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列于燕朝都城外, 等待迎接楚王入都, 狄其野作为在场军职最高的大将军, 自然是一马当先。
无双也眨巴着大眼睛盯着城外大路,它在想,来的会是温柔的大棕马呢, 还是傲娇的大白马呢?
顾烈这回入都,是要登基称帝的,因此楚顾家臣也会跟来, 狄其野手下五位大少, 除了敖一松之外,都是楚顾家臣之后, 他们有阵子没见亲人,也是翘首以待。
终于, 护送楚王入都的大军来了,待大军走近, 狄其野率众将士下马,单膝点地,跪迎楚王。
顾烈身上是白色凤纹王袍, 骑着鞍饰华美的大白马, 在重重近卫的保卫下策马而来,他身前还坐着一身白色童服的顾昭。
“恭迎主公!”
众人行礼拜道。
“请起。”
敖一松站起身来,正看着对面一大一小两个白衣人,再看看自家惯例一身白的将军,不禁啧啧。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 就连敖一松都目瞪口呆。
狄其野率手下直属将领们上马,融入楚王大军。
狄其野刚调转马头,与姜扬祝北河等人打了招呼,刚到顾烈身边,就听小顾昭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舅舅!”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只见小王子捂住嘴,满脸通红,好像喊出了什么惊天秘密一般,又听主公沉着脸一声咳嗽,小王子立刻放下手来,端端正正的喊了一声:“狄将军。”
这到底什么意思?
他们都听说过从牧廉那里传播开的八卦,可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小王子到底是不小心喊出了真话,还是被什么人挑唆着喊出了假话?主公到底是不满小王子失言,还是不满狄其野背后挑唆?
眼前这个场景,似真又假,似假还真,把众人越发闹得一头雾水。
狄将军那表情,到底是被算计了发怒,还是怀念亡姐愣住了?
别人不知道,顾烈可清楚得很,他家这头倔驴气得快撅蹄子踢人了。
顾烈他伸手拽住无双的缰绳侧边,让狄其野跟随自己一起向前走,还缓声道:“狄将军不仅为本王打下半壁江山,还踏破燕都,真是居功至伟。”
狄其野不明显地瞪了一眼顾烈,这才策动无双,没好气地轻声回复:“没您厉害,您谋断天下,杀人不见血。”
顾烈笑笑,并不以为异。
狄其野的属下们也一一融入楚军,右都督敖一松与牧廉根本不做他想,直接跟在了狄其野马后。
虎_骑校督钟泰犹豫片刻,还是转头去找了钟家车马。
左都督姜通想了想,策马赶上了敖一松。
豹骑校督庄醉紧跟姜通赶上。
狼骑校督刚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也跟上了庄醉。
入城门时,顾烈往狄其野身后扫了一眼,勾了勾唇。
狄其野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内心叹息。
*
别人不知道八卦有误,姜扬这个当时就向顾烈问清楚的人,可是知道真相的。狄其野根本就不是小王子的舅舅。
那主公为何要这么做?
姜扬骑在马上,细细想来,终于把这事想明白了。
小顾昭已经没了娘,等主公登基,他就是嫡子,一个毫无外戚势力的嫡子,注定在朝堂上如无根野草,只靠顾烈的宠爱,是远远不足以培养势力的。
而如果主公广开后宫,有了更多王子出世,群臣开始站队,顾昭的地位更会摇摇欲坠,为朝堂带来动荡。
既然事实如此,功臣中孑然一身的狄其野,就非常合适成为小顾昭的靠山。
狄其野没有家室没有族人,他一人独大,在朝堂上也是无依无靠,单打独斗。偏偏他又功高盖主,必然会封侯进爵,权倾朝野,成为群臣的眼中钉。
主公做出这个决定,也证明了主公保住狄其野的决心。
只要顾昭还是嫡子,他们这段虚假的血缘关系,就可以反过来庇护狄其野。
而只要狄其野还没有被主公猜忌厌弃,就可以一直为顾昭保驾护航。
一箭双雕。
并且,此计是进可攻、退可守。
因为就算以后狄其野出了什么大差错,再翻起今日前账,那么主公还是可以说,小顾昭叫出舅舅是受人教唆,他只是制止不及时,大可以将责任推给狄其野。
姜扬恍然大悟,深觉主公深谋远虑,简单一个动作,就将狄其野这个功臣捏在手中,并且拴上了自家儿子的战船。
姜扬一心为了大楚,一心为了顾烈,他这么一想通,也只会觉得顾烈智计双绝,而且他巴不得狄小哥别那么任性妄为,主公给狄小哥拴上了套,姜扬当然只有赞成,没有一丁点反对的心思。
其实,姜扬除了最后一点,分析得都对。
顾烈是顺着牧廉的谎话顺水推舟,可故意让小顾昭喊出舅舅又含糊改口,这其中缘由,并不是像姜扬所想的那样,是怕狄其野日后谋反成奸,给顾昭这个王子带来不好的影响。
恰恰相反。
顾烈给狄其野一个外戚的名声,又不让这个名声坐实,是防止顾昭长大后生了异心,万一顾昭谋反生事,他可以迅速为狄其野撇清关系,保住狄其野。
顾昭这声舅舅喊出口后,现在,狄其野不仅明里是楚军最大功臣之一,并即将成为大楚的定国侯。而且,在众人眼里,他还是大楚开国后唯一的外戚势力,代表太子的利益。
谁想动狄其野,先得扪心自问自己有几个脑袋。
这一举动,简直是顾烈为狄其野准备了金钟罩铁布衫。
所以,姜扬自以为认清了主公的筹谋,放下担忧,乐乐呵呵地进城去。
可刚刚绕过鹤荡山赶来的陆翼,听说这事,那就是双目血红,恨不得生吞了狄其野的肉。
陆翼心中明白,现在狄其野有了太_子党这个身份,除非狄其野谋反,除非嫡子顾昭被废,否则,他根本就动不了狄其野,遑论把狄其野拉下马了!
