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繁衍, 是每一个物种的本能, 而爱, 这种通常被视作人类天赋的情感,其实是一种能力。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爱人。
它要求人温柔坦诚地对待他人,与此同时, 它要求人温柔诚实地面对自己。
过分好强的人,往往习惯于忽略自己受到的伤,久而久之, 心就变得冷硬起来, 不仅有害自身,还会失去爱人的能力。
前世的狄其野是如此, 顾烈何尝不是。
他们都有心病。
想到这里,狄其野心怀骄傲地笑了笑, 但是,顾烈毕竟是他们两人中, 更好、更勇敢也更温柔的那一个。
早在他想要为顾烈治疗心病之前,顾烈此生,其实从他们相遇开始, 就一直用毫不迟疑的信任与爱治疗着他。
前世自己的任性妄为, 纯然是过分好强爱洁的天性所致,那此生自己的任性妄为,有一半,可得算在顾烈待他过分纵容的头上。
顾烈在潜移默化的温柔中,治好了他被联盟背叛的伤口, 修剪了他性格中过分决绝冷酷的枝桠,使他产生了眷恋。
就像是一株移栽而来、不服水土的大树,相邻那棵原生古木,主动将它们的树根须缕交缠,带着它深深扎入泥土,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
狄其野毕竟不是真切经历了前世,他也说不清,前世自己后期的种种作为,究竟是不愿继续承受心底的自厌和无望,主动寻求一个最终解脱,还是根本不屑去讨一个强求来的信任,消极放任自己走向必然结局。
但他能够看清楚,在前世沉重潮湿的凋零腐叶下,蔓延开来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血,不止是他一个人的痛楚。
前世那个狄其野,也抱着连祝北河都觉得迂腐的纯臣心思,却连主动投诚都不肯对顾烈开口。
想到此处,狄其野才惊觉,此生那一夜燕宫金殿对谈,自己还满口说着格格不入,然而潜意识里其实已经被顾烈宠得相当坦诚,偶尔还愿意将独自经历的苦楚说两句给顾烈听,去讨他心疼。
狄其野忽而又想起临行前,顾烈坚持要给他过生辰,那日狄其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太监近卫祝他二十六生辰,后来才知道,是顾烈给了赏银,让他们到自己面前讨个口彩。
但到此时,狄其野才真正明白,顾烈明知他此生是二十四岁而不是二十六,却坚持要为他过二十六岁生辰的缘由——梦中那个自己,没有活过二十六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顾烈放在他手中的,是历经生死后,毫无保留的爱。
*
顾烈知道狄其野喜欢点火。
他不知道狄其野还能点一把这么大的火。
今夜以前,尽管狄其野能够一把火烧得他不管不顾,可他向来是在乎狄其野感受的,饿虎扑食到了极致,最激动的那几次,也许落下过太多淤青红痕,但从来不会真的伤到狄其野。
今夜不同。
他分明知道狄其野右臂受了伤,也分明看出狄其野是存心要勾得他失控,却根本无法抗拒。
也许是狄其野那一声“回家”,让他太过欣喜。
但顾烈到底是不愿意过分索求无度,警告道:“不许胡闹。”
狄其野根本不理顾烈克制隐忍的警告。
“……不够。”
像是索取又像是抱怨的声音,猫爪一般挠在顾烈心上。
狄其野说不够,难道顾烈还能不给么?
这哪里是大楚兵神,这分明是勾_魂野鬼,纠缠着人忘了天地年月,不知今夕何夕。
狄其野右臂的伤,是被刺伊尔贵族将领的火器石弹擦伤,刚受伤时看上去血肉模糊,实际处理过后并不严重,已经愈合了一半,伤口最中心处因为还有火药残余的灼伤,所以迟迟没有结痂。
顾烈小心不去触碰,却还是被床单蹭破,未愈合的伤口又渐渐洇出鲜血来,夜息香浮动于室,鲜血似凝未凝,在伤口边缘汇聚,顺着二人加快的动作,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血珠从指缝间渗下,染红了两个人的指根,顺着肌肤纹路洇入掌心。
狄其野慢慢调匀着呼吸,看着两人指根红痕,忽而低笑。
迷乱褪去,顾烈立刻好好将身_下人翻来抱在怀里,仔细去看狄其野右臂的伤。
有些洇血,但不严重。
顾烈黑了脸:“胡闹!”
