反例,战国时,赫赫有名的秦国将领白起,就在修堤蓄水后开堤灌城,用水淹没楚国鄢城,其后不管不顾,任水淹死全城三十五万军民百姓,因为尸体都顺水势被冲至城东,泡水腐尸堆积成山,至今鄢城城东的坡地都被称为“臭池”。
白起其心之狠,冠绝古今,不怪是天下第一屠夫,他手下近两百万亡魂,史称“人屠”。
所以,这就是狄其野为何要自己跳下浊河去测水速和带沙量。
水势易借难收,假如像白起那样放水不顾,涿渡城与战国鄢城必然是一个下场。而想要收水势,反过来一个弄不好就容易牺牲楚军自己的兵卒,故而狄其野十分小心,宁可自己大冷天跳浊河,也不想让自己手下兵卒无谓牺牲。
顾烈被狄其野小心安排在水淹不到、能看清战场全貌的山坡上,还没看到最后,顾烈猜出了狄其野的布局,带领近卫王师打马下了山坡,赶到涿渡城外西北方向的涿道。
狄其野领兵攻入涿渡城,把战场交给五大少,他带领一队亲兵施施然从西面城门出了城,绕入涿道,就等着把外逃的北燕守军将领一网打尽。
他踏上涿道,却见到已经等在那里的顾烈。
狄其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带着亲兵与顾烈汇合,笑说:“谁说主公只擅水战?”
顾烈不吃他灌来的这口迷魂汤,坦言道:“我是窥得全豹,才猜到你的后招。要是这样都猜不到,我能带兵才是稀奇。”
“主公过谦了,”狄其野指着慌乱逃入涿道的北燕将士,实事求是地说,“不止有人猜不到,还自投罗网呢。”
楚军一拥而上,把这些北燕逃兵粽子似的绑起来。
顾烈无奈地笑了一下,又收敛了表情。
他有心想说说狄其野莽撞,可这话没法说,狄其野做事确实都占着理。
顾烈要是说他不爱惜自身,这难道说狄其野爱惜兵卒是错?顾烈要是说他太过急躁,可以把方法教给堪舆队再由堪舆队去测量,这难道说狄其野不该及时把握战机?
顾烈脑内演练攻防,发现不论自己说什么,狄其野都有能回嘴的话,而且狄其野很可能就是会这么回嘴,占着理反过来气他。
所以顾烈不想说,但他心里又拧着。
本来么,要是一般君臣,这种时候,主公大可以为胜仗高兴,把狄其野好好表扬一番,或许再称赞几句狄其野爱护将士,这事就结束了,没什么可担忧皱眉的。
可是……
近卫的回禀打断了顾烈没理出个头绪的沉思。
“主公、将军,”近卫急忙禀报,“敌将王识献跑了。”
跑了?
狄其野挑眉,惊奇道:“怂人命大。”
顾烈凝神细思,对狄其野道:“附近二城,若即刻出击,是否有把握拿下?”
狄其野一愣,笑道:“我领兵去攻,只需一夜。派他们去,一天一夜足矣。”
片刻后,顾烈下巴轻抬:“就派他们去吧。”
狄其野潇洒一礼:“末将领命。”
话音刚落,骑着无双往涿渡城去了。
顾烈一边帮他善后,一边接着想,可是,可是什么呢?
*
王识献确实是怂人命大。
他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在倒地的城门下面,幸运的是,城门虽然拍晕了他,但最终是倒在了城墙垮塌的落石落砖上,没有把他压死。
此时楚军已经打入城内,王识献悄悄探出头去,看到楚军已经破入城门,立刻又缩回了门板下。
王识献拼命把身上的重甲厚衣全都脱了,丝绸里衣也脱了,只穿着为了展示自己廉洁的蓝布外袍,用力在泥水里搓了搓,这才往身上一裹,灰不溜秋地爬出城门门板,匍匐而行,钻进小巷才一路疾奔。
王识献仗着一早就思考出了数条逃生路线,成功抢在楚军之前,从北面逃出了涿渡城。
所以说,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他对杨平发誓不到山穷水尽,绝不让楚顾军队踏足翼州一步。那现在城也破了水也尽了,楚顾把涿渡城打下来,也怨不着他。
王识献在王家守军的城池要了匹马,然后不要命地往燕朝皇宫奔去。
杨平还没收到涿渡城城破的消息,衣衫褴褛的王识献就出现在他面前。
“陛下,”王识献满身泥水,活生生瘦了三圈,往杨平脚底下一扑,嚎啕大哭,“狄其野用兵歹毒,放水淹城!末将本欲与将士们共存亡,奈何亲兵以命救我出城!陛下,涿渡城惨败失守!请陛下赐罪!”
不是说好了马革裹尸吗?
怎么还有亲兵以命相救这出?
悼亡诗草稿都打好的杨平有点小小的不开心。
“将军为我北燕守城至最后一刻,何罪之有!”
杨平说着场面话,意欲伸手把王识献扶起来,但视线触及他满身脏泥,当即嫌弃地缩了手。
杨平掩饰地轻咳一声,又道:“蛮荆楚顾,无道暴戾,竟然效仿人屠白起放水淹城!可怜我北燕惨死的将士们。”
“传朕的命令,为涿渡城守军将士发放抚恤!赐王识献‘忠勇将军’称号,抬禄重赏!”
