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秦州老叟

毕嶙城守城将领骂了一夜的娘。

骂谁的娘?

当然是骂好端端放着燕都不去打, 跑来打毕嶙城的狄其野。

您直接打进燕都不玩了, 来毕嶙刷什么军功?

毕嶙城上下将士都深以为然, 认为狄其野打毕嶙,纯粹是闲得慌。

当然也不能怪毕嶙城守军将士们怨气这么大,他们前不久才收到消息, 说他们主家严家,包袱款款去投奔大楚了,把他们遗落在这里, 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怎一个世态炎凉了得!

等到楚军兵马一现身, 毕嶙城就开了城门,主动投降。

那不然呢?

谁曾想, 他们都这么主动自觉了,楚军竟是丝毫都不手软, 在两位都督的带领下旋风般冲了过来。

没听说狄其野也玩杀降啊!怎么回事!

这下完蛋了。

主动自觉到连武器都没带的毕嶙城守军各个哭爹喊娘,哭着骂楚军不讲道义。

然后眼睁睁看着两位都督带着的楚军冲到眼前, 在城门前左右一分,绕了个弯,跑去炸城外山道了。

这是做什么?毕嶙城守军想不明白。

但有一点他们都明白, 命, 是保住了。

毕嶙城登时一派劫后余生的喜悦景象,甚至主动自觉地换上了狄其野的狄字帅旗。

虎豹狼骑三位校督啧啧感叹,佩服不已,这些守军是何等的大智慧,何等的心胸, 弃暗投明得这么果断,不服不行。

狄其野无聊地策马行于楚军之中,打不起什么精神。连无双都有些蔫蔫的,思念着它的大白马和大棕马。牧廉骑马跟在师父后头,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

与牧廉和无双不同,狄其野打不起精神,倒不是刚离别就这么思念顾烈,他一半是因为这仗又是一场不战而降,一半是因为他昨夜竟然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里,顾烈已是两鬓风霜,夜半仍秉烛公务,案牍劳神。

狄其野身在梦中,也闹不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视角,他无法凑近去看顾烈脸上的风霜皱纹,他并不能动,目光所及之处,似乎是个冷冷清清的博古架。

正胡思乱想着,顾烈忽然叹气,死死按了按额角。

怎么又头痛?狄其野又气又急,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顾烈强忍着头痛接着批文书。

这梦里顾烈的头痛症,似乎比现实中要严重许多,顾烈都不能完美保持他那一贯的面无表情,狄其野看得出他忍痛忍得烦躁,又不得不为了公务强自冷静。

狄其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么一个梦,就算他不相信所谓的怪力乱神,受到颜法古的不少熏陶,他此时也难免去想,这难道是未来的预兆?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烈一本又一本地批着公文,时不时还要叫人来查问,到他终于停笔时,月亮都快要落下去了。

狄其野原本等得无聊,后来越看越心惊,因为顾烈为了大楚,是绝对做得出夜夜批改奏章到深夜这种事的。

正想着,顾烈的视线,忽然直直地盯上了狄其野。

难道被发现了?狄其野下意识一凛,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又觉得好笑。他眼下不知是附在博古架的什么古玩上,顾烈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盯着一个古玩干什么?

国宝?玉玺?传国诏书?

狄其野自得其乐地猜测,然而顾烈一直没有移开视线,而且他看着看着,不知怎么还生起气来。

这人居然把他自己压榨到了控制不住脾气的地步,居然还对着一个古玩生气?狄其野内心腹诽。

顾烈拿过一页信笺,写了几个字,端着烛台走了过来。

他越走越近,自己还拿着烛台,狄其野也就趁机将他看得更清楚。

瘦了,老了。

他的眸色还是极黑,可头发却白了好多。深邃的五官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眉梢眼角添了几根皱纹,整个人由岁月沉淀出了一种叫人不敢轻易与他对视的帝王霸气。

换句话说,他的人,老了也还是那么帅,狄其野还挺满意。至于不满意的地方,当然是顾烈不顾身体的疲累。

然后狄其野眼睁睁看顾烈倾斜烛台,把热蜡滴在那张信笺上。

这是狄其野才看清,那信笺上写着四个字:任性妄为!

热蜡未干时,顾烈把信笺贴在了狄其野脑门上——倒不是真贴在了狄其野脑门上,而是贴在了狄其野附身的这个不知什么古玩上,但感觉就像是贴在了脑门上。

狄其野气得咬牙,一睁眼,醒了。

从早上醒来一直到毕嶙城攻破,狄其野都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一,梦里那古玩到底是什么;二,顾烈为什么要把总是骂他的四个字贴在古玩上?

“将军,”姜通与敖一松大笑着回来,凑在他身边小声复命,“我们把陆翼过城的路都给堵了。他想打进燕都,只能绕过整个鹤荡山,给他插翅膀都追不上。”

狄其野被他们一提醒,立刻发觉自己这种浪费时间纠结梦境的行为十分反常,好笑地将之抛诸脑后,一挥马鞭,豪爽道:“走,咱们去打燕都!”