狄其野卖乖似的用小腿蹭蹭他,故作委屈:“我打了胜仗回来,你还对我生气。”
这副样子,实在是让顾烈没有办法,只能抱住他。
狄其野轻轻推开顾烈,不让顾烈抱着他,转而趴在顾烈身上,然后坐了起来。
他的单衣半褪在手肘,顾烈赶紧给他拉好衣襟。
顾烈又没老到半天才能起来,本就有死灰复燃之势,顾烈生怕自己又被烧没了理智,不止给他穿好单衣,还赶紧握住他的腰,不让他有什么动作。
狄其野被他这副小心的样子,逗得低笑,整个人都微微发颤。
顾烈轻嘶一声,要了命了这是。
“顾烈,”狄其野终于认真起来,低头看他,“我刚离开未央宫,就开始做梦。我梦见一个人。”
顾烈不解地看着狄其野。
狄其野眉眼温柔,手撑在顾烈赤着的胸膛,对顾烈娓娓道来。
从那个让狄其野心疼的孩童少年,到主公良将,再到相看两厌的明君功臣。
最后讲到未央宫那一夜,砒_霜利刃,生死相隔。
顾烈愕然僵怔,随后默然良久。
“这些梦,不止是梦,是不是?” 狄其野轻声问,“它们发生过。你亲身经历过。对不对?”
前世种种,顾烈从没想过要告诉狄其野。
然而老天爷总爱出其不意,狄其野竟然在梦中,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顾烈只是握住狄其野的手,简单的点了点头。
狄其野问:“你有没有按我说的,把我烧了?”
顾烈又是简单一点头。
随后顿了顿,还是补充道:“与我同葬。”
狄其野笑了,轻声问:“你记了我一辈子吗?”
顾烈握紧了他的手:“不敢或忘。”
狄其野问:“我将你害成这样,恨我吗?”
顾烈皱眉:“这从何说起?”
前世他与他之间,哪里说得上“害”字?若说有错,他们都有错。
狄其野反问:“那你又为何总是责怪你自己?”
顾烈瞬间明白了狄其野的用意,只是笑了笑,将他们交握的手拉到嘴角边亲了亲,没有说话。
不论狄其野再怎么心疼,都无法替代顾烈去经历,无法替代顾烈去原谅他自己。
但狄其野能够做的,是对顾烈坦诚,让顾烈安心。
狄其野垂眸道:“那夜金殿相谈,你说你对我,是生死相许,刻骨相思。”
“现在,我才明白这话的份量。”
“你为我,死而复生,相思入骨。”
“我狄其野,何其幸甚。”
他俯下身来,对顾烈眨了眨眼:“这辈子,我都陪着你。”
“顾烈,我们还有好几十年,可以慢慢过。”
若说狄其野先前点的那把火太大,这一句承诺,简直是纵火焚野,烧出了冲天烈焰,将顾烈好不容易找回的理智烧得干干净净。
顾烈将狄其野拉下来亲吻,狄其野欣然应邀,如果言语承诺不足够令人安心,再加重注码也无妨。
直到东方既白,顾烈才心满意足地抱着狄其野,沉浸在若有似无的夜息香中,安然睡去。
*
定国侯回京俩月后,四大都护府先后落成,顾烈终于将前后功劳联起来一起当朝表彰。
记首功的,当然是陛下亲口称赞“御强敌于国门之外,慑外敌不敢来犯大楚”的定国侯。
被陛下夸成一朵花的定国侯气定神闲,不骄不躁,淡定得越发潇洒。
庆功宴前,武库送上了为大楚帝王全新打造的礼刀,其纹饰之精美、份量之轻,都充分说明了礼刀就是拿来看的,除了好看没有其他优点。
顾烈对礼刀这种东西很无所谓,但被这把新刀一提醒,对狄其野说:“我准备寻个日子,将断肠匕封入武库。”