王识献呜呜地哭倒在地:“陛下重赏,末将必定以热血相报!”
*
顾烈帮狄其野完成俘虏北燕逃将的善后,回营没找见人,招近卫来问:“你们将军人呢?”
近卫流利地回禀:“将军为免夜长梦多,让左右都督和虎豹狼骑镇守涿渡,亲自带兵去攻打附近的柳家二城。将军说,明日,他必带着柳家降将们回营。”
一听就知道狄其野教过他怎么回答。
顾烈不动声色,让近卫出去了。
他倒不担心狄其野打不下来,他本意是想让狄其野休息休息,不然的话,还是狄其野最适合速攻,听狄其野教近卫的回答,狄其野也很清楚顾烈的用意,明确说了会带柳家降将回营。
以前狄其野虽然是个倔驴脾气,但他心中一本账目清楚明白,尤其是行军打仗,轻重缓急,这些根本不用顾烈来告诉他。
怎么这一次出征,狄其野如此急于表现?
先是大冷天下浊河,又是连着攻城行军,前世狄其野可从来没这么莽过,他对自己可精细了,顶着敌我双方将领嘲笑,也坦然自若地把皮手套一直戴到三月份。
就是两辈子都必须立刻攻下青州站稳脚跟,狄其野也是动静结合,一张一弛,这辈子还放手把后面的连番攻城分配给五大少去打。
顾烈想不明白。
天色大亮的时候,狄其野果然带着柳家降将回来了。
柳家降将们心里苦。
本来他们就被王识献抢了粮,接着被杨平下旨训斥了一通,然后又被柳家嫡系传信来教训了一番,责令他们必须守住城池。
这下子,这些柳家旁系将领们心里憋屈得要死,狄其野轻兵突袭而来,他们就干脆降了——好事没多少老子的份,挨骂都他娘的找老子,守什么守?当然是保命要紧。
反正没听说狄其野杀过降兵。
因此这几位柳家降将十分温驯,乖乖跟着狄其野回了楚军大营。
楚军大营也没太过难为他们,关起来粗茶淡饭招待着。
狄其野一回来,顾烈就把营中军务又交还给了他,让他忙着,免得又闲不住跑出去。
过几日,楚军大营对柳家降将们的看守越见松懈,柳家降将们见怪不怪,人之常情嘛,他们自己也这样。
看守降将的守卫们没了以前正经看守一言不发的严肃模样,甚至聊起了八卦,他们说颜将军会算命,还说姜将军爱喝酒,柳家降将们听得津津有味。
听听,一个个都不务正业,楚顾将军们也不过如此。
又过几日,柳家降将听楚军守卫说起了北燕传来的消息,跟讲笑话似的,说那个抢了他们粮还反告他们污状的王识献,被杨平封为了忠勇将军。
而涿渡城这些除了倒霉被水淹死几乎全部投降的将领兵卒,居然都成了守城壮烈而死的英雄,被杨平赏了厚厚的抚恤。
柳家降将们当时就气炸了。
当夜,守卫急着去打牌九,擅离职守,柳家降将们逃出楚军大营,气势汹汹地往燕朝皇宫逃去。
狄其野望着他们鬼鬼祟祟的身影,撑起精神来,对顾烈感叹:“他们难道真傻成这样?”
顾烈想了想,答道:“人都爱推己及人,你觉得他们不可能这么傻,他们也许就觉得楚军守卫的松懈是正常的。再说,就算他们不傻,他们为了活命,还是会咬住王识献不放。结果是一样的。”
狄其野笑笑:“都说人心难测,主公却擅长得很。”
他声音越说越低,顾烈险些都要听不清楚。
“将军过誉了,”顾烈半认真半玩笑道,“本王还是没猜出来,你近日躲我做什么?”
倒不是顾烈要跟他计较礼节,只是狄其野近来早上不来见礼,晚上不来议事,都推说军务繁忙,可他就打下三城,军务再忙有顾烈手中七州政务忙?就算姜扬祝北河他们只寄来紧急要事,也够顾烈忙得连轴转了。
狄其野心道不妙。
他根本就不该出将军帐,他本是怕顾烈继续生疑,现在恐怕是要当场露馅。
“军务繁忙啊,”狄其野伸了个懒腰,转身就走,“主公慢着,卑职先走一步。”
顾烈真是忍无可忍,伸手拉住狄其野手肘:“站住。”
他这一拉,就把狄其野拉倒了。
顾烈险险把人接住,神色一凛,拿手往狄其野额头一试,登时暴怒:“先走一步?你是急着去找死?”
狄其野闭眼装死,倒还记得回嘴:“主公,落井下石要不得。”
顾烈气糊涂了:“再顶嘴把你扔井里。”
狄其野假装配合道:“唉呀,卑职好怕。”
他嘴上还逞强,却是烧得嘴唇都干了,嗓子也渐渐哑起来。
“闭嘴!”
顾烈一边把人抱起来,一边立刻去派近卫请军医。
这是第二回 了。
顾烈心想,事不过三,事不过三。
他手上无意识越抱越紧,狄其野气都喘不上来了,何况本就已经烧得有些晕乎,本能地挣扎起来,顾烈这才发觉异状,紧走两步,把人放到自己帐床上,怒问:“军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