“是!”

狄其野一声令下,众人连营都未扎,在行动中秩序井然地恢复整齐阵列,除了留下善后的王师,即刻向燕朝都城行军而去。

每一位楚军心里都是热血沸腾。

他们马上就可以攻破燕都,亡燕复楚!

*

顾烈在近卫亲军的护卫下赶往秦州楚军大营。

秦州已属蜀军管辖,姜扬做得很好,一路行来,不少农田都恢复了春耕,百姓们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踏踏实实地垦犁着田地。

这一方面说明百姓对楚军的接受,对大楚安稳未来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国本恢复的开端。

姜扬三个月没见主公,心急得很,虽然他是密探头子,又几乎日日都与顾烈书信往来讨论政务,可毕竟是没有见面,而且又有主公夺狄小哥兵权、主公被狄小哥气得回秦州大营种种传闻,更为担忧。

于是姜扬不耐烦在营门等着,一路向外迎,迎到了楚营附近的村庄外,和顾烈遇了个正着。

他远远瞧着,感觉到主公似乎心情甚好,也笑了起来。

“怎么不在营中等着,还特地出来?”顾烈干脆下了马,笑问。

姜扬也下了马,摇摇羽扇,轻松道:“诶,数月未见,总得表达一下对主公的挂念。”

顾烈轻轻笑了笑。

他们有一阵没有如此轻松说话。

顾烈将马绳扔给近卫,指着初露青苗的农田,对姜扬道:“陪我走走。”

姜扬应诺:“是,主公。”

君臣二人慢慢行来,只见男耕田女担水,老的插秧,小的抱着青苗跟在老的身后,村中农户大多一家老小都在田间劳作,好一副春日农耕的景象。

“你做得很好。”

“主公谬赞了。”

顾烈看他一眼:“瞎谦虚什么。”

姜扬摇摇羽扇,嘿嘿直笑。

再行几步,路边有一老叟,坐在田埂上吃饼喝水,忙里偷闲。

顾烈竟是一撩衣摆,坐在那老叟身边,对受宠若惊的老叟笑问:“老人家高寿?”

老叟知道附近就是楚军大营,看此人衣着华贵,定是了不得的人物,本是战战兢兢,但听此人问话,又并不趾高气昂,反而亲切得很,他把嘴里的饼咽下去,小心回答:“六十有九。”

姜扬在二人对面坐下,捧场道:“老人家长寿啊。”

老叟颇为得意:“哪里哪里。小村人杰地灵,高龄老人不少。”

顾烈问种的何物,老叟仔细答了,但土话说得让人听不明白。顾烈又问:“怎的不见您儿子女儿?”

老叟摆摆手,叹气道:“大儿子二儿子打仗去,没了。女儿么,嫁出去是泼出去的水,只顾着夫家。小儿子倒是在膝下,村里另一头还有片田,他在那边垦荒。”

顾烈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姜扬安慰凑趣道:“小儿子贴心,有小儿子就够了,老人家您还是有福气的。”

老叟听了也笑起来:“这么说也是的。”

老叟笑完,问顾烈:“老爷可有儿女不曾?”

顾烈扫了一眼姜扬,笑笑:“有个九岁的儿子。老婆走得早,留下个十九岁的小舅子,也跟儿子一样养。”

老叟唏嘘:“娃儿可怜。小舅子这年纪,没了亲眷也是艰难,不好管吧?”

“您说得是,”顾烈一本正经地回,“成天气我。”

虽然不解为何主公说狄小哥才十九,但姜扬心知肚明顾烈指的是谁,忍笑忍到肚痛。

老叟给顾烈出主意:“那不行,说来姐夫也是长兄一辈,既然住在老爷家,自然长兄如父。您得狠心管教才好,儿子嘛,都是不打不成材。”

顾烈却叹气:“不敢打,打了要跑。”

“咦,”老叟看看顾烈,纳罕道,“老爷您看着也是个硬朗人,怎的这般溺爱后生。老朽虽不识字,却也多吃了几年米,俗话说得好,惯子不孝啊。”

姜扬忍不住了,噗地笑出了声。

顾烈站起身来:“您说得对,只是我那小舅子自小没了爹娘,从小就是单打独斗谋生活,才养了副倔驴脾气,我总得多疼着些。”

“老爷是个善心人。”老叟显然是不大赞同,却也逢迎一句。

顾烈笑笑,带着姜扬告辞离去。

等人走远了,老叟才啧啧有声,感叹这老爷真是个富贵人。

*

燕朝都城外。

颜法古整兵相待,焦急地等待狄其野前来汇合。

破城之功,他无心去争,也不想去当这个出头鸟。

他打进燕都,要的是王家一家老小的狗命,来祭女儿的在天之灵。

左右都督策马在侧,听到他们的颜将军忽然阴恻恻的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竟有几分骇人。

而远方山道转角,出现了狄字帅旗。

来了!

恰此时,天空雷霆一炸,竟是顷刻间下起了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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