谢浮沉现在可想不了什么狄其野,他焦急道:“将军,您答应要为我复仇谢家的。”
谢家。
陆翼握紧了手中的刀,他杀不了狄其野,还杀不了区区谢家人?
“走!”
*
众人各怀心思,将主公迎入了燕朝皇宫。
这里地形建筑,都与顾烈记忆中分毫不差,顾烈自己都惊讶自己记得这么清楚。
进入皇宫内城,跟随的人就少了一大半,再走入重重殿门,跟随顾烈的,就只剩下各位心腹大臣将军了。
金殿就在眼前。
众人自觉停步。
杀杨平,对楚军来说只是一个锦上添花的象征意义。但对主公来说,手刃最后一个仇人,这意义应该还是颇为重要,他们没必要跟着,不该听的不听,才是为臣之道。
顾烈牵起顾昭的手,又对狄其野点头:“随我来。”
狄其野无可奈何。
顾烈在城门口那一出算计,狄其野可不是想不明白,他瞬间就将其中利害关系理得清清楚楚,顾烈此举,完全是为了给他上一道双保险。
所以他动惮不得,根本不可能当众揭穿顾烈说谎,可是他一沉默,就等于是配合了顾烈的计策,自动获得了太_子党的身份。
甚至,就光是这么想想,恐怕都有人觉得他实在是不知好歹。
这个人,果真是善谋,果真是天生帝王。
就算心里生气,狄其野也不可能让顾烈只带着顾昭去杀杨平。
他不放心,也不舍得。
顾烈简直把他算计得片甲无存。
“你确定要带着孩子?”狄其野抱着青龙刀跟在顾烈身侧,没好气地问。
顾烈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却还是坚定道:“不该看的时候,你护住他。我必须让他看看亡国之君的样子。”
狄其野想想,微微点头,没再说话。
兵士打开金殿大门,阳光从殿门照进去,照在一身脏污的杨平身上,立刻吓得他又哭又叫,像是从阴沟里钩出来的硕鼠。
三人步入大殿,兵士关上大门,立刻退到听不见殿内人说话的地方。
亡国之君是什么样子?
就是这副鬼样子。
杨平裹着几层龙袍,脸上和身上都因为长期喝酒吃毒生了疱疮,头发污糟散乱,满脸哭得都是鼻涕眼泪。
他像个住在金殿的乞丐,但就是街头乞丐,都比他更自食其力,更有尊严。
殿内打翻的烈酒与说不出的脏臭味混在一起,差点没把狄其野熏得直接跑出去。
对着这样一个人,叫人生不起半分同情,就算杀了他,也不会让人生出什么成就感。
他唯一的意义,就是让顾昭看清楚,一个毫无责任担当的皇帝,将国家和自己祸害到了什么下场。
“你觉得他可怜吗?”顾烈问顾昭。
顾昭坚定地摇头:“天下这些年,民为战苦,百姓在乱世中流离失所,苟且偷生。此人安居深宫,锦衣玉食,不理政,不顾江山社稷,临死还能痛饮烈酒,他不可怜。昭认为,此人死不足惜。”
不得了,狄其野细细一品,这小子是块材料。
顾烈对他说了个“好”字。
随后,顾烈抽出腰间的紫霜剑,对顾昭嘱咐:“去狄将军那待着。”
顾昭瞬间红了脸,小步走近刚刚被自己坑了一把的狄将军,不好意思靠近他。
狄其野一翻白眼,早干嘛去了。
于是顾昭立刻停下,不敢走了。
狄其野主动把小孩拎到自己身边,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耳朵。
杨平看着走到眼前的顾烈,惊恐地往后退,大叫起来:“蛮荆楚顾,你不能”
顾烈手起剑落,没有听他废话。
顾烈收了剑,向狄其野走来。
看他完事,狄其野忽然抱起顾昭往外跑,跑到殿门口,用力一把拉开殿门,自己先跑了出去,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实在是受不了里面的空气了。
顾昭自己跨过高高的殿门,看着忙于呼吸的狄将军,笑了起来。
虽然是假的,但狄将军成了他的家人,他很开心,非常开心。
顾烈走出金殿,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白衣人,也笑了。
顾烈抱起顾昭,走到狄其野身边,看着恢复潇洒状态的狄其野,叫了他一声。
“狄其野。”
狄其野一挑眉。
“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就是你的家。”
虽然顾烈省去了几个字没说,但狄其野和他都心知肚明。
家吗?
狄其野无奈地垂眸,垂死挣扎:“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你当然有,”顾烈面不改色地说。
狄其野又咬牙问:“那我还有拒绝的狠心吗?”
顾烈想了想,笑道:“我猜想,你是狠不下心了。你说呢?”
狄其野凉凉一笑,没有再说话。
他错了。
为了面子不给军医治伤算什么?这才叫正宗的作茧自缚。
还是古人会骗人。
尤其是那个姓顾名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